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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節

  旁邊的妻子在用棍子敲著石頭,看著自己的夫君在榕樹下唱戲,嚎嚎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真如那虞姬。
  而那位程塤,也不看他們夫妻二人的戲曲。
  他站在懸崖高處,背對著兩人,繼續對著山下的風景,若無其事的畫繼續山水畫。
  哎!
  我聽著這話,能感覺到當時畫面的悲涼,懸崖之上,兩人唱戲,一人背對著作畫。
  「世間難得者,唯有有情人。」
  趙半仙聽到這,歎了一口氣說:「我也喜歡看戲,可惜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初戲,一曲霸王別姬,真的割喉....只怕是世間絕唱,用生命在唱戲,獨此一家了。」
  對於一個戲癮成癡的人來說,那簡直就是無以倫比的震撼,可惜,當時的程塤是一個不懂戲的人......他根本不看。
  但不看,不代表不觸動。
  他感慨,世間竟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便扭頭停下畫,在大榕樹下看著徐青唱到力竭的屍體,取了他的戲魂,以其血為墨,緩緩紋在其嚎嚎大哭的妻子背上。
  取名:情面。
  那副臉譜顏色是妖艷大紅。栩栩如生,嘴角含笑,兩端眼角卻滑出兩滴眼珠,似哭似笑。
  趙半仙歎了一口氣,看著我說:「那個程塤雖然無情,卻也是一個趣人,我本以為他應該是石頭心,被傷得多了,可也是外冷內熱,答應了請求,為那副臉譜紋身圖取名情面,裡面的含義很多。」
  後面,程塤履行了承諾,儘管沒有在徐青生前答應,卻還是履行了。
  他送徐青的妻子到了外面,離開了饑荒,來到南方,把孩子生下開始了新的生活。
  並且那副情面,讓沒有唱戲功底的她,後來成為了一方名角,那副情面的刺青手法也交給了徐家,讓其不得外傳,變成了徐家戲班一代代吃飯的鐵飯碗。
  「這是當年那位貴人,親手賞給我們徐家一口飯吃啊,不至於餓死。」徐奕裕面色複雜的歎了一口氣。
  這幅圖的來由,可歌可泣。
  趙半仙目光複雜,說:「那場民國時代的陝西大饑荒我還沒有出生,但也聽過無數人易子而食,一些惡瘋了的災民到處食人,而這位戲子徐青卻反過來,為了救活妻兒,割自己的肉、剝自己的皮,真是至情至性之人,人都說戲子無情,分不清什麼是真面、假面,這點我不贊同,這徐青,是真性情。」
  我點了點頭。
  捨生取義,的確是一個好人。
  程塤,是我的爺爺,他從來不跟我說起他的過去,想不到以前那麼厲害,他年輕的時候,竟然也在周遊天下畫山水畫,不知道和另外那位紋過肩龍的那位刺青師,有什麼聯繫。
  可那副圖的來歷解釋完了,我卻看著他,說:「第一代的戲子徐青因為饑荒,你情我願,甘願化為紋身,刺青在妻子身上情有可原,可是你們後面就開始害人了?現在還在偷偷殺人,刺這幅圖,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唱戲?你們對得起徐青?」
  這幅刺青圖的歹毒之處,是因為也對陰魂有要求的。
  要以與自己相愛之人的陰魂紋刺,將自己摯愛的人殺死,才能紋出這幅詭異的情面,所以,徐家每一代,必然都殺死了自己的另外一半.......
