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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聖丹尼和他的頭顱 Saint Denis

我們已經知道,抓住巴黎,就是抓住了法國。所以法國人對於圍繞巴黎發生的事跡,總是很放心地當做自己的文化根源來傳頌。歐洲有著深厚的宗教傳統,最早的故事往往和宗教有關。可是,當我們走進一個個巴黎古教堂,或是充滿了宗教藝術品的博物館,常常會迷失在一片茫茫的大海中。那是由無邊無涯的,用各種藝術手法表現的宗教歷史典籍和神跡傳說的汪洋。除了宗教歷史的專家之外,我們大多數人,對於這些藝術品所講述的故事,假如越出了自己宗教知識的範圍,就只可能是走馬看花。

但是,看多了以後,我們也慢慢地對於和巴黎相關的情節,摸出一點門道。比如說,我們經常可以在各種場合(比如巴黎聖母院正門兩側的聖母聖者群雕),看到以繪畫或雕刻表現的一幅異樣場景。在那裡,有三個披著斗篷的像教士模樣,或者說是像聖徒模樣的人。只是,他們的脖子上都沒有腦袋。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他們肅穆的表情。因為,他們的頭雖然不在脖子上,可是依然還在。他們的頭被捧在他們各自的手上。

這個簡單的構圖卻很豐滿,透出別樣的沉甸甸的份量,使我們過目難忘。後來才知道,大概沒有一個巴黎人不知道這張畫上的人是誰的,大概也沒有一個法國人不知道他們是誰。那是聖丹尼(Saint Denis)和他的兩個追隨者(Rusticus和Eleutherius)。他們是最早把基督教文明帶到巴黎的聖者。

那還是在公元二世紀的時候。巴黎,還在羅馬人的手裡。羅馬人是有自己所崇拜的神的。他們來到巴黎,當然就把他們的宗教信仰也一起帶來,並且把羅馬的神廟,隨同他們的營帳和總督府,一起建在了巴黎。這個時候,並不強盛的基督教主教,為了向這個地區傳播基督教的信仰,就把聖丹尼和他的兩個同伴,派到了這個居住著高盧人的地方。

聖丹尼和他的同伴來到巴黎之後,努力地傳播信仰並且建立了許多教堂。聖丹尼本人成了最早的巴黎主教。依據傳說,聖丹尼似乎非常長壽,今天算下來,差不多要一百來歲了。在這段初創時期,也許因為他們作為一門新宗教的傳播者還很弱小,不成氣候。所以,羅馬統治者對於這樣的「異端邪說」也就未加干涉。

然而,事情突然就發生了變化。今天對於羅馬當局態度的突變已經無從考證。但是,那是出於一種對「異教異端」的憎惡或是恐懼,大概是沒有錯的。我們發現,不論前面那段聖丹尼的事跡,甚至年齡的記載如何模糊,一到這個時候,人們的記憶似乎突然清晰起來。這大概是因為聖丹尼傳播的宗教已經有了許多虔誠的信仰者。而他們對於一場宗教迫害的記憶,被迫刻骨銘心。他們清楚地說,那是公元261年。聖丹尼和他的追隨者被當局逮捕殺害。

我們聽到有關聖丹尼被捕後的事跡。歷史記載中,他受到羅馬人的酷刑折磨。在我們看到的有關繪畫中,有一個場景,是有關這段歷史的傳說中比較典型也很宗教的一個。那就是,他曾經被送到飢餓的獅子面前。畫中的聖丹尼毫無懼色,而獅子卻拒絕把他吞下肚去。我不知道傳說是否真實。因為在差不多前此一百年前,公元177年,在羅馬帝國統治的高盧人地區,已經有過一次類似的情節,只是主角是一個叫做聖布朗丁(Sainte Blandine)的女基督徒。看來把自己不喜歡的人喂獅子,是很典型的古羅馬手法。

蒙馬特高地

最後,聖丹尼和他的同伴被砍了頭。確切地說,砍頭的地點,就在我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去造訪過的蒙馬特高地。當時的蒙馬特高地叫做蒙馬第(Mons martis)。正因為這裡是聖丹尼的殉教地,這裡很快被人們改稱為殉教者山(Mons Martyrum)。而今天的蒙馬特高地(Montmartre),正是從法語的「殉教者山」轉化來的。

聖丹尼和他的同伴被砍頭的情景,我們在巴黎一些油畫中也可以看到。在傳說中,行刑的前一天,天使降臨囚室,賦予了聖丹尼神奇的力量。於是,人們說,在被砍了頭的第二天,殉教者站了起來。他們俯下身子,慢慢捧起了自己的頭。他們捧著自己的頭顱,走到一個小溪邊,洗淨了血污。然後,他又走了五英里,走到一個小村莊。在那裡,他倒下來,死去。這個地方後來是巴黎的郊區小鎮。現在小鎮的名字就叫聖丹尼。

