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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節

  她氣若游絲地說:「……苦晝短。」
  崔淼會過意來,目光炯炯地念道:「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他又住了口,「哎呀,靜娘不許我念長吉的詩。」
  裴玄靜不理會他的話,反而接著念下去:「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崔淼也加入進去,兩人齊聲念:「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長吉早夭,活著時亦潦倒不堪,但他的境界比秦皇漢武更透徹,更坦蕩,更真實。所以,他才能用那麼優美的詩句道出,長生不死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言。追求長生不死者才是世間最怯懦、愚蠢的人。
  這一刻,他們在彼此的眼中發現了真相,尋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裴玄靜問:「崔郎,我要死了,對嗎?」
  「你瞎說什麼!我說過了,等出去就為你找藥醫治,你怎麼還在胡思亂想?」
  「可是,我們出不去了。」
  崔淼沉默。
  「你說以泉水溯流,便能找到巖洞的出口。但是我留意過了,從深潭流出的溪水,都又重新流回潭中。這個巖洞是完全封閉的。」
  「你都沒有走過看過,怎麼就能肯定?」
  「我是沒有看過,可是崔郎,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雨聽起來已經小一些了,按崔郎往日的脾氣,早該一躍而起去探尋出路了。可是你並沒有那麼做,而是與我談起往事。我想,這些往事絕不是你會輕易提及的,除非你覺得到了生死關頭,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握緊他的手,裴玄靜拚命扼制著席捲全身的寒戰,「不要放棄,崔郎,不要放棄……你肯定能出去的。」
  崔淼的眼睛濕潤了,他不敢告訴裴玄靜,在她昏迷時自己已經發瘋似的轉遍了整個巖洞,更在巖壁上捶破了拳頭。雨聽起來的確小了些,但要等到來人搭救,恐怕還得好幾天,從對岸過來的索橋已斷。此岸山勢更為陡峭,經暴雨沖刷後處處險要,什麼樣的人出於怎樣的目的,才會冒險而來呢?
  還是那句話,他或許可以等,但裴玄靜不可能等得及了。
  如果她死了,他也沒有必要活下去。
  「崔郎……」她在寒戰的間隙竭力吐出一個字,又一個字,「地圖……還在嗎?」
  「在。」崔淼把地圖舉在她的眼前,濕漉漉的,上面的字跡都模糊了。
  裴玄靜艱難地抬起手,指著圖上的神女洞:「我一直在想……圖……裡的五個位置,對應的正是……五行。」
  「金木水火土?」
  「青城山是一座道教之山,所有的宮觀、洞窟的位置都有講究……你發現了嗎?神女洞位於正北方,也……就是五行中的『水』,八卦裡的……『坎』位。『坎』卦上下皆為水,我們渡過的幽人谷,應該是……下面的水。那麼上面的水在哪裡呢?」裴玄靜不停地喘息著,抓住崔淼的手指都泛白了,幾乎是拼盡全力在說,「從……圖上來看,神女洞就在幽人谷旁邊,所以這個區域還有上面的……一條水。」她指著深潭道,「它的水不是雨水積成,而是從活水而來……崔郎,那裡應該有出口,就在深潭的下面。」
  裴玄靜昏迷過去了。崔淼將她放平在山石上,自己來到深潭前。也許她的話只是病重的囈語,但是他願意試一試,不放棄。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崔淼涉入深潭。
  7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女神像。只見她眉目如畫、盈盈而立,身上的衣袂五彩絢麗,隨風飛揚,襯出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彷彿隨時就要翩翩起舞。
