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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節

  元載反應很快,第一時間逃出了院子。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幾乎要跳破胸膛,褲子熱乎乎、濕漉漉的——居然尿褲了。那一尊殺神的瘋狂表演,徹底扯碎了元載的膽量。
  元載現在終於明白,為何永王和封大倫對這個人如此忌憚。這不是疥癬之憂,這是心腹大患!!
  跟隨元載及時退出院子的不過七八個人,幸虧外圍還有十來個後援,此時紛紛趕過來。可他們看到那淒慘的場面,也無不兩股戰戰。
  「你們快上啊!」元載催促著身邊的士兵,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乾癟,全無氣場可言。旅賁軍士兵們捏緊了武器,卻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們和元載一樣,已經被那一戰摧毀了膽量和士氣。
  張小敬一步一步朝著院外走來,週身散發著一股絕望而凜然的死氣。
  這強烈而恐怖的氣息,壓迫著士兵們紛紛後退。元載在後面驚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經不想別的,只想盡快擺脫這個噩夢,可肌肉緊繃如鐵,根本動彈不得。
  聽到提醒的旅賁軍士兵如夢初醒,後排的人紛紛取出手弩。那個人再厲害,也是個血肉之軀,絕不可能和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張小敬即將邁出院子、士兵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那兩扇院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聲驟然關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釘到了門板上。然後啪嗒一聲,似乎是一條橫閂架起。
  元載臉色扭曲起來,如果不親眼見到張小敬死去的話,在未來的人生裡,他恐怕夜夜都會被這個噩夢所驚擾。
  「快!快去撞門!」元載尖叫著,不顧胯下的尿臊味道。可是並沒人聽他的,彷彿那是黃泉之國的大門。
  在門內側的張小敬也停住了腳步,他也不知道那兩扇門怎麼就突然關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發現兩扇門的背後,有一系列提繩和竹竿的機關,一直連接到院子裡。
  張小敬現在對這些沒興趣,只想殺戮。他緩緩抬起胳膊,準備砍向兩門之間的橫閂。這時,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勁奇大,直接把刀從張小敬手裡奪下來。
  刀一離手,張小敬的眼神恢復了清明。他看了眼死傷枕藉的院子,蠶眉緊皺,絲毫不見得意。
  「你知道這世界最美的東西是什麼嗎?」晁分的聲音一改剛才的冷漠疏離,「是極致,是純粹,是最徹底的執。我從日本來到大唐學習技藝,正是希望能夠見到這樣的美。」
  他把刀橫過來,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跡抹掉,讓它重新變得寒光閃閃。
  「我走遍了許多地方,嘗試了許多東西,可總是差那麼一點。可剛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尋找的那種境界——那是多麼美的殺戮啊,不摻雜任何雜質,純粹到了極點。」晁分說得雙眼放光。
  學徒在旁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家裡都鬧成這樣了,老師居然還覺得美?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開。晁分根本不去阻攔,不屑道:「這些人只知器用機巧,終究不能悟道。」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還未完全從那瘋魔的情緒中退出來。
  晁分把刀重新遞給他:「我已經放棄鑄劍很久,這是最後一把親手打造的刀器。我本來覺得它不能達到我對美的要求,現在看來,只是它所托非人——我現在能聽見它在震顫,在歡鳴,因為你才是它等待的人,拿去吧。」
  出乎晁分意料的是,張小敬卻把刀推回去了,語氣苦澀:「我一生殺業無算,可從不覺得殺人是一件開心的事,正相反,每次動手,都讓我備感疲憊和悲傷。對你來說,也許能體會到其中的美;對我來說,殺人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痛苦折磨而已。」
