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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死的是一名煙花女子,被人用鐵錘擊破頭顱而亡。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名與她有私情的書生。書生為她散盡錢財,還荒廢了學業,耽擱了科考,被其父趕出家門,流落街頭。煙花女子對書生本來就是逢場作戲,見他窮困潦倒了就將其一腳踢開,從此再也不讓他進門了。書生懷恨在心,乘夜摸進女子房內,手起錘落要了她的性命。
  案子告到了縣令裴昇的案頭。恰好當時裴度接到調令,將去西川節度使府任職,上任前告假來永樂縣看望兄長裴昇,目睹了整個破案的經過。裴度記得,此案各項物證齊備,關於動機和作案過程的分析也很充分,所有人都認定書生是兇手,可他就是不肯認罪,裴昇不得已動了刑,書生仍然抵死不招。
  因書生抗罪,裴昇出於人命關天的責任心,不肯輕率定案。那天他又去勘查現場,恰好僕人帶著裴玄靜玩耍路過,玄靜認出爹爹的車駕和隨從,吵嚷著要找爹爹。僕人也沒多想,就帶著裴玄靜找過去了。
  當時裴昇正對著院牆一籌莫展呢。本來據推斷,案發時書生在煙花女子的院牆外窺伺房內動靜,直等到下半夜,屋內人睡熟後才翻牆進去作案的。牆上有攀爬的腳印,鐵證如山。書生也承認那夜他的確在牆下窺伺過,但沒多久就離開了,之後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更與他無關。
  誰都沒有想到,最後竟是小女童裴玄靜發現了一條關鍵線索。她拉著爹爹看沿牆根爬出的一大隊螞蟻。那些螞蟻全都聚集在幾片枯葉周圍。翻開枯葉,下面一股子臊臭,像是積聚了不少人的殘溺。根據周圍其他痕跡和時間推斷,應該就是案發當天晚上留下的,像是書生等在牆下內急時所為。
  可是螞蟻為什麼會聚集在殘漬旁?
  這個問題啟發了裴昇的思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得消渴症而死的,所以知道患消渴症病人的尿液中有甜味,確實會引來螞蟻。書生並未患此病,但是案件卻找到了突破口。
  裴昇收集來永樂縣內最近因消渴症求醫的病人名單。一番排摸後,很順利地就鎖定了煙花女子的一個恩客。此人乃一富商,多年來也在該女身上揮金如土,年老患病後遭她嫌棄,便欲殺人洩憤。恰好書生與該女反目,富商就設了個局,將殺人嫌疑轉嫁到了書生身上。富商被捕到案後,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裴度不久去了西川任上,該案中的諸多內情和曲折,他都是從兄長的書信中獲知的。七歲女童裴玄靜的發現,當初看來僅僅是個偶然。畢竟孩童的天性就喜歡和螞蟻玩耍。但此事卻成了一個開端。之後裴昇再遇上疑案時,有意無意地都會讓玄靜參與其中。而裴玄靜的表現實在令人稱奇,幾乎每次都能見他人所未見,想他人所不想,終於成就「女神探」的美名。
  現在再回想當年,裴度莫名地感覺到,或許大家都把七歲的裴玄靜想簡單了。母親去世時她是還小,但未必對母親的病症一無所知。換句話說,裴玄靜能從小小的螞蟻身上發現線索,很可能並不完全是無意識的。
  當然,今天裴度不會舊事重提。他端坐於榻上,眼看著裴玄靜款款來到面前,行禮如儀拜見自己,心中陡然升起一絲感傷。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當初的小女童就長成了大姑娘,而自己與兄長,業已天人兩隔。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腦海間掠過的這幾句詩是裴度極喜愛的,觸景生情間,差點隨口吟出。話到嘴邊又強嚥回去,頓時,裴度對著侄女更不知從何談起了。
  叔侄二人寒暄幾句,裴玄靜就告退了。
  離開裴度的房間,沿著穿廊而行時,裴玄靜的腳步還有些虛浮。傍晚時暑氣有所消褪,涼風若有若無地吹拂在臉上。
  她停下來,對緊跟在身旁的婢女阿靈說:「那位救了我的家僕是叫王義嗎?他現在何處?我想去面謝他。」
  阿靈是楊氏派來臨時侍候裴玄靜的,連忙回答侄小姐:「王義啊?他就住在前院的耳房裡。不過……他剛犯了錯,挨了主人的責罵,恐怕脾氣不太好呢。」說著還吐了吐舌頭,一副童心未泯的樣子。
  裴玄靜已聽說叔父扭傷腳踝是王義失誤所致,便點頭道:「那我過去找他。」
  「啊?去找他嗎?」