  這尊雕像太傳神了,不論五官表情還是肌膚動作,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製作它的人不僅擁有超凡的技藝,一定還傾注了全部的情感。
  裴玄靜看呆了,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遮過來,擋住她的視線。
  「你總算醒了。」崔淼滿臉憔悴,語氣中還帶著點兒埋怨,但那雙眼睛中滿滿的狂喜都快盛不住了。
  她尚無力開口,只能還以微笑。
  崔淼一把抓過裴玄靜的手腕,凝神診脈,片刻之後,他更大聲地歡叫:「好多了,真的好多了!靜娘,你的病已無礙了!」
  有人在他身後說:「看崔郎的樣子,是不是想喝酒慶祝?」
  「好主意!」他立即回頭道,「煉師可有酒否?」
  一個陌生女子應聲來到榻前,微笑著說:「裴煉師與我都是修道之人,酒就免了吧。況且,你看貧道的這座洞中,何來的酒?」
  她的容貌秀麗,聲音尤其悅耳。在幽暗的溶洞中,通身雪白的道袍格外矚目,活像一片白色的剪紙。
  裴玄靜在崔淼的扶持下坐起來:「您是……」
  對方淡笑不語,但裴玄靜已經能斷定她的身份了。
  「我們終於找到您了,薛煉師。」裴玄靜喃喃地說。
  薛濤和她想像中幾乎沒有區別,將近五十的年紀,但看其容貌身段,也就是三十來歲的樣子。通身白袍,烏髮在頭頂盤成髻,束以碧玉冠,算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了。清麗、高貴、纖塵不染,令裴玄靜不自覺地想起聶隱娘來。她們二人的年齡應該差不太多,同樣超凡脫俗,只不過為了達到這一境界,聶隱娘靠的是殺,而薛濤憑借的卻是情。似乎南轅北轍的兩個極端,在她們的身上殊途同歸了。
  想到自己那時為了博得武元衡的好感,從「麻衣勝雪一支梅」的詩句得到啟發,竟然洗盡鉛華試圖模仿薛濤的樣子,裴玄靜禁不住悄悄羞愧,又不勝唏噓。
  薛濤,是裴玄靜仰慕已久、神交已久的人物。但當真的面對她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見二女無言,崔淼興沖沖提起話頭:「靜娘,你知道嗎,咱們掉入的那個深坑,正是通往神女洞的,我們現在就在神女洞中呢。」
  原來,神女洞是青城山中一座綿延長達數里的山間溶洞,其中曲折綿延,山泉流淌,更有數座深潭匯聚其中。洞中鐘乳林立,冬暖夏涼,又藏於後山的密林中,非常不易發現。從青城山的前山要來神女洞,唯一的途經便是渡過幽人谷中的山澗。而後山陡峭深僻,幾乎沒人能直接登上後山入洞。
  裴玄靜道:「那……不就是只有一條路了嗎?」
  「對,一旦像咱們來時那樣雨水傾盆,甚而引起山洪暴漲,淹沒山澗,那就沒有人能來到神女洞了。」
  神女洞作為一座天然溶洞,實際有多個出口。其中之一便是裴玄靜和崔淼掉入的深坑。本來為了掩蓋入口,也為了以免野獸陷落,洞口以泥石草木為遮,卻不想被這場疾雨衝垮,才有了裴玄靜和崔淼陷落之事。
  而他們掉下的深潭,本來只有一泓淺淺的泉水,卻在潭壁上有一條天然形成的暗溝,循之可曲折前行,一直通向神女洞的主洞。由於暴雨在潭中迅速蓄積,漫過了暗溝,使他們最初沒能發現這條通道。然而禍福相依,這一潭的積水也使二人下落時沒有直接掉到石頭上,否則摔傷不可避免。
  薛濤說:「聽崔郎講,正是裴煉師用『坎』卦的卦象分析出水下有水,崔郎才能涉入潭中找出通道的。」
  裴玄靜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蒙對了吧?」
  「當然不是。」薛濤正色道,「神女洞的位置在幽人谷之上,正是『坎』卦無誤。我只是沒有想到,真的有人靠這一點進入了神女洞。」
  裴玄靜心中一動:「薛煉師,您是在此隱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