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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

  然後不甚情願的翻了個白眼,她奶聲奶氣的哼道:「高處不勝寒,想必你也理解我的寂寞。」
  無心輕輕笑了一聲,忽然很想念月牙和顧大人,甚至包括出塵子道長。他的確是理解岳綺羅的寂寞,不過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他怪物見得多了,也不差岳綺羅一個。岳綺羅不放他出來,大概是還沒有想好如何控制住他;腳趾頭蜷起來勾住井沿,他仰起頭望天。萬里長空,烏雲密佈;井水也許很快就要結冰了。
  岳綺羅微微低了頭,從劉海中抬眼看他;看著看著,她看到了鐵條上的清晰齒痕。
  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指著齒痕問道:「誰咬的?」
  無心經過幾夜的試驗,已經對小鬼徹底失望,所以坦然答道:「棺材裡的醜丫頭。」
  岳綺羅當即轉身走向門前棺材,冷風席捲而來,吹起披風下擺,露出裡面一身青色褲褂。不用旁人出手,她親自推開棺蓋,只見裡面的小鬼仰面而臥,本來已經是個半腐爛的狀態,如今受了稀薄陽光的照射,越發像被火灼一般,模樣眼看著越發敗壞,七竅都流出了黃湯綠水。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蓋,岳綺羅唸唸有詞的畫出一道符咒,最後一筆狠狠的抹出去,她閉上眼睛仰起臉來,聲音又輕又急:「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當。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抬手用力向上一揮衣袖,她猛的睜開了眼睛。附在小鬼身上的魂魄當初被她召之即來,如今又被她揮之即去。轉身走回院子裡,她命令四角的士兵:「棺材和人全部燒掉!」
  然後她轉向了井口:「大哥——」
  無心已經無影無蹤,井口的鐵罩下面貼著一張黃符。黃符對於岳綺羅很有震懾作用,黃符一現,就表示無心要下去休息了。
  無心浮在水中,陪伴他的是幾條小銀魚。魚嘴輕輕親吻了他的耳垂和鼻尖,每天的伙食都不錯,如果不是月牙和顧大人更有誘惑力,如果不是空氣和水都越來越冷,也許他會安心的住下來。側過臉抬起手,他眼看著小銀魚游過自己的指間。水流瞬間紊亂了一下,一條小魚失了蹤影;而無心的喉結緩緩滑動,是做了一次剎那間的捕獵。
  幾天之後,井水表面當真是結冰了。
  無心吊在鐵罩下面,雙腿分開了蹬在井壁上,向下嘩嘩的撒尿,尿也是冰冷的。岳綺羅蹲在鐵罩上,戴了一副雪白的兔毛耳套。眼看無心尿完了,她伸下一根手指,用力戳了無心的頭頂心:「想不想出來?」
  無心立刻抬了頭:「想。」
  岳綺羅起身走下鐵罩,然後繼續說道:「想出來,就先燒掉你的黃符!」
  一名士兵劃了火柴湊到鐵罩近前。而無心並不反對,很順從的取出黃符,當真是送到火苗上一燎。
  大條石被搬開了,鐵罩子也被掀起來了。岳綺羅怕無心傷人,向後退出老遠;而在四支步槍的瞄準下,無心坐在井台上,慢條斯理的穿上了衣褲鞋襪。
  岳綺羅遠遠的提防著他:「你現在對我是愛,還是恨?」
  無心低頭笑了一下,一邊系紐扣一邊答道:「憑著我的智慧,還會拘泥於愛恨嗎?」
  然後他抬眼望向岳綺羅:「接下來怎麼辦?你是關我,還是放我?」
  岳綺羅皺起了眉頭,發現自己對於無心是老虎吃天、無處下爪。無心似乎是真的無所謂愛恨,人太好擺佈了,不是人的又太不好擺佈了,岳綺羅正了正自己的耳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關你,也不放你。」她最後開口答道:「留你住幾天,怎麼樣?」
  無心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住就住。」
  岳綺羅也笑了一下,右眼隱隱作痛。還沒有告訴無心她已經盲了一眼,因為感覺沒有必要。無心不會憐憫她瞎了右眼;她也犯不上自曝其短。
  岳綺羅帶著無心住進了顧宅前院。雪勢越發急了,宅院內外陰風淒厲、魂魄遍佈。房內燃了火爐,桌子正中央擺著一隻瓷盆,裡面咕嘟嘟的沸騰著一盆肉湯。岳綺羅和無心相對而坐,兩人一起注視著盆中有鼻子有眼的小嬰兒。
  無心很平靜的抄起一隻大饅頭,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而岳綺羅喝了一口滑膩的肉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
  「吃人補人。」她輕聲自語:「天寒地凍,我得補補。」
  無心嚥下饅頭,反問她道:「怎麼沒有我吃的菜?你知道我不吃人。岳綺羅,你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卻讓我嚼干饅頭,可見你根本不愛我。」
