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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節

  裴玄靜似乎被說服了,也可能是沒了力氣,只軟弱地靠在崔淼的肩上,顫抖得卻越來越厲害。
  崔淼縱有一身醫術,現在也只能看著心愛的人受苦,所能做的唯有抱緊她,雖然明知無法緩解她的痛苦,至少能讓她感受到一點安慰。崔淼這麼想著,把裴玄靜更緊地摟在懷中。隔著衣服,他的皮膚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滾燙的雙頰和額頭。才不過一小會兒,她就被寒熱折磨得臉色慘白,嘴唇發青,翻出紫痂。崔淼無比心痛地看到,懷中的這個女子已經面目全非了。
  山雨轟然作響,暫時遮蓋了她牙齒相扣的聲音。
  最難受的那一陣過去了,裴玄靜緩緩睜開眼睛:「崔郎……」
  崔淼對她笑了笑,說:「靜娘,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的醫術是怎麼學成的吧?」
  「你的家,還有你的父母親人,你都沒有對我提起過。」
  他略帶埋怨地說:「因為你總忙著解謎,忙著為他人擔憂。你又何嘗在意過我。」
  「現在就說吧。」她雖滿面病容,那雙明眸卻越發晶瑩透亮,好似能看穿他的心。
  崔淼明白,若非此刻的絕境,裴玄靜不會放下所有矜持,任憑他這麼攬擁入懷。而他自己也不會有現在的膽量和坦然。
  是啊,現在不說,也許就再沒有機會了。他這一生,直到現在都過得似是而非。其實,他才是世上最需要真相的人,所以上蒼才讓他遇見她吧。
  崔淼開始說了:「我從沒有見過親生父母。我是被一名民間的庸醫撫養長大的。養父姓崔,我跟了他的姓。養父的醫術平庸,為人也十分粗俗,嗜酒如命,算不上壞,但也絕不是值得尊敬之人。他雖將我養大,卻盡不了教育之責。我只能自己設法學書習字。還算我幸運,養父曾經救活過一位重病將死的先生,我跟著他倒是學得不少,總算沒有承襲養父那一身鄙俗之氣。」
  「這位先生是誰?」
  「我也不知道。」崔淼歎息,「他無意顯露身份,死時孑然一人,家徒四壁,還是我為他落葬的。」
  頓了頓,他又說下去:「同一年,養父也酗酒而亡了。我便開始獨自一人闖蕩江湖。養父的手中有一卷集驗方書,他靠這書才混了許多年。有一次酒醉,他說漏了嘴,承認此書是從我母親那裡獲得的。」
  「你母親?」
  「我的生母。」崔淼情不自禁地重複了一遍,「據養父說,當時他遊方到洛陽附近,在一個破爛客棧中暫宿。那是一個水滴成冰的冬夜,客棧中來了一個女子,就快要生產了。」
  「生產?」
  「嗯。不知她是如何落到那步田地的,生懷六甲卻要獨自在外奔波,孤苦一人在客棧中產子。天寒地凍的半夜,哪裡去找穩婆,只有養父略通醫術,硬著頭皮替她接生。結果,那女子產下一個男嬰後,自己也血流不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臨死前,她拼著最後一口氣,將包袱中的一卷書交給養父,說這卷藥書是她家的祖傳秘方,神奇不亞於孫思邈的《千金方》,養父得此書在手,必將成為一代名醫聖手,她願將此書相贈。唯一的條件是,養父須將男嬰撫養長大,今後再將此書傳給他。」說到這裡,崔淼的聲音低落下來,「交代完這些,女子便氣絕身亡了。」
  良久,裴玄靜才輕聲說:「她可曾說過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沒有。養父說,他問過女子是否還有家人,他願負責把男嬰送給她的親人撫養。但女子拒絕了,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此子無祖無宗,願永匿江湖。』」
  這便是他深藏在心底的隱痛,也是他的驕傲,更是他野心的源泉。今天,他終於將母親的故事全都說了出來。
  「從那以後,養父就把我帶在了身邊。他本來只有些三腳貓的醫術,遊方行醫,聊以餬口而已。得了那卷方書之後,他細讀了前面的一部分,大概十多個方子,便拿來試用。結果發現女子所言非虛。這些方子所治的雖只是些平常症候,但絕對能藥到病除,比常用的方子見效又快,抓藥花費又少,病家治了病還省了錢,自然對養父感激不已。他的名聲也漸漸傳開去,日子好過了許多,那段時間他對我還算不錯。可惜,好景不長。」崔淼歎了口氣,又換上了慣常的嘲諷口吻,「養父的名聲起來以後,人們漸漸請他診治一些較重的症候。養父照例按書中的方子給人治病,卻不成了。書裡的方子不僅沒有治好病,反使病情加重,甚至有人病危致死。當然,那些人本就患了重病,不能全怪養父治死了他們,但養父的名聲從此一落千丈。他想不通,以他的能耐,又不足夠去分辨方子到底哪裡出了錯,結果便是一錯再錯。幾年後,終於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望又敗壞光了。養父受了打擊,從此更加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還把氣撒到我的頭上,怪我死去的母親用假醫書欺騙他,害了他。儘管如此,他倒也沒有將我棄之不顧,始終還給了我一口飯吃,算是堅持了當初對我母親的承諾。從這一點來說,他終究算不上一名惡徒,只能說是一個自私卑微的小人。」