  「殺戮也罷,痛苦也罷,只要極致就是美。」晁分興奮地解釋著,「只可惜生人不能下地獄,那裡才是我所夢寐以求的地方。」他再一次把刀遞過去。
  「你就快看到了。」
  張小敬不去接刀,轉身去看躺在血泊中的伊斯。他身中兩箭,幸運的是,總算都不是要害,不過雙腿肌腱已斷,今後別說跑窟,恐怕連走路都難。
  「都尉,在下力有未逮,不堪大用……」伊斯掙扎著說,嘴角一抹觸目驚心的血。這個波斯王族的後裔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光芒不改。
  「我會通知波斯寺的人,把你抬回去。」張小敬只能這樣安慰他。
  「……是景寺。」伊斯低聲糾正道,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小敬。這一次張小敬看懂了,從他脖頸裡掏出那個十字架,放在他的唇邊。伊斯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口中喃喃,為張小敬做禱告。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張小敬沒有多餘的話,他站起身來,對晁分道:「麻煩你叫個醫館,把他送去救治。」
  「你去哪裡?」
  「太上玄元大燈樓。」張小敬的聲音,聽起來比晁分的刀還要鋒利。
  「可是門外還有那麼多兵等著你。」
  「要麼我順利離開,要麼當場戰死。如果是後者,對我來說還輕鬆點。」
  晁分把刀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要刀,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點事情吧。」
  後續的旅賁軍士兵陸陸續續趕到殖業坊,數量增至三十多人。可元載還是覺得不夠安全,他覺得起碼得有兩百人,才能踏踏實實地殺死張小敬。
  長官都如此畏怯,下面的人更是不願意出力氣。他們把晁分的住所團團包圍,連一隻飛鳥都出不去,可就是沒人敢進去。那門後的一把刀和一尊殺神,可是飲了不少人的血,誰知道今晚他還要飲多少。
  這個住所的主人已經查明,是著名工匠晁分,而他的主家,則是那個日本人、衛尉少卿晁衡——那可是從四品上的高官,不能輕舉妄動。所以他改變了策略,不再積極進攻,而是化攻為堵。
  這個院子沒有密道。張小敬如果要從院子裡出來,勢必要走正門。一出門便是活靶子,這裡有幾十把弩和長弓等著他呢。
  元載的額頭不停地滲出汗水,擦都擦不及。他的手至今還在微微顫抖,不明白為何對方一個人,卻帶來這麼大的壓迫感。一想到胯下還熱乎乎的,元載的恥辱和憤恨便交替湧現。
  一定得殺死他!一定得殺死他!
  可就在這時,一個信使匆匆送來一封信,說是來自中書省的三羽文書。元載一聽居然是鳳閣發的,頗為奇怪。他接過文書一看,不由得愕然。
  這份文書並沒指定收件人,是在一應諸坊街鋪等處流轉廣發。信使恰好見到這裡聚集了大量旅賁軍,也符合遞送要求,便先送了過來。文書的內容很簡單:針對張小敬的全城通緝令暫且押後,諸坊全力緝拿蚍蜉云云。而落款的名鑒,除了李林甫外,還有李亨。
  這兩股勢力什麼時候聯手了?
  張小敬是不是真的勾結蚍蜉,元載並不關心。但他的一切籌劃,都是建築在「張小敬是蚍蜉內奸」這個基礎上。一旦動搖,就有全面崩盤的危險。
  目前情況還好,通緝令只是押後,而不是取消。可冥冥中那運氣的輪盤,似乎開始朝著不好的方向轉動。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這時院門又「砰」的一聲開啟了,張小敬再度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士兵們和元載同時嚥了口唾沫,身子又緊繃了幾分。
  張小敬這次手裡沒有拿刀,他面對那麼多人,全無躲閃與畏懼,就那麼坦然地朝前走來。元載知道,如果現在下令放箭,眼前這個噩夢就會徹底消失。
  可是他始終很在意文書上那兩個簽押。
  李林甫和太子為何會聯手?通緝令的押後,是否代表了東宮決定力保張小敬?鳳閣的態度呢?似乎不太情願但也妥協了。他天生多疑,對於政治上的任何蛛絲馬跡都很敏感。元載思前想後,忽然意識到,張小敬不能殺!
  這是個坑!文書裡明確說了,要先全力追查蚍蜉。他在這裡殺了張小敬,就等於違背了上令。萬一蚍蜉做出什麼大事,這就是一個背黑鍋的絕好借口——「奸人得逞,一定是你的錯,誰讓你不尊上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