雖然聖丹尼殉教的261年,還遠遠沒有法國的概念。可是,那是發生在巴黎啊,巴黎就是法國的種子和核心。因此,哪怕要近一千年的時間,才逐步形成法蘭西民族和法國的概念,可是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聖丹尼始終就是法國的最高聖者。可是,聖丹尼的後人們,那些巴黎人和法蘭西人,在接受聖丹尼留下的精神遺產的時候,他們的理解卻是並不相同的。尤其在不同的時代,更有著很不一樣的理解。

在聖丹尼去世之後,他去世的那個村子很快就開始有了紀念小教堂。最後,在這裡建造了今天法國最有名的教堂之一——聖丹尼教堂(Basilique St-Denis。原來連接著教堂的一個修道院,現在已經不在了)。今天,地鐵可以很方便地通往這個名叫聖丹尼的小鎮。出地鐵車站走不了五分鐘,就可以到聖丹尼教堂了。我們看到,小鎮聚集著不少來自阿拉伯的移民。每天早上,街市的小廣場擠滿了各種小販,兜售著便宜的日用商品,熙熙攘攘,顯得有些亂。這種亂的感覺更來自於小廣場周圍的建築環境,看上去實在是一點沒有文化。我們看著那些毫無章法的現代建築,怎麼也沒法相信這也是在同一個法國。一個轉彎,聖丹尼教堂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歷史老人那樣,閉著眼睛,站在那裡。

先賢祠的聖丹尼大型油畫

聖丹尼教堂的聞名當然和對聖丹尼的紀念有關,因為,這就相當於一個龐大的舉行著宗教儀式的有生命的紀念碑了。同時,它在法國宗教建築的歷史上,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1125年聖丹尼大教堂的重建,被認為是整個哥特式建築的誕生。它巨大的圓形玫瑰窗,以及中軸線兩側高聳的兩排彩色玻璃窗,很是壯觀。我們去的時候還是寒冷的早春。這裡又是巴黎近郊,不是市中心最熱門的旅遊景點,所以大教堂基本是空著的。我們站在側面的柱廊,久久地站著不想移動腳步。唯一遺憾的是,在我們到法國之前,一場百年不遇的颶風橫掃巴黎。不僅吹倒了凡爾賽宮和楓丹白露花園裡的許多數百年的古木,也吹走了很多教堂已是珍貴文物的彩色窗玻璃。眼前的窗戶就有一些是空著的,露出了一塊塊刺目的亮白。在美國看著報道法國大風的新聞電視圖像,和站在這裡,看著這些破了相的古老教堂,感受很不一樣。

今天,這個教堂的聲名更來自於它所包含的「歷史內容」。它不僅是幾乎所有的法國王后加冕的地方,更是千年以來傳統的法國王室墓葬所在地。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這裡的墓葬,並不是葬在教堂的後院墓地,而是在建築物的內部。進入教堂是免費的,進入墓葬區就像進入博物館一樣,要買門票。買票倒是一點不冤枉。法國的王室墓葬有著極為精美的大理石雕塑。在觀賞這些墓葬雕塑之前,我們首先感覺到的,卻是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

聖丹尼教堂墓葬區入口

墓葬區在教堂的後部,和前部用一些細細的鐵柵欄隔開。進去參觀必須繞到外面,買票後,重新通過一個側門進入教堂。一進去,就看到側面的大理石棺上面有兩雙光光的大理石腳丫子,正對著我們。順著石棺繞過去,我們才發現,那就是石棺中的法國國王和王后的大理石雕像。雕像是裸體的,如去世時的形象,躺在石棺上。底座加石棺足有一人之高,所以,假如你是從腳底的一頭去看,當然看到的就是兩雙光腳板兒了。那是文藝復興時期法國最著名的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和他的王后。後來我們才發現,並不是這對國王夫婦別出心裁,這樣的墓雕形式,在這個教堂裡非常普遍,後世國王的石棺差不多都是這樣。

當然,這首先是作為西方傳統技藝的大理石人體雕刻藝術,從古希臘古羅馬開始到文藝復興的又一個高潮。弗朗索瓦一世的時代,那可是達·芬奇的時代。你在這些栩栩如生的雕像上,可以透過細膩的肌膚,觸摸到真正人的軀體感覺。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以它強有力的表現力,表達了它要闡述的東西。

