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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

  他肯定就是王義了。四十上下的壯年漢子,膀闊腰圓,濃眉豹眼。一身裴府家人的標準裝束,在他的身上穿出了勁裝的味道。
  裴玄靜雖由王義接入裴府,卻是頭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見到他,心道,難怪阿靈那麼怕他,此人肯定是武夫出身,說不定在跟隨叔父之前還從過軍。
  她微笑著問:「你就是救了我的王義吧?」
  王義甕聲甕氣地回答:「小人正是王義。大娘子莫要說什麼救不救的,小人實不敢當。」
  客套是尋常的客套。不過裴玄靜發現,王義的眉宇間陰雲密佈,像有許多化不開的愁悶。莫非他仍在為裴度受傷的事情自責?
  裴玄靜說:「叔父吩咐我來道謝。」
  王義耷拉下眼皮,再無任何表示。
  裴玄靜明白了。阿靈討厭王義,並非因為他是個粗人,而是因為他沉默寡言,極難打交道。她更發現,在王義的沉悶中包含著相當的自尊。犯錯不自辯,立功不自誇,作為一名家僕,王義也未免太矜持了。
  耳房的門半開著,門內黑黢黢的。門前擺了一張胡床,想必是屋裡太悶熱,入夜後府門關閉,王義就坐到院子裡來透透氣。
  裴玄靜想,看樣子他是獨自一人在此為奴,難道他沒有家人嗎?
  她隨意地說:「真沒想到長安的夏天這麼熱。」
  「習慣了就好。」
  「你來了多久才習慣的?」
  王義遲疑了一下,才答道:「兩年。」
  「兩年?」她原以為王義如此受信賴,必是跟隨裴度多年的,沒想到才兩年,便接著寒暄道:「妻女都留在北方家中了麼?」
  王義悚然變色。即使暮色深沉,從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憤懣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裴玄靜倒是一愣。本來她心煩意亂的,正想藉著向王義道謝的工夫閒聊幾句,略作排遣,不料越聊越發覺此人可疑。王義像在刻意隱瞞著什麼,並且相當不安。她想到叔父發生的意外,心中泛起一絲警覺。
  裴玄靜還在尋思,王義卻憤憤地道:「王義乃是阿郎出使魏博時帶回的巡官,府中人人皆知,娘子何必對小人旁敲側擊?今天王義讓阿郎受了傷,是王義的罪過。阿郎想怎麼責罰就怎麼責罰,王義絕無二話。就算阿郎要王義即刻離開……」頓了頓,他才斬釘截鐵地收尾,「王義走便是了!」
  裴玄靜不由自主地將眼睛瞪大了。這番義憤填膺般的表白太誇張了,尤其是最後說到要離開時,更像是醞釀了許久的爆發。如果僅僅為了裴度落馬的過失,他完全沒必要這樣過激,更沒必要衝著毫不相干的裴玄靜大動肝火。
  於是她稍待片刻,方才平和地道:「叔父並未對我談及過你的來歷,我純是從你不耐暑熱的樣子推測出你來自北方的。並且,你的雙頰上有常年戴范陽斗笠留下的印跡,也是來自北方的一個佐證。至於你曾當過魏博巡官,我確實一無所知。」她微笑著又添上一句,「難怪有勇有謀。」
  王義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裴玄靜屈身致意,「我確實只想來道個謝。」
  王義雙手抱拳,算作回禮。那麼魁梧的身軀都有些佝僂起來,好似不堪重荷。
  她看著他的樣子,更柔和地說:「就如那位車者,其實我並無要怪他的意思。他自己害怕逃跑了,連車錢都沒要,白白損失了一匹馬,車也壞了。當時你見到他,他的傷可好些了?」
  「傷?」王義愈加惶惑,「哦,是是,他……全好了。」
  「為勒住驚馬挫傷的右臂也好了?」
  「嗯,好了。」
  裴玄靜的心又沉了沉。她清楚地記得,車者摔傷的是頭部和臉面,而不是手臂。
  「聽嬸娘說,你是在鎮國寺外找到我們的?」
  「是。」
  「旁邊是不是賈昌老丈的院子呢?」
  王義直勾勾地看著裴玄靜,卻不回答。
  春明門外那一夜的記憶像潮水回流一般,瞬間湧入裴玄靜的腦際,她情不自禁地追問:「賈昌老人他……」
  「大娘子!」王義打斷她,「我不知道什麼賈昌的院子。我什麼都不知道!」
  裴玄靜愣了愣,「那麼就不打擾了。」正欲轉身,王義突然又道:「大娘子方才提到王義的妻女。你怎會知道我有女兒?」
  裴玄靜朝耳房前的胡床指了指,「那上面擱著的金簪是你的吧?這種式樣的簪子是女子十五歲及笄時所用。我家那裡的風俗就是由父親送給女兒,以示女兒長大成人了。女兒要一直戴著這金簪,直到出嫁時才能用夫君贈送的簪子換下它。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有個女兒,並且很快就要滿十五歲了。」
  一直走出好遠,她還能感受到王義的目光,執著地釘在背上。
  6
  長安城溽暑難耐,悶熱使人們夜不成寐。
  大明宮位於長安東北部高起的龍首原上,相對城中的其他地方要涼爽許多。憲宗皇帝李純依舊難以入眠。
  他在為削藩的戰況而煩惱。從登上皇位的第一天起,藩鎮的煩惱就伴隨著他。整整十年過去了,憲宗皇帝發覺這樁煩惱已經與自己融為一體,成了自己作為大唐第十一位君主最大的特徵。
  和廟號、謚號這類表面文章不同,君主的特徵,是指人們談論起他時最先想到的是是非非。比如唐玄宗,總是和「盛極而衰」以及「楊玉環」聯繫在一起。再比如德宗皇帝,哪怕是李純本人,只要想起這位爺爺,就必然會想起「小人當道」這四個字。即使父親為爺爺上了「德」字這麼體面的廟號,仍然無濟於事。
  既然一生功過必將與削藩密不可分,那麼對於憲宗皇帝而言,此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實際上從登基之日起,他就是抱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開始削藩的。很多臣子不理解他,總以為為人君者沒必要將自己逼到絕境,只有憲宗皇帝心裡明白,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後路。
  他看過祖父和父親是如何當皇帝的。就是從他們的身上,李純悟出一個道理:皇帝是天下唯一一個沒有退路的人。
  要不怎麼叫「孤家寡人」呢。
  許多人反對他,少數人支持他。可是,從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他。
  因為他們都不是皇帝。
  在當了十年皇帝,也削了十年藩之後,李純發覺自己的決心沒有動搖,性格中的暴戾卻變得越來越劇烈,對周圍人的忠誠與奸佞也愈加敏感。
  他還沒有到四十歲,卻開始感到累了。
  最近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李純總是會想起自己的父親——順宗皇帝。在父親那漫長的二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中,李純從他身上看見的最大特徵就是——疲倦。這也恰恰是李純最不能認同的地方。所以,當初在位僅僅二百日的父親禪位於自己,李純並沒有感到絲毫內疚。父親重病無法施政,理所應當將皇位交出來。因為李純深信,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都不能接受一位無所作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