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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節

  他說:「現在不是屋子不對,是我不對。」
  
第四十六章 鬼刺臉譜
  
  我楞了一下神,笑著問道:「不是屋子不對,是你不對.....這怎麼說?」
  他請我們坐下,說:「其實,解決了那個房子風水的事情,不再是招煞聚陰的格局了,可是我這個人......卻出現了一些後遺症。」
  「後遺症?」
  我不解的問他。
  「對,確切的說,是離魂症吧.....不知道你們做夢的時候,有沒有體驗過一種經歷,就是躺在床上,忽然覺得身體輕了,飄飄蕩蕩的慢慢離開自己的身體,或者忽然感覺自己身體變重,瞬間墜入井裡,然後猛然就被嚇醒的感覺?」
  我點頭,多少有一點吧。
  他說:「但我經常出現,心神失守,整個人坐一下事情的時候,忽然感覺思緒就飄起來了,身不合體,等回過神來,發現過了一段時間,別人發現了,也經常叫不醒我。」
  我想了想,說那可能真是。
  有個詞怎麼來的,魂不守舍,就是這個意思。
  有一些人就是這樣,甚至很多人都見過類似的,特別是小孩,被嚇著了,就一天到晚渾渾噩噩的,嘴唇發白,哆嗦,那種被嚇出了魂,要找一些神婆叫魂才行。
  我說:「你這種情況,可能風水局不好,邪氣入體了,改了風水還留下病根子,所以有些魂不守舍的徵兆,但沒問題,我給你紋個托塔天王的玲瓏寶塔,穩穩的給你鎮住。」
  「托塔天王的玲瓏寶塔?」他問。
  我想了想,說:「那可不是?玲瓏寶塔就是鎮魂的,專門鎮三魂六魄不穩,你想啊,拖著一個玲瓏寶塔,保準你的魂兒跑不出去!」
  「幹嘛不穩一個完整的?連個李天王一起紋?」他問。
  「不用,紋個塔就夠了,你這種算是撞了邪,小毛病而已。」我一邊說,一邊從背包裡拿出工具。
  紋身的活兒,也經常給客戶上門紋身,所以我為了保險起見專門帶來了,現在果然排上了用場。
  我就讓他脫衣服,他頓時扭扭捏捏起來,說:「啊?要紋在胸口上,能不能紋別的地方,我不想脫衣服。」
  我楞了一下,說我們兩個大男人怕什麼啊。
  「啊?對,對,我現在是男人哈。」他像是現在才反應過來,鬆了一口氣,脫起了衣服,搞得他像是女人一樣。
  結果他一脫衣服,我頓時愣了。
  他的小腹上,竟然早就紋了一個大紅顏色的臉譜。
  那張臉譜紋身,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嘴角劃起微笑,眼角卻有眼珠滑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趙半仙楞了一下,說:「你這誰給你紋的?」
  「我自己,我自己紋的。」他說。
  趙半仙樂了,說:原來你會自己紋身啊,幹嘛不自己紋一個。
  徐奕裕苦笑了一下,說他是秦腔戲曲傳人,就會畫臉譜,其他的紋身一竅不通,他說著,慢慢看向我。
  我把工具放下,緩緩的看著他說:「你這圖,我紋不了。」
  「為什麼紋不了,剛剛我們不是還談得聽開心的嗎,你這是有生意不賺啊!?」趙半仙一下子就急了,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我。
  「你這幅臉譜紋身,是鬼刺圖吧?這幅圖,你從學哪來的?」我冷冷的盯著他。
  徐奕裕忽然沉默。
  趙半仙整個人懵了,扭頭看著我們兩個,又看向徐奕裕,激動的說:「你還會紋這東西?這不是小游哥獨家的祖傳手藝嗎,你這是偷師,不共戴天之仇啊!!」
  徐奕裕沉默了許久,吐出了一句話說:「對,這就是鬼刺圖,傳說中的情面。」
  我看著他,等他解釋。
  從看到這幅圖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這是我祖傳的鬼刺圖之一,點刺、紋路風格,一個流派的風格是誰也模仿不了。
  而且,這幅鬼刺圖,也恰巧在我祖傳的圖冊中有記載,我也懂得如何去紋,名為「情面」。
  並且,是最恐怖的圖之一。
