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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節

紅姑娘說救命之德豈是小事,雖然暫且托寄在綠林中棲身避禍,專跟著舵把子做些沒王法的勾當,可也不敢忘了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為人處世之道。搬山道人在日間也折了兩人,她眼見鷓鴣哨再無其他的幫手了,便說今後願意脫離常勝山,跟在他身邊去各地倒鬥,雖然力量單薄,卻必定不計安危捨命相助。
鷓鴣哨何等之明,見紅姑娘如此說,早知她是有意以身相許,就只好把話擺明了,免得日後情愫糾纏生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搬山道人雖也和外人通婚,可這一族中之人盡受鬼洞惡咒折磨,壽命都很短暫。
紅姑娘見對方識破心事,覺得臉上發燒,好在月光下也看不分明,倒不易被那不相干的苗子看到,只好說些旁的,把這話頭岔開。她對這世上的得失成敗並不關心,但要說到命苦,月亮山自古便是處在社會底層,備受壓搾欺凌,短命夭折的藝人何曾比身受惡咒的搬山道人少了。紅姑娘的師妹黑丫頭就是十六歲丟了性命,她家裡連老帶少七口人,也都是被官府逼死的,說起來就止不住要流眼淚。
鷓鴣哨不想談及世態炎涼,說起來難免讓人心灰意冷,只是覺得紅姑娘的師妹竟叫黑丫頭,這月亮山裡的藝名卻真古怪,都是以顏色做字,瓶山附近的老熊嶺義莊,本來是座「奶奶廟」,裡邊供著白老太太,難不成那老狸子也是月亮山裡的?難怪會使幻術。
說話間差不多就快三更天了,月色已高,煙霧四合,密林中又是妖氣朦朧。鷓鴣哨讓那二人暫時停住腳步,縱身攀上一株大樹舉目四顧,看演了那塊巨岩在林中的方位,都籠在一片詭異的薄霧之中,看罷便溜下樹來,仔細尋問苗子這後山的地形。
洞蠻子忙不迭地回答:「好教這位墨師哥子得知,山後林谷重疊,儘是不見人煙的荒涼地界,四周那些天然生成的石筍石柱,咱們洞民們稱其為笏巖。笏巖密林之地,正是形如飛鳳展翅的怒晴坳,最深處據說早年間是七十二洞的祖洞,如今好像還有些玄鳥、黑熊的石像遺跡,荒廢已久,現在的當地人也不怎麼看重此地了。」他對鷓鴣哨的印象先入為主,還以為此人是陳瞎子請來幫忙盜墓的扎樓墨師,兼之當地洞民對木匠極是尊敬,便仍是以墨師相稱。
鷓鴣哨暗中點頭,心想瓶山古墓果然取的是厭勝之法,以懸空墓穴的陰氣壓制夷人祖洞的祥瑞之氣。元人壓勝之道並非鮮見,元滅南宋後,江南釋教總管楊璉真迦曾把南宋歷代皇陵盜挖一空,將南宋多位皇帝的屍骨搗爛,混合在豬狗牲畜的骸骨之中,埋在一個大坑裡,又在上面建了座鎮南塔,用以鎮壓南人的龍興之氣,這辦法便是典型的厭勝。又想:「夷人祖洞卻不知是否真有什麼名堂,看這林中薄霧不散,料來也不是太平的去處,不可不加防備。」
念及此處,便讓紅姑娘和苗子都放輕了腳步,尋那月光照不到的樹影裡潛行過去。這時就聽得那林子深處哭聲四起,哭得嗚嗚咽咽極是悲切淒修,好像死人出殯時號喪的一般,中夜的密林裡聽來極是淒楚,使人毛骨悚然。
苗子知道這山裡絕對再沒旁人,怎麼會有這許多哭聲,心道莫不是祖洞裡的先人冤魂在夜裡出來訴苦了?想到這嚇得他抖成了一團,頭皮子上的毛髮都一根根豎立起來,腳底下發虛如踏棉絮,當場就要一屁股坐倒在地。
鷓鴣哨抬手將他後領子揪住,沒讓他坐到地上發出聲響,並對二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頭把黑紗蒙了口鼻,掩蓋住了活人的氣息,隨後抽出德國造鏡面匣子,撥開了機頭拎在手中,使之處於隨時可以擊發的狀態,對紅姑娘和苗子指了指方向,示意二人在後邊緊緊跟上,他就當先躡足潛蹤,慢慢順著那片林中的哭泣慘嚎之聲摸了過去。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三十八章白猿

鷓鴣哨身著夜行衣,帶著紅姑娘和苗子,三人在夜色中尋聲前行。林中那片哭泣之聲傳來的方向,恰巧是在巨岩墜落之處,離得越近,嗚咽悲泣之聲越是清晰,啼哭修叫極是淒楚雜亂,似是一大群人同聲哀哭,只聽那哭聲隨風在林中迴盪,絕不是什麼風動林濤之類由自然界所發出的動靜。
