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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他可能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馬丁說。
「我也這麼想,」奧基說,「他只說過一次話,問我父親下一趟開往內陸的輪渡什麼時候出發。他說,他想立即拿起武器,把那些害死他夥伴的惡魔殺個精光。」
奧基的故事開始變得和波特曼爺爺所講的一樣荒誕不經,但我找不出懷疑他的理由。
「我認識這個人,」我說,「那是我爺爺。」
他們驚訝地看著我。
「好了,」奧基說,「願天使保佑我。」
我跟他道歉,然後起身告辭。
看到我情緒不佳,馬丁主動提出來要陪我走走、送我到旅館。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那你得盡快來找我。」他說。
我答應了他。
我獨自一人穿行在凱恩霍爾姆港的夜色中。港口燈光搖曳,空氣中散發出一股鹹味,居民區上空正有炊煙冉冉升起。站在碼頭的盡頭,看著月亮正從海面緩緩升起,我心中湧起千般感慨。那一天,爺爺就是站在這裡,等待著一艘能帶他逃離此地的小船。
十二歲那年為了躲避戰亂,他從波蘭逃到凱恩霍爾姆島,但幾年之後,德軍的炸彈再一次讓他流離失所。所以,他要逃離這裡,逃離所有關於苦難、戰爭和死亡的記憶。
是的,他之所以離開凱恩霍爾姆島,不是為了躲避惡魔,而是為了逃避記憶。在地圖上,凱恩霍爾姆島比一粒沙子大不了多少,又有雲霧繚繞的岩石山、懸崖峭壁和洶湧的波濤保衛著,惡魔不可能侵入這裡。重要的一點是,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惡魔。
多少年來,爺爺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他寧可編造出惡魔,也不願讓我知道他所經歷的苦難和戰爭的殘酷。
這就是真相。
遠處,柴油發電機的嗡嗡聲正在慢慢減弱;港口的漁燈和遠處的街燈閃了幾下便熄滅了。身後,居民的窗戶裡透出的燈光也逐漸熄滅。晚間十點,整個島嶼重歸寂寞。如果從飛機上往下看,不知這將是怎樣的一幕?整個小島,閃爍了一會兒便突然湮沒在黑暗之中,似乎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宇宙中超新星誕生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吧?
月亮升起來了,照亮遼闊的海面和空曠寂寞的沙灘。月亮下的我,渺小得還不及一粒塵埃。
踏著月光,我回到旅館。爸爸還在原來的桌子旁等著我,桌子上放著一盤只吃了一半的牛肉和奶酪。
「你可算是回來了,」爸爸邊說邊把盤子推向我這邊,「這是為你留的飯,雅各布。」
「我不餓。」我回答道。說完,我把今天打聽到的關於波特曼爺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爸爸聽完後,看上去並沒有覺得意外,反倒是生氣了。「我不信他從沒提過空襲的事。」他說。
「真的一次也沒有。」說完之後,我產生一種無力感。
我能夠理解爸爸為什麼生氣。像戰爭和死亡這樣的事情,作為祖父的波特曼爺爺瞞著不告訴年幼的孫子,體現的是慈愛;但作為父親,這麼多年他一直對自己已經成年的兒子守口如瓶,怎能不讓他生氣?
我試著把話題引向積極的方向。
「他所經歷的每件事,都讓人感到驚奇,不是嗎?」
爸爸點點頭,「我認為我們不可能完全瞭解他。」
「波特曼爺爺的保密能力真強,你不覺得嗎?」
「你真的像個小孩子一樣天真嗎?他可是個強大的成年男人——除了容易動感情之外。」
「但我覺得有些事情還是不能解釋。比如,在你小的時候,為什麼他會刻意疏遠你。」
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必須盡快證明我的觀點,否則他會批評我多管閒事。「戰爭已經讓他兩次家破人亡了,第一次在波蘭,第二次是在凱恩霍爾姆島。因此,當你和蘇西阿姨來到他身邊……」
「第一次醜事敗露,第二次他就知道害羞了?」
「我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並沒有欺騙奶奶?」
「我不知道,雅各布。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呼出的水汽在酒杯裡凝成一團霧。
「但是我想,所有這些事情能解釋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你能和爺爺走得那麼親近。」
「好吧……」
「他用五十年才克服了對於家庭的恐懼,而你的出生又正是時候。」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我能對他說「我很難過,你的父親並不像一個親生爸爸那樣愛你?」這話我說不出口。我和他說了聲晚安,然後上樓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毫無睡意。我在想那兩封信,其中一封來自「第三者」,被孩提時的爸爸和蘇西阿姨發現了;另一封來自佩裡格林女士,雖然寫於十五年前,但直到一個月前我才看到。一個假設在我腦子裡閃現了一下:這兩封信,是否出於同一個女人之手?我興奮得更加難以入睡了。
佩裡格林女士的來信,郵戳上的日期是1996年。但是,她的的確確已經死於1940年的一次空襲。我能想到的解釋,只有兩個:要麼爺爺一直和一個死人保持書信來往,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要麼這封信不是佩裡格林親筆寫的,有另外一個人在冒充她的身份給爺爺寫信。
做人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冒充別人?因為見不得人,因為是「第三者」?
也許,這趟旅行我只能發現一件事情,那就是:爺爺是個姦夫,他謊話連篇,一直瞞著家人和別的女人鬼混。臨終時,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是想告訴我他的第二個家庭和他所幹過的那些惡俗的事兒,比如與人通姦。造成這一切的真實原因是,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戰爭讓他兩度家破人亡,以至於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擁有和維繫一個完整的家庭,自然也做不到對家庭忠誠。
但這只是推測。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島上又無人可問,因為知道答案的人很早以前就死了。
就在一天之內,我發現我的旅行變得毫無疑義。
後來,我還是睡著了,但睡得很不安穩。拂曉時分,臥室裡一陣輕輕的響動將我吵醒了。為了看清是什麼,我翻過身,從床上坐起來。是一隻大鳥,它棲息在衣櫃頂上,眼睛正緊盯著我。它頭頂的羽毛是灰色的,光澤而明亮;它站在衣櫃的邊緣,小心翼翼地走來走去,似乎想把我看得更清楚些。我也緊緊地盯著它,心裡懷疑這簡直是在做夢。
我大聲叫著爸爸。聽到我的聲音,它從衣櫃上飛了起來,撲閃著翅膀,掠過我的胳膊和臉,很快消失在窗外——我甚至來不及再看它一眼。
爸爸推門進來了,他睡眼惺忪,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問:「發生什麼事兒了?」
我讓他看衣櫃上的爪印和地上的一根羽毛。
「上帝,這事有點邪門啊!」他一邊翻轉著羽毛一邊說,「隼可從來不會這麼接近人類。」
我想我可能是聽錯了。「你說,這是隼?」
他舉起那片羽毛,仔細端詳著,「的的確確,是游隼,」他說,「真是太迷人了,它們是地球上飛翔速度最快的鳥類。它們就像變形者,飛翔的時候可以通過變換體型調節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