  「怎麼了?」
  阿靈噘著嘴說:「王義凶巴巴的,平常從來不和我們說話。」
  裴玄靜笑了,「我自己過去就行了,你不用陪著。」
  「真的不用嗎?」
  「不用。」
  阿靈回後院去了。裴玄靜終於獲得一份久違的清靜。在道觀裡住滿三年,她已習慣了獨來獨往。現在才發現,原來想要一個人待著都那麼難。
  裴玄靜獨自朝前院走去。裴度為官清廉,宅院和花園都很簡樸,但佔地面積還是相當大的。御史中丞的府邸總得有相稱的氣派。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院子四處的燈已經點起來。在蒼茫的暮色中,遠近錯落、高低起伏的燈火和無處不在的暗影,使新客人裴玄靜失去了方向感。
  她的人生也在這一刻,徹底迷失了方向。
  從十五歲訂下親事起,裴玄靜就盼望著出嫁的那一天。三年前父親猝然亡故,她被庶母逼著進了道觀。正是在那段動盪時期裡,裴玄靜和未婚夫之間的書信往來中斷了。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沒有能力去調查,只能懷著一份執念在道觀中默默等待。一直等到三年喪期過去,甄氏將她接出道觀,並且立即安排她遠嫁長安。
  裴玄靜毫不遲疑地上路了。她的未婚夫在長安做著一個不入流的小官,所以現在她只能到長安去尋他。甄氏還說,讓裴玄靜先住進叔父裴度的家中,正式舉辦婚禮時,就讓新郎從裴府迎娶她,既方便又體面。裴玄靜也沒有任何質疑地全盤接受了。
  可是現在裴玄靜已經知道,甄氏完全是在欺騙她。事實是,父親在去世前就已決心要退了這門親事,並且專門寫信給裴度,拜託他在長安代為操辦。因此未婚夫才不再給玄靜寫信,而她還一廂情願地認為,與他失去聯絡是自己入道和居喪造成的。甄氏明明知道,在長安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婚禮等著裴玄靜,卻還是大張旗鼓地以出嫁的方式送走她,目的無非是斷了裴玄靜的後路。
  甄氏才不管裴玄靜到長安後嫁不嫁得成,只要這個繼女再也別回永樂縣就行了。
  裴度也完全瞭解侄女的處境,所以順水推舟讓裴玄靜來長安投奔自己。那麼,現在她到了長安,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楊氏勸慰裴玄靜,就在叔父嬸娘這裡安心住著。原先的親事既已退了,叔父嬸娘會做主為侄女另覓佳婿。以目前裴度在朝中的聲望,受到皇帝的器重程度,每日裡想巴結他的人不計其數。裴玄靜的人品又這麼出色,還怕求親的人不踏破門檻嗎?
  楊氏滿懷好意地宣稱,長安城中聚集了全大唐的青年才俊,總能選出一個配得上裴玄靜的。
  裴玄靜還能說什麼呢?
  嚴詞拒絕?那會顯得太不近人情。再說原來的親事早在三年前就退了,現在她就是想堅持,也已無的放矢了。庶母和叔嬸都知道內情,只是瞞著她而已。
  聽完楊氏的一番話,裴玄靜愣了半晌,才問出一句:「他……還在長安嗎?」
  楊氏心下惻然,也只能照實回答:「我是聽你叔父說的,他在三年前便辭去官職離開了長安。之後在潞州幕府待過一陣子,也不是很得志,便又辭官回家鄉去了。」末了又加上一句,「想來已有家室了吧……」
  當然,當然。
  嬸娘是把自己當成傻瓜了吧?裴玄靜心想,至少是當成一個為情所困的癡女。裴玄靜怎會看不出甄氏的企圖?怎會猜不到長安之行前途難料?怎會感覺不到這門親事將有波折?但是她別無選擇,只有出發。
  必須邁出第一步,才能得出結果。只是她也萬萬沒想到,結果竟然是這樣的。
  或者說,不敢想。
  長安。她花了整整七年憧憬這座城市,又花了足足七天才抵達。吸引她義無反顧而來的,並非大唐京城的榮耀與繁華,而僅僅是那一個人。
  她所夢寐以求的,無非是和「他」站在同一片蒼穹之下,呼吸同樣的空氣。
  這座城,因為有他的存在,才對她具備了特別的意義。
  可是現在,他不在這裡了。
  裴玄靜的心尖銳地刺痛起來。她不由得停下腳步,仰望夜空,繁星剛剛開始閃爍,可是長吉——你我的緣分真的就此終結了嗎?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是大娘子嗎?」
  裴玄靜一驚,慌忙用絹帕拭去眼角的淚。原來不知不覺中已到前院,這裡沒有栽種花木,東西兩側都是長長的廂房,大部分供僕人居住,角落裡便是耳房。
  有一個人站在耳房前,正和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