  哪怕對我們這一脈來說禁忌,我不敢紋這類圖,也從來沒有打算紋這類圖。
  鬼刺圖需要陰靈,請鬼上身,可紋百獸的陰靈,卻也能紋人的陰靈,並且人的陰靈作用最大,效果最霸道,畢竟,人是萬靈之長。
  可把人的魂兒紋在圖上,是禁忌。
  之前,用虎靈、殺狗、殺魚取靈也就罷了,可把活人殺掉,給紋在自己身上,殘忍程度可想而知。
  這幅圖,恐怖程度堪比人油米。
  而眼前,這一副鬼刺圖是怎麼傳出去的.....
  又是什麼時候傳出去的,或者已經我們一脈有多少圖傳出了.....我必須得知道,這是家傳的手藝,一代代先祖嘔心瀝血的精髓,絕對不容有失,不許外傳。
  徐奕裕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這幅圖,是我們祖宗流傳下來的,其實我們兩家祖上,有淵源,也是這幅圖,才讓我們這一脈有一口飯吃,讓我的戲曲功力如此深厚。」
  「有淵源....」我盯著他。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是什麼嗎?是戰爭,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徐奕裕歎了一口氣,說起了鬼刺圖的來源。
  民國十八年,陝西發生了一場幾乎算是人類史最恐怖的旱災,是讓一省活活亡種的程度,那個時候吃人,傳得很恐怖。
  他的爺爺叫徐青,是那時候的民國名角。
  那時,可以說是戲曲的巔峰時期了,出現過四大花旦,一戲千金,當時徐青被無數達官貴人追捧,請他唱得一戲,臉上倍有榮光,可......也逃不過那場恐怖的旱災。
  當時,徐青住著大宅,在當地特別有聲望,他早就看出要來饑荒了,就早早準備大量存糧,餓不著他。
  但很快他就發現事情不對,那場旱災的規模恐怖得可怕。
  一開始的時候,災民吃樹皮,撿鳥糞,吃觀音土,大家都守規矩,到後來實在餓不住了,有人開始紅著眼,吃餓死的屍體,吃死人.....他知道這吃人一開個頭,那要完蛋了。
  於是,他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決定:
  連夜離開儲備滿食物的徐家宅,帶著一群精銳家丁和能帶上的乾糧,他去投靠隔壁省的朋友,因為他得到消息,整個省都成為旱災區。
  不帶任何金錢和貴重首飾,他明白只要他有這份驚艷的唱戲手藝,在那裡都能東山再起。
  「果然,離開不久,就傳來了消息,徐家宅的大門被攻破了,一群眼紅的瘋狗衝了進去搶光了糧食,如果當時人還在,那後果不敢想像......畢竟,盛世戲子,亂世亡人。」
  徐奕裕說:「走了一個多月,專門繞著山區在沒有人的山路前進,在一天夜裡,爺爺對著奶奶說,他們得連夜離開了,因為那些家丁,也要靠不住.....哪怕從小養到大的家丁,在飢餓面前也遲早要反!眼睛已經徹底紅了,要開始相互吃人了。」
  我沉默。
  這是一個聰明的決定,人餓的時候,就是紅著眼的野獸。
  那位民國唱戲的名角徐老爺,真的有遠見,是個十分厲害的人物,有那麼大的基業不是偶然。
  「連夜,兩人偷偷帶上剩下的乾糧開始逃跑,一路走,一路走,爺爺敏銳的洞察力讓他幾乎避開了所有的瘋狂災民,但吃的還是太少了,很快開始挨餓了....我的奶奶已經餓得不行了,肚子裡也有了身孕,後來,爺爺又找到了肉,給奶奶吃。」
  找了肉......
  我沉默,那個時候的肉能是什麼,很容易猜得到,自己的肉,割肉喂鷹,那位徐青看來很愛自己的妻子。
  徐奕裕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說:「對,就是割了自己手臂內側的肉,肚子裡懷了徐家的孩子,不能絕後,奶奶哭得淚流滿面,忍著恐懼吃,卻沒有說破,假裝不知道,兩人一直攙扶著走,扶著在山區趕路,但是後來,也漸漸撐不住了,就在絕望的時候,在一顆大槐樹下,遇到了一個人,一個貴人。」
  貴人?
  我皺了皺眉。
  徐奕裕說:「對,就是一個貴人,那個男人相當奇怪,一開始,以為他是一個畫師,因為當時他站在高山上,十分悠閒的對著哀鴻遍野的大地,拿著一塊畫板在山水畫。」
  
