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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節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們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網打盡,讓拔燈之禮變成一場國喪浩劫。
  張小敬震驚之餘,忽又轉念一想。猛火雷有一個特性,用時須先加熱,不可能預裝上燈樓。蚍蜉若想達到目的,必須在拔燈前一個時辰去現場更換麒麟臂。丑正拔燈,現在是子初,還有不到一個半時辰。
  那些蚍蜉,恐怕現在正在燈樓裡安裝!
  張小敬猛然跳起來,顧不得跟晁分再多說什麼,他甚至顧不上對伊斯解釋,發足朝門口奔去。這是最後的機會,再不趕過去,可就徹底來不及了。
  可他即將奔到門口時,大門卻「砰」地被推開了。大批旅賁軍士兵高呼「伏低不殺」,擁入院中,登時把這裡圍了一個水洩不通。
  元載遠遠站在士兵身後,滿臉得色地看著「蚍蜉」即將歸案。
  今夜負責興慶宮外圍警戒的,是龍武軍。他們作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軍,早早地已經把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清查了一遍,在各處佈置警衛,張開刺牆,力求萬全。
  這是一年之中,龍武軍最痛苦的時刻。
  再過一個時辰,各地府縣選拔的拔燈車與它們的擁躉便會開進廣場,做最後的鬥技。屆時這裡將會被百姓圍得水洩不通,連附近的街邊坊角甚至牆上都站著人。更麻煩的是,天子還要站在勤政務本樓上,接受廣場上的百姓山呼萬歲。在聖人眼裡,這是與民同樂,共沐盛世,可在龍武軍眼裡,這是數不清的安全隱患。
  今天太特殊了,龍武軍不能像平時一樣,以重兵把閒雜人等隔絕開來,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務本樓底下的金明、初陽、通陽諸門之外,今年還多了一個太上玄元大燈樓。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時給老子上的尊號。當今聖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個燈樓,也要掛上這個名字。
  這個燈樓巍巍壯觀,倒不擔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過來,手欠攀折個什麼飄珠鸞角什麼的。因此龍武軍設置了三層警衛,沒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幾輛柴車緩緩從東側進入興慶宮南廣場,這是因為整個城區的交通幾乎已癱瘓,它們只能取道東側城牆和列坊之間的通道,繞進來。廣場邊緣的龍武軍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車隊停了下來,為首之人主動迎上去,自稱是匠行的行頭,遞過去一串用細繩捆好的竹籍。
  「燈樓舉燭。」他說道。
  警衛早知道會有工匠進駐燈樓,操作舉燭,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意外。他們接過竹籍,逐一審看。
  這些竹籍上會寫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貫、師承、所屬坊鋪以及權限等,背面還有官府長官的簽押,並沒什麼問題。警衛伍長放下竹籍,朝車隊張望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張主事呢?」
  按照規定,燈樓維修這種大事,必須有虞部的官員跟隨才成。行頭湊過去低聲道:「咳,別提了,張主事剛才在橋上觀燈,讓人給擠下水啦,到現在還沒撈上來呢。我們怕耽誤工夫,就自作主張,先來了。」
  警衛伍長一聽,居然還有這事。他為難道:「工匠入駐,須有虞部主事陪同。」行頭急道:「張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來,我有什麼辦法?」
  「規矩就是規矩,要不讓虞部再派個人過來。」警衛建議。他身為龍武軍的一員,身負天子安危,一切以規矩為重。
  「外頭都在觀燈,讓我怎麼找啊……」行頭越發焦慮,手搓得直響,「距離丑正還有一個時辰。稍有遷延,我們就沒法按時修完。聖人一心盼著今晚燈樓大亮,昭告四方盛世。萬一燈樓沒亮……就因為龍武軍不讓咱們工匠靠近燈樓?」
  一聽這話,警衛伍長開始猶豫了。規矩再大,恐怕也沒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車隊:「好吧,工匠可以進去,但這車裡運的是什麼?」
  「都是更換的備件,用於維修更換的。」行頭掀開苫布,大大方方請警衛檢查。警衛伍長一擺手,手下每人一輛車,仔細地檢查了一番。車上確實全是竹筒,竹筒的兩頭被切削得很奇特,與燈樓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不過這些竹筒很燙手,似乎才加熱過不久。伍長不懂匠道,猜測這大概是某種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個疑問:「還有一個時辰就舉燭了,還有這麼多備件需要維修?」
  行頭這次毫不客氣地一指馬車:「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去問毛監。」伍長抬眼一看,坐在馬車前首的是一個留山羊鬍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無表情地仰頭看著燈樓——正是尚燈監毛順。
  伍長一下子就不作聲了。毛順那是什麼身份,哪裡輪得到他一個龍武軍士兵質疑?他再無疑心,吩咐抬開刺牆,讓車隊緩緩開進去。
  連續兩道警衛,都順利放行了。雖然這些工匠沒有張洛作保,不合規矩,但毛順大師親臨,足以震懾一切刁難。於是車隊順順當當開到了太上玄元燈樓下面。
