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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二十五年」和「二百日」,這組時間對比中的殘忍意味,他一直刻意迴避著,以此來擺脫良心的折磨。可是近來,這種折磨似乎正從他的身體深處甦醒。
  憲宗皇帝已經削藩十年了,仍然對最終的勝負沒有必然把握。甚至連戰事還要持續多久都無法預測。越來越多的主和派臣子將「十年」這個詞掛在嘴邊,威脅他,試圖摧毀皇帝堅持下去的決心。
  他恐懼地發現,與任何一個具體的敵人相比,更難以戰勝的是時間。
  天子可以藐視一切人,卻必須敬畏天地。而天地,恰恰是以「時間」為手段操控蒼生萬物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只有看懂了時間的流逝,才能看透「不仁」這兩個字的含義。
  在位十年之後,憲宗皇帝體會到了「時間」無情的壓力,也終於能對當年父親的疲倦感同身受了。
  他開始請道士們入宮,對內外丹的修煉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開始篤信天候、祥瑞等等過去不屑一顧的東西。他只有沉浸到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中,才能吸取對抗「時間」的勇氣,從而讓自己堅持下去。
  憲宗皇帝還頒下詔令,除軍國大事之外,天候異象的發生也必須即時上報,哪怕皇帝正在安寢中。
  於是這個夜晚,司天台監就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來上報天象了。還好,皇帝並未就寢。
  跪在面色晦暗的皇帝面前,司天台監李素用顫抖的聲音說:「今夜臣觀天象,見一束銀光劃過東方的夜空,長長的尾端直入太微垣的中央,剎那間便遮蔽了五帝座的熠熠星光。」
  李純緊鎖起眉頭。
  司天台監哆嗦得更厲害了:「此天象稱、稱為——有長星於太微,尾至軒轅。」
  「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快說!」
  「星書有云:此為極、極凶之兆,禍指、指……天子。」李素連連叩頭,惶恐地等待著皇帝的雷霆之怒。
  當今聖上性格至為剛硬,說發火就發火,一發火就鞭笞人,宮中近臣人人自危。
  可是司天台監等了好一會兒,皇帝並沒有發脾氣,只是讓留下星圖,便命他退下了。
  第二天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一日,正是朔望朝會的大日子,滿朝文武都到齊了,烏泱泱坐滿了整個宣政殿。只有御史中丞裴度因腳傷告假。在這種儀式性質的大朝會上一般不會談什麼實質性的話題,眾臣照例歌功頌德一番。皇帝高高地坐於御台之上,聖顏被白玉冕旒遮蓋得基本看不見,嘴裡講的也都是套話,毫無激情地照本宣科。
  站在最前排的宰相武元衡卻發現了一絲異樣:皇帝的嗓音聽起來和平常不同,十分乾澀。
  朝會之後,皇帝只宣了武元衡一人去延英殿。
  到了延英殿中,君臣二人都鬆弛不少。皇帝一邊由內侍幫著摘下冕冠,一邊向自己最心腹的宰相抱怨:「這種天氣還戴這個,簡直活受罪。」
  武元衡微笑著。現在他已能清楚地看見皇帝疲憊的面容和焦慮的眼神,知道皇帝必有要事與自己商談。
  武元衡年近花甲,早於德宗年間就已入仕,但真正受到重用還是在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元和三年起,武元衡即拜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帝國宰相的位置上干到現在,絕對是李純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憲宗皇帝以意志堅決著稱,可是在這位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宰相面前,時常會流露出不經意的依賴。每當這種時候,武元衡就會對李純生出一份惻隱之心。
  是啊,他是天子,可是天不會給予他父親的關懷。並且他的角色決定了,從他當上天子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父親了。