  徐奕裕頓時不說話了。
  旁邊的趙半仙急了,激動萬分的說:「小徐啊,你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是一個好孩子,不像是那種會為了唱戲,去殺人,把人紋在刺青裡的啊!」
  徐奕裕緩了一口氣,平靜的說:「這是我們家世代的規矩,沒了唱戲的飯碗,就不知道該幹嘛了,總不能餓肚子,但是,我們家世代都是去找絕症的異性,去討得對方歡心,等對方喜歡上自己,我們就等她瀕死的時候,取魂。」
  騙情,然後騙魂。
  趙半仙氣得渾身顫抖起來,大罵道:「你簡直就是一個人渣!哪怕是絕症,也沒有你那麼玩的啊!」
  徐奕裕低頭,不敢正視我們。
  我看著他畏畏縮縮,冷冷的道:「當年賜給你們徐家這幅詭刺圖,後代卻用於傷天害理之事,現在收回,可有異議!?」
  
第四十八章 怪事
  
  鬼刺圖,是我們家歷代的心血。
  積累到我這一脈已經有七十二副鬼刺圖,每一代的傳人,都或多或少會把自己研究的刺青圖加進去。
  爺爺曾經說過到傳他這裡,有六十五幅圖,他自己就開闢了七副鬼刺圖加進去,每一副圖背後都有心酸的故事。
  只是沒想到,我在這裡竟然聽到了爺爺創作「情面」的由來。
  他年輕時,民國十八年的一顆大榕樹下,為一名戲子所作,而這位戲子的後人,正在我眼前。
  一瞬間,我感慨萬千,命運是如此奇妙。
  但我的一顆心,也漸漸冷了下來。
  當年,至情至性的戲子徐青的後代,用我家的手藝行傷天害理之舉,不可能假裝無視。
  「收回?紋這幅情面的手藝,已經傳了出去,已經被徐家知曉怎麼紋,你怎麼收回啊,難道還把人給殺了?腦子給挖了?」趙半仙連忙拉住我,讓我別意氣用事。
  他和我說,殺人是犯法的。
  我一瞬間也是哭笑不得,之前殺那條魚的時候,怎麼就沒有這種政治思想覺悟?
  我搖頭,瞪了他一眼,說:「我們家的刺青,那裡是那麼好學的?他們這種不是真的紋,是取巧!」
  趙半仙張了張嘴巴,驚道:「取巧?」
  我繼續說:「徐家他這種不是真的會紋,紋不出那種神韻,他分明就是上一代徐青的妻子死後,就把刻著情面臉譜的那塊人皮,剝了下來,疊在自己的皮膚上印著紋,就跟練字帖一樣,所以,只要收回一開始徐青那人皮的原底稿,就傳不下去了。」
  「你.....?」
  徐奕裕瞪大眼睛,驚恐萬分的看著我,渾身一抖,像是被我說中了心事。
  「收回....想不到啊,隨便找了一下趙叔看風水,就碰到了那位高人的後代,罷了,罷了,也是命,我們徐家的命。」他苦笑了幾聲,看著我說:「程游先生,能不能在我說完小雪的故事後,再決定如何?如果那時候收回,我絕對不阻攔,雙手奉上底稿。」
  「小雪?」我皺了下眉。
  他和我說,小雪是他的女朋友,患白血病的患者,也就是被他紋進圖裡的那個女人。
  我平靜的看著他。
  他苦笑了一下,說起了一些事情。
  他的手藝到了這裡,不能失傳,他就開始物色人選,特地去作為志願者,去醫院幫助那些絕症患者,在那裡,他認識了美麗善良的溫柔女孩:小雪。
  他的眼眸閃過柔和的光。
  「小雪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孩,她有白血病,卻懷著夢想,她渴望病床外的世界,她有些內向,羞澀,缺乏安全感,我一開始的本意,是騙取她對我的愛,因為情面需要的情魂,要摯愛自己的陰魂,我就每天到病房裡看完她,送鮮花,送水果,陪他聊天。」
  我問他:你愛上她了?
  「對,我本來打算是想騙她愛上我,結果我把自己陷了下去,那段日子,是我這一輩子最美好的時光吧。」他的面容溫柔,閃過憧憬色彩,「我當時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可惜,被病魔駕馭,支配了她的痛苦,她的夢想一直是有一具健康的身體。」
  夢想是有一具健康的身體?
