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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節

  丁小甜沉著臉,沒有回答。
  蘇桃不問了,慢慢的撕著饅頭皮往嘴裡送。丁小甜看了她的吃相,又是個看不慣:「不要做出這副嬌滴滴的樣子,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蘇桃不撕皮了,當即在饅頭上咬了一口。她也知道自己邊吃邊玩,吃得不爽快,不過母親似乎從來不把狼吞虎嚥當成美德,無心也認為女孩子天然的應該慢條斯理一點。女人都狼吞虎嚥了,男人是不是就得茹毛飲血生咬活剝了?
  吃過一個饅頭之後,丁小甜離去,蘇桃開始抄寫毛主席語錄。慢吞吞的抄到傍晚,在開飯之前,丁小甜又來了。
  丁小甜在敬祝完畢之後,帶她進行晚匯報,檢討一天來的錯誤行為。蘇桃早有準備,說自己白天抄語錄的時候貪玩,在陳舊的木製窗框上摳了個坑。咕咕噥噥的懺悔了一陣之後,丁小甜教她打了一套當下最流行的毛主席詩詞拳。蘇桃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得知陳大光的螳螂拳如今已經走上頌古非今、宣揚封建迷信、培養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修正道路了。要是放到北京,陳大光剛一偽裝螳螂,就足夠被人捉去批鬥了。
  丁小甜終日忙碌,晚上還要專程教導蘇桃打拳,也很疲憊。但是她以奉獻和犧牲為榮,如果在教拳的過程中累死了,她也會含笑九泉。
  吃過一頓熱饅頭之後,丁小甜正視著蘇桃的眼睛,溫和而又堅決的讓她寫一份思想匯報,匯報今天一整天的思想動態。蘇桃被她弄得無可奈何,只能連連的點頭答應。坦蕩的正氣籠罩在丁小甜的橫圓臉上,讓她看起來已經無所謂了美醜,純粹成了一座像征或者圖騰。
  心中忽然受了一點感動,蘇桃輕聲說道:「我沒騙人,小丁貓真的很壞!」
  丁小甜定定的凝視著她,不發一言。
  蘇桃垂下了頭:「不信算了,反正我知道我自己是誠實的。下次他敢再來欺負我,我還打他。」
  丁小甜不是不信,是不想信,不敢信,也不能信。讓她相信她的領袖強姦未遂?她接受不了。
  丁小甜鎖了收發室,帶著自己的部下走出了革委會大院。小丁貓躲在招待所裡一天沒露面,他的吉普車就暫時撥給了她使用。吉普車停在路口,她須得走上將近一里地的路途。
  沿著大街沒走多遠,她忽然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古怪的小男孩。
  小男孩大概也就是十歲上下的年紀,赤腳蹲在一棵老樹下,腳趾頭抓著地,趾甲都泛了白。兩條手臂軟軟的垂在地上,他穿著一身大而無當的舊軍裝。丁小甜急著走路,匆忙中看了他一眼,結果險些被他奇大的黑眼睛嚇了一跳。可憐巴巴的仰頭望著丁小甜,小男孩一言不發,單只是望。
  丁小甜被他看得心裡很不好受,好在飯盒裡還剩了半個雜合面饅頭,被她拿出來扔給了小男孩。有心再問問他家在何處,可是時間有限,她還忙著回招待所向小丁貓匯報工作,實在是不能停留了。
  及至坐上了吉普車,丁小甜一拍大腿,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看那男孩刺眼——那男孩長得太像無心了!
  無心那個長相堪稱出奇,眼珠子太黑臉太白。小男孩與他如此相似,讓丁小甜懷疑他是無心的弟弟。可是吉普車已然發動,她犯不上因為個小男孩再半路折回了。
  與此同時,小男孩用腳趾頭踩住饅頭,一個腦袋驟然向下直貼地面。張嘴咬下一口饅頭,他直著脖子吞了下去。抬起頭把腦袋轉了二百七十度,他眼珠子一斜,把背後的風景都看清楚了。
  一個饅頭沒吃完,他力不能支的挪到了暗處。片刻之後,暗處撲啦啦飛出一隻大貓頭鷹。昨天他被白琉璃的鬼氣衝撞了一下,彷彿習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竟是驟然精進,凌晨時分變幻出了人形。可惜人形不能持久,而且四肢不聽調動。悄悄的落到院牆頭上,他心裡打著如意算盤,希望昨夜的強大鬼魂能再出現一次。
第176章 走為上策
  無心雙手拿著一份認罪書,站在空屋子裡結結巴巴的念。認罪書是三個小時前寫完的,暴打是兩個小時前挨的,丁小甜是一個小時前來的。總之他一直不得消停,舌頭在牙齒上磕破了,說起話來滿嘴吸氣,像是剛剛喝了一大口熱湯。丁小甜背著手站在他面前,一邊上下審視他,一邊想想蘇桃,想想前幾天在革委會院外遇見的大眼睛小男孩。真有心宰了無心這種白臉子臭流氓,可丁小甜素來按照規章制度辦事,無心罪不至死,她沒法殺他。
  她起了私心,想要誘導無心罪上加罪。等到無心把一份認罪書念完了,她清了清喉嚨,向無心問道:「再講一講你現在對紅總和陳大光的新認識吧!」