  武元衡太清楚了,為什麼皇帝會這樣仰仗自己。他也因此時刻鞭策自己,必須以最大的赤誠來回報皇帝。武元衡是一個極清高的人,高官厚祿並不能打動他。他會對李純死心塌地,除了讀書人報國為民的責任感之外,便是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了。
  武元衡等著李純寬衣坐定,浮躁的情緒稍稍平穩下來,才微笑著問:「昨夜酷熱,陛下是不是沒有睡好?」
  皇帝「哼」了一聲,隨即皺眉道:「怎麼?朕的臉上能看出倦容嗎?」
  「陛下神采奕奕,一如平常。」
  皇帝看著宰相波瀾不驚的樣子,倒有點吃不準了。「那愛卿為何這麼說?」
  武元衡以目光示意,皇帝低頭一看,也不禁啞然失笑了。案上全是寫滿字的尺牘,分明是皇帝一整夜的書法習作。昨天武元衡離開延英殿時,那上面還是乾乾淨淨的。
  皇帝歎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書聖也於事無補。來來,愛卿看看朕寫得可有長進?」
  武元衡展卷一閱,卻見上面一遍遍地書寫著:「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咳!」武元衡歎息,「這竟是臣的罪過了。」
  「怎麼說?」
  「臣對陛下妄議王右軍,使得陛下臨寫此等喪亂之辭,豈不罪哉!」
  原來就在幾天前,武元衡隨口向皇帝提起從日本使節那裡聽來的逸事。說是現今日本國的嵯峨天皇極愛大唐書法,還學本朝太宗皇帝推崇王羲之,挖空心思收集王羲之的墨寶。可是王羲之的真跡早在太宗時期就被大唐皇室搜羅殆盡了,嵯峨天皇只能收藏到摹帖,也足令其歡喜非常。迄今為止,天皇在所有藏品中最引為自豪的就是將《喪亂》、《二謝》和《得示》三帖摹於一幅的尺牘,視為傳世之珍品。嵯峨天皇甚至誇口說,此三帖真跡失傳,即便大唐皇室也拿不出能與之相比的摹本了。
  因為武元衡知道三帖的真跡均藏於大明宮中,所以把這事當作笑談說給皇帝聽。不料皇帝卻上了心。
  「宰相言過了。」李純道,「是朕自己願臨此帖。」
  武元衡若有所思地望著皇帝。由於太宗皇帝至愛王羲之,李唐皇族幾乎人人摹寫王羲之的書法。太宗、高宗,乃至則天皇后都寫得一手極得王羲之神韻的飛白行書。玄宗皇帝雖然擅楷書多於行草,其行書運筆也像直接從《懷仁集王羲之聖教序》裡摳出來的。但安史之亂後,皇帝們面對山河破碎、皇權式微,對書法失去了曾經的熱忱,不願再多花精力研習王羲之。當今聖上的父皇順宗皇帝雖寫得一筆好字,卻是以古樸端莊為特色的隸書。似乎隨著國運的逆轉,大唐的皇帝就再也寫不出那種揮灑自如、遒勁健美的氣韻了。
  「相較《蘭亭序》,朕更愛此帖。」李純又說。
  「為什麼?」
  「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感覺《喪亂帖》的形與意都更合朕心。」頓了頓,李純補充道,「朕記得先皇說過,《蘭亭序》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
  武元衡聽得一愣。順宗皇帝在書法上極有天賦,卻放棄李唐皇室歷來最看重的王羲之行書,而轉攻在本朝相對冷門的隸書,原因竟然是「太完美而不真實」嗎?武元衡感到難以置信,追求完美近乎神化的太宗皇帝的後代,會以這個理由否定被譽為「千古一帖」的《蘭亭序》。
  宰相陷入沉思,皇帝大約也意識到自己有點說多了,便岔開話題:「不說這些了。愛卿看看這個吧。」
  他親手移開自己的那堆書法作品,昨夜司天台監送來的星圖顯露出來。
  武元衡認真地端詳起星圖。皇帝察言觀色,卻見宰相神態自若,比剛才談起《蘭亭序》時鎮定多了,又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每次遇到巨大困境,只要看到宰相這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皇帝的焦慮就會跟著平息下來。
  武元衡看完了,淡淡地道:「有長星於太微,尾至軒轅——陛下就是因此而煩惱嗎?」
  「朕不應該煩惱嗎?」皇帝反問。
  宰相答非所問:「此乃極凶之天象。但出此象,社稷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