  我感慨萬千。
  對每一個正常人而言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對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而言,卻是觸手難及的夢想。
  「對啊,這是她一輩子的夢想。」徐奕裕眼中充斥著痛苦,我能感覺到他的悲涼。
  後來,小雪的病情日益嚴重,徐奕裕心如刀絞,終於有一天,他從醫生那裡,得到了她準備不行的消息,徐奕裕知道不能再猶豫,要殺了小雪取魂,但是下不去手。
  「那種感覺特別糾結、痛苦....你知道嗎,我在病房外徘徊很久,決定把事情跟她說,全部袒露出來,我們家的傳統,情面的所有秘密。」
  「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她把自己的眼角膜,身體器官全部都打算捐獻了,我就問她願不願意.....結果她錯愕了一下,溫柔的點頭願意了,她說她愛我,願意成為我的紋身,與我融為一體.....於是,我就在一天病房裡,偷偷讓她自己吞了安眠藥,殺了她取魂。」
  徐奕裕一邊說著,一邊輕輕的撫摸著身上的那張情面臉譜,面容萬分溫柔,摸著紋身,像是撫摸情人的肌膚。
  我有些毛骨悚然,也有些被徐奕裕的話感動了,這個男人,他用情很深啊。
  至於那位溫柔善良的女孩小雪,只能說白血病是上天的不公吧,這位小雪原來也是自願成為紋身的,並不是蓄意詐騙情感,這樣一聽,這個徐奕裕就不是無藥可救。
  儘管情面,本身是十分惡毒的邪術。
  我站起身,說:「既然這樣,那麼你身上的那副情面我就不收回了,你的戲腔和才藝,可以繼續使用,讓小雪的陰靈.....繼續默默守護著你吧,但是你的原底稿,戲子徐青的人皮,必須要給我,這東西不能再給你下一代紋下去了。」
  徐奕裕錯愕了一下,十分欣喜的說:「謝謝,謝謝理解,我們這一脈傳到我這裡就結束了,也好,戲曲已經徹底沒落了,也不需要靠這一門手藝吃飯。」
  他一邊說,回到掛滿戲服的房間中,打開了暗格,取出了一張皺巴巴的人皮。
  人皮上面紋著一張似笑似哭的臉譜。
  這一張人皮歷經了七八十年,已經滿懷滄桑,見證了徐家一代的過往興衰,上面也滿是針孔,是被照著當模板刺了太久,破破爛爛,其實如果我不收回,這張人皮,最多也只夠下一次紋身了。
  「人皮我收回了。」我說。
  徐奕裕點了點頭,說:「那我之前的那個離魂症,那個托塔天王的玲瓏寶塔,您看是不是給......」
  我想,既然已經圓滿解決,那麼就當然會繼續紋下去,說:「一碼歸一碼,托塔李天王的圖是小圖,也是正圖,不貴,兩千塊,正常價位,沒問題吧?」
  「沒問題。」徐奕裕笑了笑,說:「要不,我給再唱個霸王別姬?當做紋身的報酬,再續我們兩家的前緣?」
  我擺了擺手,我整個人不喜歡聽戲,不是戲癮子,就不用了,一齣戲兩千塊,對我太奢侈了。
  接著,我就讓他趴下來,紋身。
  「救命......」
  「救命.....他不是徐奕裕,我才是.....我被他紋在肚子上了.....」
  忽然之間,我似乎聽到了輕輕的吶喊,低頭一看,那肚皮上的情面臉譜,露出人性化的抖動,在露出痛苦猙獰,驚恐的叫著救命。
  肚子上的臉譜在求救?
  我看到這一幕,有些騰起雞皮疙瘩。
  徐奕裕見我久久沒有下針,平靜的問我:「請問,我的玲瓏寶塔,可以開始紋了嗎?」
  「哦,馬上開始,馬上就紋。」
  我一愣神的功夫,低頭一看,發現他胸膛那張扭曲的臉譜不動了,平靜的躺在那裡,讓我懷疑剛剛看到的一幕是不是幻覺。
  我想了想,偷偷撫摸了一下他肚子上那張臉譜,也感覺沒有什麼異樣,猶豫之下,一根針還是刺了下去,安安靜靜的落著針。
  可是,人在平靜的時候就容易想事情。
  我看著這個十分平靜的徐奕裕,總感覺有些不對。
  他真的那麼至情至性嗎,和他的爺爺徐青一樣?還是這其中,本事有什麼奇怪的隱情,或者天大的陰謀。
  這個徐奕裕,不會開始就在算計我吧?
  猛然之間,我聯想到了恐怖的猜想,一個從民國時代開始的可怕彌天大謊慢慢浮現在我的眼前:
  如果我的猜測是真的,面前這個徐奕裕就不是真的,真正的徐奕裕早已經被害了,借殼重生。
  眼前的這個人,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