第四十七章 戲子徐青
  
  周遊整片大地,到處畫山水畫的畫師?
  我渾身一震,心中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慢慢滋生。
  徐奕裕緩了緩神,繼續說:「當時,我爺爺整隻手已經感染,快死了,他知道自己死了,妻子也活不了,肚子裡的孩子也要死,但看到那人就感覺到了希望,他就跪下懇求那個人,把他的妻子就走。」
  那個年輕的畫師,自稱程塤。
  他看著這對落難的夫妻,又看著徐青手臂上的肉,明白了一切,人都說:戲子薄情,薄如一面,但眼前這位徐青,能割肉喂妻兒,是個有情有義的性情中人。
  他心中歎息,便點頭答應下來,說:我只能送她出去,但是不會養你的妻兒一輩子。
  徐青是一個聰明人。
  他知道他的手藝價值千金,無論到哪裡都能東山再起。可是沒了他,就算自己的妻子到了外面就是個廢人,養不活肚子裡的孩子,於是他在臨死前,做出了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我問他。
  徐奕裕撫摸著旁邊的戲服,撫摸著那柔滑的絲綢布質,幽幽歎息道:
  「當時,他知道自己活不出去了,在一間破廟中,讓奶奶幫把自己背部的皮剝下來,自己的人皮晾乾,做成皮影戲,說讓奶奶找懂行的買家,皮影戲基本用牛皮製皮,但有一種傳言,把一名頂尖花旦的人皮活剝下來,做成皮影戲,那人偶活靈活現,宛若真人,還會自己唱戲,那是人人追捧的至寶。」
  我沉默了一下。
  那地方哪裡來的麻醉?在破廟裡,讓老婆把自己背部的半張人皮活活剝下,畫面必然很殘忍。
  親手處理自己的人皮,晾乾,剪裁,在破廟中做成皮影戲,簡直駭人聽聞,那個徐青,當真是一個狠人。
  當時,徐青剝下背部的人皮做成皮影戲,已經是快不行了,迴光返照般面色紅潤,來到程塤跟前,在這位還在懸崖上作畫的畫師面前,狠狠扣頭一拜:
  「久聞程塤先生大名,在上海灘的黃埔外灘風聲雀起,陰行大家,號稱一筆畫山水,一針刺鬼神,看在我們同為老手藝人的情面上.....能否為鄙人的妻子刺一副鬼圖,身無長物,這刺青的報酬唱戲來還,請把我的魂兒紋在妻子身上化為刺青,守護著她,讓其能唱戲,有活下去的能耐,使我徐家一脈不斷!」
  程塤撇了徐青一眼,說:不是不講情面,我紋身有規矩,不紋人魂,有傷天和,且我不聽戲,就算你是名震一省的名角也沒有用,這報酬對我而言無用,這單生意,不接。
  在一些人眼中,這戲價值千金,在一些人眼中,一文不值。
  徐青面色漲紅起來,深深彎腰鞠躬,平靜的道:「我有一戲,一生只能唱一次,在其他人那裡絕對是聽不到,哪怕是不懂戲之人,也會看得如癡如醉,必然值得先生為我的妻子刺青!」
  程塤不答,繼續作畫。
  徐青也不說話,他讓自己的妻子在旁邊用棍敲著石頭,自己在榕樹下,拿著一柄隨身的短劍,翩翩起舞,唱起了霸王別姬。
  他一人分飾雙角,戲腔唱得十分動聽: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這首霸王別姬,把霸王窮途末路的悲涼長得淋漓盡致,唱到霸王烏江自刎這一段,他猛然提起手中的劍,割喉自刎,脖子一邊滴血,還在一邊淒厲的繼續唱......
  徐青在唱戲,血在滴,卻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