  這座燈樓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磚石砌成一座玄觀,四周黃土夯實,然後才支撐起一個碩大無朋的葫蘆狀大竹架。進入燈樓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觀之中。
  工匠們紛紛跳下馬車,每人抱起數根麒麟臂,順著那條通道進入燈樓。這裡也有龍武軍把守,不過得了前方通報,他們沒做任何刁難,還過來幫忙搬運。
  最後下車的是毛順,他的動作很遲緩,似乎心不在焉。行頭過去親切攙住他的手臂,毛順看了一眼行頭,低聲道:「老夫已如約把你們送過來了,你可以放過我的家人了吧?」
  「毛監說哪裡話。」龍波笑道,「燈樓改造,還得仰仗您的才學哪。」
  檀棋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勤政務本樓上碰到太真。
  說起這個女子,那可真是長安坊間津津樂道的一個傳奇人物。她本名叫楊玉環,是壽王李瑁的妃子。檀棋與她相識,是在一次諸王春遊之行上。壽王妃不慎跌下馬崴傷了腳踝,檀棋擅於按摩,便幫她救治。兩個人很談得來,壽王妃並不看輕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與之成為好朋友。
  沒想到,沒過幾年,天子居然把楊玉環召入宮中,說要為竇太后祈福,讓她出家為道,號為太真……宮闈粉帳內的曲折之處,不足為外人道,但整個長安都知道怎麼回事,一時傳為奇談。
  說起來,她已經數年沒見過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雖然侍在君王之側,可還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裝扮,不便公然出現在宴會上——壽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見到檀棋,大為驚喜。她在宮內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一下子被打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太真只當她過於激動,把她往旁邊拽了拽,親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隨口應著,眼神卻一直看向珠簾另外一側,那頂通天冠,正隨著《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頻頻晃動。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頗有些好奇。她剛才掃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卻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養婢送給太子了?可她這一身髒兮兮的穿著,可不像出席宴會的樣子。
  「妹妹怎麼這身打扮?是碰到什麼事了嗎?」
  檀棋聽到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純粹是天子為了掩人耳目,其實恩寵無加。她可是聽說,宮中皆呼太真為娘子,早把她當成嬪妃一般。若能請她去跟天子說項,豈不比硬闖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電轉,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連忙攙扶起她,緩聲道:「何事心慌,不妨說給我聽聽。」她雖只是個隱居的女道,語氣裡卻隱隱透著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軟的纖手,羞赧道:「我與一人私訂終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贓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緝。我奔走一夜,卻無一人肯幫忙。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冒死來找太子,可太子也……」說到後來,泫然若泣。
  檀棋很瞭解太真,她是個天真爛漫的人,講長安毀滅什麼的,她不懂。她只喜歡聽各種傳奇故事,什麼鳳求凰、洛神賦、梁祝、紅拂夜奔,都是男女情愛之事。若要讓太真動心幫忙,只能編造一段自己和張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聽完以後眼淚汪汪,覺得這故事實在淒美:私訂終身,愛郎落難,捨命相救,每一個點都觸動她的心緒。她早年為壽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對這樣的故事總懷有些許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軟軟的身子,發現她連脖頸處都沾著一抹髒灰,可見這一夜真是沒閒著,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聖人說一句。你那情郎叫什麼名字?」
  「叫張小敬。」檀棋說完,連忙又搖搖頭,「千鈞之弩豈為鼷鼠發機。聖人舉動皆有風雷,哪能去管這種小事,反而看輕了姐姐。」太真覺得她到了這地步還在為自己考慮,頗為感動,寬慰道:「放心好了,我常為家人求些封賞,聖人無有不准的,求個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聲道:「乞求陛下赦免,會牽涉朝中太多,我不能連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讓陛下過問一句闕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麼?」太真完全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