  他停下來,目光閃耀地望著裴玄靜。是啊,有誰會相信他出身卑賤呢?僅僅這張面孔和這雙眼睛,就當得起「不俗」二字了。初次相遇時,她便看出他有故事,然而這段故事背後的傷痛仍然超出了她的想像。
  崔淼又往下說:「後來我自己認了字,也學會了醫術。過了不少年,我才參透那卷方書的奧秘。養父錯怪了我的母親,藥方本身是沒問題的。但又不盡然是養父的錯,因為要完全讀懂那卷方書,需要用一種特別的方法,而這個方法,母親並沒有交代。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猜測,母親究竟是來不及說,還是她根本就沒打算告訴養父。」他望著裴玄靜,狡黠地笑了笑,「反正我覺得,母親是故意的。因為她相信,除了她的兒子,沒人能解開其中的奧秘。所以歸根結底,她還是把祖傳的藥書只留給了我。」
  崔淼的話音時遠時近,越來越模糊了。裴玄靜覺得自己隨時會陷入昏迷,但仍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表示自己都聽見了,也聽懂了。她知道,此刻的傾訴對崔淼有多麼重要。
  「那卷藥書還在嗎?」她竭力說。
  「燒了。養父死的時候,我就在他的墓前把藥書燒了。不管怎麼說,他養育我一場,這本書成就了我,卻毀了他。我覺得,應該讓書陪他一起去。不過書裡的方子,我全都記在心裡了。」
  裴玄靜一凜,不禁睜大眼睛看著崔淼。所以說,他早在養父去世之前就悟出了藥書的奧秘,卻一直隱而不宣,眼睜睜地看著養父自暴自棄,在無望中耗盡人生。誰都沒有權利譴責崔淼,細糾因果,他的行為無可厚非,但依舊是冷血的。
  無奈。裴玄靜又一次想到這兩個字。人生在世,誰都有無奈,所以菩薩才是最無奈的。因為要普渡眾生,而眾生的宿孽太深,菩薩即便粉身碎骨,仍然拯救不了一二。
  崔淼問:「你還記得嗎?我曾對你說過,死後想葬到邙山上。」
  「記得……」
  「那是因為我母親死後,養父就把她隨便埋在了附近的邙山上。後來我專門去過一趟洛陽,按照養父說的位置去找,可是什麼都沒有找到。最終,我都不能為母親收拾遺骨。」崔淼的眼圈紅了,「所以我一直想,等我死了以後也要葬到邙山上,也許就能和母親的亡靈相會。我有太多的話要問她……如今,只怕也難了。」
  裴玄靜很想說一句安慰的話,但新一波惡寒撲來,霸佔了她的整個身心。
  「崔郎……」她緊閉雙目,從唇間艱難地擠出這兩個字來。
  「我在這兒。」
  「你……鬆開我……不要也、染了病……」
  崔淼笑答:「我是金剛不壞之體,不怕的。」
  她又嘟噥了些什麼,但是無法聽清了。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崔淼說,「我雖跟著養父姓崔,我的名字卻是母親給的。那時,養父問母親孩子的姓氏,她只說出了一個『水』字。後來養父想了半天,不知和『水』有關的姓是什麼,便乾脆給我起了三個『水』的名字。於是我就成了三水哥哥。」
  這話似乎令她鬆弛了一些,然而崔淼所受的煎熬,並不亞於懷中的裴玄靜。
  以崔淼的經驗,完全能夠斷定裴玄靜患上的是瘧病中的惡症。據他猜想,裴玄靜肯定是在通州時就染上了瘧病,源頭十有八九便是那位元大才子了。裴玄靜本身的體魄不差,所以直到上青城山後才發病。但因她連日奔波勞頓,思慮過甚,再在幽人谷淋雨落河,內外夾擊,終成惡症。
  瘧病不一定會致死,但惡症就相當凶險了。更糟糕的是他們困於巖洞之中,別說藥物,連吃的都成問題,根本不可能替裴玄靜治療。她只能硬挺,可是崔淼知道,不用藥的話,在惡瘧前面沒有人能挺得過三天。
  他們必須盡快離開巖洞,替裴玄靜找到救命的藥材。但是裴玄靜昏迷時,崔淼已經把整個巖洞都轉了一遍。前後不過數丈的溶洞,完全封閉。唯一的入口,就是他們墜入的那個頂洞。而頂洞高至少超過三丈,下面就是深潭,旁邊是濕滑平坦的巖壁,徒手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整個洞中,也沒有任何樹樁、石塊之類可以借力登高的東西。
  除非有人來救他們出去。否則,他們就只能在這個巖洞中等死了。
  事到如今,崔淼只剩下一個念頭:千萬不能讓裴玄靜知道真相。假如三天是她的極限,那麼他要讓她抱著生的希望度過這三天。
  所以,謊言還是有價值的。崔淼想起他們剛才的討論,世上的謊言千條萬條,但真相永遠只有一個。沒有必要糾結,因為最終你我都將與真相不期而遇,就像遇見死亡。
  對於任何人來說,死亡都是唯一不變的真相。
  他輕聲問:「靜娘,你相信長生不死嗎?」
  裴玄靜悠悠睜開眼睛:「長吉……」
  「長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