不少墓雕,都是在國王生前就完成的。甚至往往由藝術家依據數個不同的方案雕琢,由國王或是王后挑選而定。所以,這些雕像都是他們自己喜歡的形式。假如看中兩個都不忍割愛的話,還會都保留下來,一起放在這裡。雕像不僅可能是裸體的,而且似乎並不美化它們的原型。雕像被容許表現它的主人極為真實的臨終狀態。例如,病態消瘦的身體,以及痛苦不堪的面部表情。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是普普通通的人,而絕不是被神話了的帝王。我看了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假如中國古代的石雕藝術家敢於把這樣一個作品拿到皇上面前的話,不管他有多少個腦袋,也都一定給全部砍掉了。

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夫婦的光腳丫

這當然不是說法國國王仁慈的意思,而是在文化根源上,東西方之間,彼此顯然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這種不同,在我們後來參觀法國王宮的時候,也看到它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可是,也許正因為表象在敘述的,並不是一個兩個君王的個人特性,而是表達了文化的根源和走向。所以,它們才可能具有更深的意義。

路易十六的十歲就在大革命時期死於牢裡的獨生子的心臟,就安放在這裡

在東方的文化中,帝王永遠是「天子」,是神的代表。而在西方的宗教文化中,君王也是人。法國教堂中的帝王形象經常是跪著的,和來到教堂祈禱的人們一起,跪在上帝的面前。西方政教合一的文化,曾經既害了「政」的一頭,又害了「教」的一頭,更禍害了千千萬萬無辜平民。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帝王深陷於宗教的結果,也使他們自始至終,未能掙脫對於上帝的敬畏之心。這給西方文化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過渡到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埋下一個悄悄的伏筆。

聖丹尼教堂的半地下室裡,還有一大批的王室墓葬。我特別喜歡那裡的彩色鑲嵌玻璃窗。聖丹尼這樣一個地方,在法國革命中會受到破壞是很「理所當然」的。革命過去以後,聖丹尼也是被拿破侖宣佈著手修復的第一個教堂。修復的時候,按照傳統,在法國革命中被砍了頭的一批王室家族的成員,也都被歸葬這裡。最近,在我們從法國回來以後,才看到一則新聞:根據在聖丹尼保存的一個小小的心臟,經過基因檢驗,平息了一場人們爭論已久的歷史疑案。確認當時在法國革命中,死在巴黎丹普爾牢裡的那個面目清秀的十歲男孩,確實是被砍頭的路易十六的兒子。這就是王朝復辟後,出來的是路易十八,而沒有路易十七的原因。

地下室墓葬是我們最不喜歡久留的地方了,一股莫名的陰氣冰冷侵骨。於是趕緊回到地而,回到外面巴黎初春難得的陽光中,讓陽光重新激起我們被凍結了的生命活力。聖丹尼大教堂的正立面已經被巴黎的古建築專家清洗得很乾淨,而側面還積著幾百年的塵埃,提醒著人們教堂的歷史、法國的歷史、巴黎的歷史、宗教的歷史,都是多麼地久遠。

這就是一千八百年前謙卑的聖者聖丹尼,和法國王室的奇怪結合。當聖丹尼殉教而成為聖者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認為他的精神遺產是什麼呢?也許首先,是想到聖丹尼對於信仰的獻身精神。因而對他們所信仰的宗教本身,添加了一分神聖的光彩。當法國的王室決定歸葬於此的時候,他們一定更多地感受到一種榮耀。他們的家族安葬在這裡,上帝護佑著王室和法國,而聖丹尼的聖化成為一道光環,永久地照在他們的上方。紀念教堂建立起來了,王室的墓葬也逐步建立起來,可是,要更深地理解聖丹尼、法國和人類,都還要經過很多年。

今天在傳說中聖丹尼洗淨自己頭顱的地方,有個蘇珊一布伊松廣場(Place Suzanne-buisson)。必須說明的是,法語中的place在中譯裡通常被譯作廣場。可是它和廣場卻有點區別,關鍵就在這個「廣」字上。法語中的這個place可大可小,而且常常是小的,比如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

這個蘇珊-布伊松廣場,只是一方綠色的草地,鮮花圍繞著一個現代雕塑。那是聖丹尼,正尊嚴地捧著他的頭顱。聖丹尼在告訴人們,他的頭可以被砍去,他的生命可以被剝奪,但是,他仍然堅定地認為,裝著他的思想和信仰的頭顱,不可褻瀆,也沒有死去。而這種尊嚴是普遍意義的,是屬於人類而不是僅僅屬於一個宗教派別的。遺憾的是,直到一千八百年以後的現代的世界,還不是所有的人能夠明白,為什麼在聖丹尼被砍頭以後,要捧起他那顆洗淨的頭顱。

同樣遺憾的是,那些葬在聖丹尼大教堂的大多數法國王室成員們,雖然躺在那裡,依然沒有懂得聖丹尼。

雪儂墅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