鷓鴣哨見深夜之中有此異響,豈是尋常?他心下暗自納罕,便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屏住呼吸捉著腳步向前攢行數十步,眼前便出現了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樹,那片鬼哭神嚎的動靜都來自其中,林中月影扶疏,鬼氣通人。
嚮導當此情景,已是心驚肉跳,他也知此時不能做聲,連打手勢,示意鷓鴣哨和紅姑娘不要再向前半步了。深更半夜的密林裡哪裡還有旁人,肯定是瓶山古墓中的厲鬼見墓穴毀了,陰魂不散地在附近徘徊,咱們三個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往裡走了。
鷓鴣哨哪裡肯去理會苗子,他見樹影濃密遮遍了月色,在林中穿過未必穩妥,便揪了苗子衣領,對紅姑娘一指樹梢,便當即帶著苗子攀上一株老樹。那片樹林枝杈粗大,樹梢枝頭都可承受不小重量。
這三人中的苗子,也是慣能爬樹鑽山的當地土著,紅姑娘和鷓鴣哨身手更是矯捷不凡,不聲不響地上了樹冠,將身形伏低,隱在林梢枝葉當中,從高處藉著朦朧的月色,悄然向樹下窺探。
月影之下,只見林後正是瓶山前端斷裂下來的山體,青黝黝地眠在地上,如同一個沉睡不動的巨大怪獸。山體已經裂開無數大大小小的縫隙,有許多岩石已經從中崩塌,山體內部都暴露了出來,只是鷓鴣哨等人是在遠端,看不太清楚山巖裡的情狀。
岩石前邊,遍地都是散落的碎瓦和各種明器,金銀銅玉皆有,想是墓室受到劇烈衝擊,內部的磚石器物都已經跌得散了,另有一具高大異常的紫金棺槨斜在當地,那紫金槨好生奢麗,週遭罩了珠襦玉匣,所謂珠襦,便是珍珠帳幕,槨身上都嵌滿無瑕玉璧。
但這紫金槨已經碎裂,珠玉殘破粉碎,散了滿地,槨中是具金絲楠木的漆棺,棺蓋已被震開,僅有一面七星板,半遮半掩地擋在棺上。此板是以杉木為材料,度棺內可容之尺寸,置於棺蓋之內,板上鑿有七個大小如銅錢的圓孔,刻視槽一道使七孔相連,所以稱作七星板,從隋唐年間就有了這種風俗。
七星板半遮住棺內,裡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不知那元將屍骸怎樣,只有無數悲哭之聲在林中飄來蕩去。此刻的林子裡,樹隙間夜霧流淌,月光也被天空的輕雲擋住,四下裡朦朦朧朧。鷓鴣哨三人伏在樹梢,雖聽得四面八方都是哭聲,卻無法辨認哀號聲到底從何而來,只好打定了不動如山靜觀其變的主意,將張開機頭的鏡面匣子槍口壓低,瞪大了鷹般的眼睛,凝神注視著樹下動靜。
正自屏息觀看,紅姑娘突然輕輕一扯鷓鴣哨的衣袖,舉手點指那口紫金槨,示意以她所在的角度,可以看到槨底有些極不尋常的事物。鷓鴣哨在樹杈上輕移身形,換了一個角度,把眼一張,頓時心中一凜:「那是什麼?」
原來紫金槨底下壓著一隻白森森的人體手臂,那手臂粗壯長大,五指爪長數寸,白毛茸茸,從槨底露出多半截,一動也不動。
殭屍身上出現屍變,突然生出屍毛,歷來都被傳說為「凶」,既為行僵的代稱,素有黑凶、白凶和披毛煞之說。但在民國年間,科學觀念已遠比封建時代昌明多了,連鷓鴣哨也知道,屍變生毛乃是由於霉變作用。
棺中密閉千百年,只要內部空氣不曾流動,開棺後千年古屍仍會如同生人,但在接觸到空氣後,千年殭屍必定會在瞬間產生變化,其變化和棺槨材質、屍身上藏帶的明器有關,如果棺中鋪了防潮的屍灰或水銀,屍體必為乾屍,不會產生霉變。
而含以珠玉,堵塞九竅的千年古屍,若是保存妥善,則開棺時多為濕
屍,也就是屍體內部所含的水分仍被鎖存牢固,古屍的頭髮和指甲甚至還能繼續在棺中生長百年之久,在接觸到流動的空氣時,水分迅速喪失,若突然被電氣和生物觸動,就會出現加劇的霉變,迅速長出灰白色的屍毛,詐屍和行僵多是由此而來。
對專盜古墓的搬山首領鷓鴣哨而言,屍變和詐屍的現象,乃至行僵撲人一類的駭異情形,都是平常的事,他見過不知多少,何足為奇。但看那鑲珠嵌玉的紫金槨下竟然壓著殭屍,不禁覺得極是古怪,瓶山崩塌下來的山體包裹著墓室,棺槨從中跌落出來,恰好是正面朝上,難道這連棺套槨竟恁般不結實,裡面的古屍竟從槨底露了出來?還是這林中本就藏有殭屍,卻被這紫金槨砸個正著,壓在了底下?
