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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節

  檀棋苦笑道:「這是我愛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聖聽。所以只要陛下略做關注,他便可以脫難了。」
  太真想了想,這比討封賞更簡單,還不露痕跡,遂點頭應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謝,卻被太真攙扶起來:「我在宮外除了幾個姐妹,只有你是故識,不必如此。」
  看著檀棋瑩瑩淚光,太真心裡忽然有種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願。她又安慰了檀棋幾句,掀開珠簾去了天子身邊。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經盤算過,無論是為張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給東宮,都沒法拿到御前來說。這些事對天子來說,都是小事。要驚動天子,必須是一枚鋒利的毒針,一刺即痛的那種。
  這枚毒針,就是闕勒霍多,毀滅長安的闕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爭,兩邊都有意無意把闕勒霍多的威脅給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徹底掀翻整個案幾,把事情鬧大。只要天子一垂問,所有的事情都會擺到檯面。
  檀棋不知道這樣攪亂局勢,能否救得了張小敬,但總不會比現在的局面更糟糕。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鬧,自己會同時得罪太子與李相,接下來的命運恐怕會十分淒慘。
  可她現在顧不得考慮這些事,只是全神貫注盯著懸水珠簾的另外一側。只見太真的黃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頭偏過去講話。過不多時,檀棋看到兩名小宦官匆匆跑進簾子,又跑出來去了席間。太子和李相一起離席,趨進御案。遠遊冠和烏紗帕頭同時低下,似在行禮,可卻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時晃動,大概是在訓話。
  宮中鐘磬鼓樂依然演奏著,喧鬧依舊。檀棋聽不清御案前的談話內容,只能靠在雲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等著開盅的一刻。
  終於,遠遊冠和烏紗帕頭同時抬起,其中一頂晃動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衝擊。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嚥了嚥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來,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後面。
  李亨一臉鐵青地走回來,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檀棋挺直著身軀。
  「你……」李亨指著她,指頭微微顫抖,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個吃裡爬外的賤婢!為了一個死囚犯,什麼都給賣了!」
  適才父皇垂問闕勒霍多,兩人都沒法隱瞞。李相趁機發難,指責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慘敗。李亨別無選擇,只得硬著頭皮與之辯解。李相說靖安司無能被襲,他就指責御史台搶班奪權;李相說張小敬勾結蚍蜉,他就拿出張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為,反駁污蔑。
  兩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無準備的戰爭,爭吵起來也只是空對空。最後天子聽得不耐煩了,說「大敵未退,何故呶呶!」。他對張小敬如何毫無興趣,可闕勒霍多可是要毀滅整個長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頭謝罪,表示捐棄前嫌,力保長安平安。
  檀棋雖不明內情,可聽到「為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暫時應該不會死咬張小敬了。她已經懶得去跟李亨解釋誤會,把身子往後頭牆壁一靠,疲憊地閉上眼睛。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惡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來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們擁入晁分的院子裡,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伊斯。他二話不說,直接躍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紛紛揚揚的茅草便落了下來,遮住旅賁軍的視線。
  「張都尉,快走!」
  張小敬知道局勢已經不容任何拖延,眉頭一皺,轉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對面屋簷上,十幾名弓手已經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這時候再想越牆而走,立刻就會成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頭喊伊斯下來,伊斯正忙著站在棚頂掀草篷,沒聽見。忽然黑夜中「唰唰」幾聲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頭栽倒在地。
  「伊斯?!」
  張小敬大驚,疾步想要過去接應,可一隊旅賁軍士兵已經撲了過來,阻斷了兩者之間的路。隨後元載也在護衛的簇擁下,進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揚揚地沖這邊喊道:「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走投無路,還不束手就擒?」
  為了增加效果,元載親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傷的伊斯大腿上,讓他發出大聲的慘叫。
  奇怪的是,這次張小敬居然沒動聲色。
  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可環顧四周,放下心來。這裡只有院門一個入口,眾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外圍還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點。這是一個天羅地網,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又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真正萬無一失。
  「上燈!」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得更亮堂一點。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掛在廊柱上,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元載忽然歪了歪頭,「嘖」了一聲。他終於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似乎是個獨眼,左眼只剩一個眼窩。
  「張小敬?」元載又驚又喜,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奸細,沒想到是這麼一條大魚。看來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獨佔了。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厲聲喝道:「張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今日本官到此,你還不自殺謝罪?」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又喊道:「你的黨羽姚汝能、徐賓、聞染等,已被全數拿下,開刀問斬,只等你的人頭來壓陣!」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無論是綁架王韞秀還是襲擊靖安司,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只要對方反擊,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
  聽到元載的話,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學徒以為他害怕了,可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開,笑容殘忍而苦澀,兩條蠶眉向兩側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麼興奮至極的事。
  張小敬隨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掂了掂份量,從袖子扯下一條布,把刀柄纏在手上,然後轉過身子,正面對準了那些追捕者。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心中一喜,口中卻怒道:「死到臨頭,還要負隅頑抗?來人,給我抓起來!」
  聽到命令,士兵們一擁而上,要擒拿這「蚍蜉之魁首」。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衝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異處,沖天的血腥噴湧而出。後面的人嚇得頓了一下腳,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點,齊衝過去。又是兩道刀光閃過,登時又是兩人撲倒。
  後面的士兵還未做出什麼反應,張小敬已經反衝入他們的隊伍中去。他一言不發,刀光連閃,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一時間鮮血飛濺,慘呼四起。
  學徒早嚇得瑟瑟發抖,抱頭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穩穩坐在爐灶前,繼續看著火焰跳動,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直覺告訴他什麼事不太對勁,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去,喝令士兵繼續向前。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他簡直是七殺附體。旅賁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麼瘋狂的敵人對戰過,那滔天的殺意,那血紅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獸一般,觸者皆亡。這院子頗為狹窄,地面上雜物又實在太多。旅賁軍士兵攢集在一起,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只能驚恐地承受著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
  倘若封大倫在側,便會發出警告。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殺傷幫員三十多人,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態。
  張小敬現在確實瘋了。
  在這之前,他無論遭遇多麼危險的境地,始終手中留情,不願多傷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載的連番刺激,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出口。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敵人還在步步前進,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面孔,老戰友臨終的囑托,長安城百萬生靈,一個又一個壓力匯合在一起,終於把一股隱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眼前再無取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更別說那些脆弱的旅賁軍士兵。
  更可怕的是,張小敬的狂暴表現不是瘋狂亂砍,而是極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塊岩石。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擊。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眼前的慘狀、熊火幫的慘狀,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隨著殺戮在繼續,張小敬已經身陷幻覺,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裡,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衝入隊伍裡,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慘呼聲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有個別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卻發現根本攔不住。張小敬手裡那把怪異的刀,削鐵如泥,又極其堅韌,砍入了這麼多人的身體,卻依然沒有卷刃。
  僅一個人、一把刀,竟殺得旅賁軍屍橫遍野,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享譽一百零八坊。可今夜的長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瘋。
  十來盞燈籠依然掛在廊柱上,燭光閃動,讓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個凶殘而孤獨的執刀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