  岳綺羅一筷子伸進瓷盆,連湯帶水的挑起一隻圓滾滾的小腦袋。把熱騰騰的小腦袋夾到自己碗裡,煮爛了的皮肉零零落落,一顆熬成乳白的眼珠子半路掉下,一路滾過桌面掉到地上。一口氣把小腦袋吮成空空蕩蕩的腦殼,她舔著嘴唇抬起頭:「大哥,有的吃,為什麼不吃?是人的,尚且對人敲骨吸髓;何況你根本就不是人。」
  無心搖了搖頭:「所以我和你過不到一起去。道不同,不相為謀。」
  岳綺羅笑了:「你和誰能過到一起去?月牙?」
  無心不搭她的話茬,生怕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月牙身上去。他一鼓作氣吃了五個饅頭,岳綺羅也吸吸溜溜的吃了整個嬰兒。右眼的疼痛漸漸緩解了,她的體內又有了熱氣。忽然留意到了無心的目光,她沒言語,單是微笑。
  無心也在微笑,同時暗暗把舌尖伸到齒間。門外一定站著士兵,他一個人打得過岳綺羅,然而打不過四個顧大人似的小伙子。當然,如果一定要逃,辦法還是有的,只是要麼太危險,要麼太痛苦。
  還有一個太簡單的法子,勝算幾乎為零,不過可以試一下。無心手按桌沿站起了身,一言不發的走向門口。伸手推開兩扇房門,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空氣,然後一步跨過門檻。
  岳綺羅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幹什麼?」
  無心把寒冷空氣呼出去,另一隻腳也站到了門外。背著雙手經過兩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回頭對著房內的岳綺羅一點頭:「雪很大。」
  隨即他轉向前方,撒腿就跑。岳綺羅猛然起身趕了出來,隨手奪過士兵手中的步槍,她拉動槍栓也不瞄準,對著無心的背影就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過後,無心被子彈向前轟了個跟頭。然而一挺身爬起來,他已經拉開了顧宅的黑漆大門。
  岳綺羅知道他不會安分,可是沒想到他會公然逃跑。拔腳向前追了兩步,她一邊笨手笨腳的將子彈上膛,一邊銳聲喊道:「來人,給我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死要見屍」四個字一出來,士兵心裡就有數了。四名青年蜂擁而出,岳綺羅站在院內,就聽外面槍聲響成一片,縱算無心能夠飛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彈打成篩子了!
第32章 輾轉
  槍聲響徹了整條胡同,此起彼伏的不停。岳綺羅緊隨其後的追出去,就見無心在前方路口拐了個彎,人影瞬間消失不見。她人小腿短,衣裳穿得又累贅,沒跑幾步就冒了汗。幸而士兵伶俐,一路追一路開槍。岳綺羅最後出了胡同,只聽一名士兵扯著正在變聲的啞嗓子,撕心裂肺的狂喊:「死了!打死了!」
  岳綺羅猛然剎住腳步,下意識的抬手掩到了鼻端。空氣中瀰漫起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而遠處大街上趴伏著個一塌糊塗的人,正是無心。
  岳綺羅並不怕血,然而無心的鮮血氣味讓她感到了窒息。手掌加上衣袖都無濟於事,她明明白白的吸進了一股子又甜又膩又冷又腥的惡味。右眼針扎火燎的疼起來了,她連著退了幾步,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一名士兵端著步槍停在半路,餘下三人跑上前去,用槍管翻動了地上的屍體。無心軟綿綿的趴在街面上,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粒子彈。腦殼是早破碎了,後背也被轟出了大洞;左腿從膝蓋處斷了開,兩條手臂更是被打飛了皮肉,臂不成臂,手不成手。一個膽子大的彎了腰,伸手把他翻成了仰面朝天,然而面也沒了,只留下了個完好的下巴;胸口紅紅白白的綻開來,紅的是血,白的乍一看像棉襖裡的棉花,仔細一瞧又不是,是嚼碎了咽進肚裡的饅頭。
  三名士兵方才光顧著射擊了,沒料到亂槍會被人打成零零碎碎。有人發現了問題:「人都打爛了,怎麼沒血啊?」
  此言一出,餘下二人一怔,發現地上的確沒有血流成河,只有黏黏膩膩的一小灘殷紅,氣味甜得噁心人。
  在岳綺羅的命令下,四名士兵找來一隻竹筐和一把鏟子,把無心鏟進了筐中。岳綺羅站在百米開外,心裡不信無心會真的死了。既然沒有魂魄,他的玄妙必然就在身體上,所以岳綺羅鏟也要把他鏟回去。鏟回去封起來,倒要看他能有何種變化!
  待到岳綺羅和士兵們一起撤退之後,街上重新恢復寂靜。一條骯髒不堪的大野狗一路嗅著跑了過來,圍著地上血跡轉了一圈。
  薄薄的一層血,已經被凍在了地面上。大野狗嗅過之後,連個肉渣子都沒找到,便走到路邊暗處沉下屁股,百無聊賴的拉了一坨狗屎。
  拉過之後它垂了尾巴,似乎一時失了目標方向。而寒風吹過路邊荒草,一隻齊腕而斷的手就忽隱忽現的向它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