  無心抬眼看她,不假思索的開始罵街:「紅總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組織,陳大光更是組成了一個牛鬼蛇神總司令部,妄想翻賬企圖變天,讓廣大革命群眾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手段何其毒辣,用心何其險惡,真是一個耳朵大一個耳朵小,豬狗養的;蝙蝠身上插雞毛,他們算什麼鳥?芝麻地裡撒黃豆,一群雜種;吊死鬼搽粉,死不要臉……」
  丁小甜連忙抬手:「好了好了,你再專門談一談你對陳大光的新看法。」
  無心雙手下垂捏著認罪書,毫不猶豫的又開了口:「陳大光是野狗日的丫頭養的窮凶極惡無恥下流占集體便宜睡劇團演員,我要堅決和他劃清界限,再見了他我一言不發先給他一個大嘴巴,然後一記窩心腳,不把他揍成豬頭肉我不姓吳。」
  丁小甜皺著眉毛看他,沒想到他居然一點骨氣也沒有。如果換了自己落入紅總手裡,自己可是死也不會詆毀組織一句。再聽他滿嘴的語言,多麼牙磣的話都敢說,倒是夠識時務的,完全不頑抗。
  丁小甜沒談過戀愛,可是知道花言巧語的小白臉對於小姑娘多麼具有迷惑性。蘇桃壞嗎?蘇桃不壞,經過了她近幾日的言傳身教,如今每天都在乖乖的學習紅寶書,思想匯報也是天天都寫。丁小甜很欣慰,同時相信自己只要把她再關一陣子,就必能讓她脫胎換骨,與無心一刀兩斷了。
  丁小甜拿無心沒有辦法,無心怎麼打都打不死,並且是個軟脊樑,讓她沒法子再對他動刀槍。
  「如果你能保證不再去騷擾蘇桃。」她派頭很足的在無心面前踱來踱去:「我可以考慮放了你。」
  無心一瞬間就給了她回答:「我不找她了,你放了我吧!」
  丁小甜居高臨下的掃了他一眼,雖然實際上是他更高,不過丁小甜自覺靈魂已經立於雪山之巔,見了誰都是無愧無邪。
  離開無心走去了收發室,她又見了蘇桃。蘇桃正坐在窗下桌前寫字,見她開門進來了,便放了鉛筆站起身。
  收發室雖然可以開窗戶,但是空氣沒有對流,白天還是熱得要命。丁小甜嗅著空氣中的汗意,忽然說道:「和我走,我帶你去洗個熱水澡。」
  蘇桃把鉛筆收進了抽屜裡,同時低聲說道:「你怎麼有時間天天來看我?你們不要干革命嗎?」
  丁小甜沒言語。杜敢闖已經從北京來文縣了,像個垂簾聽政的太后似的,一手抓著小丁貓,一手抓著聯指。如果不嫌麻煩細細算的話,丁小甜和杜敢闖還有一點親戚關係,兩人之間也有著許多年的友情。丁小甜無須像旁人一樣去拍杜敢闖的馬屁,所以一旦清閒了,便能隨心所欲的四處走一走。
  蘇桃又問:「去哪裡洗澡?我不去招待所。」
  丁小甜認為她在唧唧歪歪的磨蹭,勉強壓下滿心的不耐煩,她沉靜而又嚴肅的注視著蘇桃:「去鋼廠的職工浴池。」
  蘇桃跟著丁小甜出了門,乘著吉普車往鋼廠的澡堂子走。她難得的洗了個熱水澡,洗得簡直快要脫一層皮。及至回到革委會大院了,她得了許可,披著濕頭髮坐在陰涼處洗衣裳。濕頭髮很快就被夏日的熱風吹乾了,黑亮亮蓬鬆松,閃爍著緞子的光澤。偶然鬢髮隨風揚起,露出她的側影——她瘦了,骨骼清晰,皮膚緊繃,臉蛋上總透出一點粉紅。
  丁小甜默默的望著她,心裡有一點沉默的歡喜。她真希望蘇桃可以成為一名純潔的好姑娘,和自己並肩踏上革命的征途。
  正在出神之際,門口守衛的呵斥聲音驚醒了她。她扭頭一瞧,很驚訝的看到了黑眼睛小男孩。
  小男孩還是穿著一身太過寬大的舊軍裝,褲管衣袖全都挽起了好幾層,衣服扣子倒是都系嚴了,然而一圈領子歪斜著,竟能讓他露出半個肩頭。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探頭縮腦的往院內張望。
  蘇桃隨著丁小甜向外看,乍一見小男孩,她也驚異的「呀」了一聲,心想他和無心有關係嗎?好一雙大眼睛,和無心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守衛不許閒雜人等在革委會前亂張望,有心把小男孩攆走,不料丁小甜忽然開了口:「小朋友,你要找誰?」
  小男孩抿了抿嘴,沒有回答。十個腳趾頭緊緊的抓了水泥地面,他橫著邁了一步,隨即雙腳一起向前一蹦,身體不動,腦袋卻是向前探出老遠。一雙眼睛掃視了院內風景,他收回腦袋轉了身。試探著向前邁出一步,他隨即又是一蹦。
  沒等走遠,他被丁小甜薅著衣領拎進了院內:「說,你的家長在哪裡?」
  小男孩惶恐的仰頭看她,同時從喉嚨裡發出了含糊的聲音:「嗥!」
  丁小甜聽他有話不說,還敢學貓頭鷹叫。有心嚇唬嚇唬他,可是和他對視了一剎那,她不由自主的心軟了:「你說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小男孩又「嗥」了一聲。
  蘇桃插了嘴:「他可能是……不會說話吧。」
  小男孩立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