墓室藏在山巔內懸在半空,隨後山崩地裂,棺槨又從墓室內掉落到密林裡,此等情形恐怕從未有盜墓賊撞見過,鷓鴣哨當然也沒有這類經驗,林中妖氛濃重,在沒摸清狀況之前,自是不肯輕舉妄動。
那嚮導見鷓鴣哨與紅姑娘都在樹上緊盯著紫金槨側面,不知他們二人在看些什麼,當下也手腳並用,攀著樹杈挪了過去,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見棺底壓著一具遍體白毛的殭屍,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有道是:「黃口孺子,哪敢聽雷電轟鳴?病體樵夫,怎聞得虎嘯龍吟?」偏僻山野之輩,最是迷信,對鬼狐殭屍的畏懼之意深入骨髓,一看之下駭然失色,趴在樹上全身戰慄,只比那木雕泥塑的多得一味抖。
紅姑娘在旁見洞蠻子嚇得狠了,手足都已廢了,隨時都可能失手一頭栽下樹去,便急忙將他背心揪住。這時只聽林中悲啼之聲漸漸聚攏過來,樹叢中人影紛亂,撞得枝葉一片窸窣亂響。
鷓鴣哨心中明白這是「正點子」來了,對紅姑娘和苗子輕輕一擺手,示意:「千下別再發出任何動靜打草驚蛇,只管潛伏不動,先看看林子裡的是什麼來頭,再做理會。」他手還沒放下,樹下已有成群的黑影躥躍而來。
此刻夜霧已薄,月亮也從雲中探出一半,只見樹林裡竟是出現了一群猴子,猴群連老帶少約有百隻,甚至連剛出生不久的小猴崽子,也被母猴抱了來。群猴奔泣而至,到距離紫金槨十幾步的距離,便紛紛停住,似是對那口碎槨十分懼怕,再也不敢往前接近半步,只圍在四周抓耳撓腮地掩面哭嚎,而且上躥下跳的,不肯有一刻安寧。
鷓鴣哨與紅姑娘見這大群猴子,都如人間奔喪的一般,也覺心下駭異,鷓鴣哨心中一動:「莫非棺槨砸死了一隻白毛老猿?」有了這個念頭,再看紫金槨下的手臂,確實長得異於常人,正如猿臂一般,似乎是林中有只白猿突遭飛來橫禍,慘死在了棺槨底下。
據說世上的萬種生靈都有定數,活得年頭久了,必遭天地誅滅,如能躲開種種天誅地劫,才可跳出五行輪迴之苦,得個神遊太虛長生不老。那白猿趕前一步,錯後一步,都不會被從天而降的紫金槨砸中,若沒冥冥之中的定數,怎會遭此橫死?
鷓鴣哨一時也吃不準自己的推斷。只好繼續窺視猴群動靜。那些猴子圍在四周,哀嚎慟哭之聲大作,似是有意過去抬開棺槨把底下的白猿屍體搬出來看個究竟,卻又像是極其畏懼什麼東西,鼓噪著向前半步,又似火燒屁股般「咿呀」怪叫著飛躥回去。
三人在樹上看得清清楚楚,都不知群猴為何如此畏怖紫金槨,難不成猴子也知道棺中粽子厲害?常言道「辰州的粽子,柳州的鬼」,湘西辰州最著名的幾樣土產之物,除了被稱為辰州砂的硃砂,以及辰州苗器之外,再就是殭屍最有名了。行僵送屍的習俗淵源悠久,屍變的傳說也是最多,所以在湘西瓶山見到什麼屍變異狀也不奇怪。恐怕連山裡的猴子都知道古屍不能輕易接觸。
那苗子只是畏懼狐鬼行僵,見了猴群卻不甚驚異,因為猛洞河流域常有成群的野猴出沒,老熊嶺也有遠近聞名的白猿洞,這些猴子是往來深山行商之人的大敵之一。猴子們都知道過路的人身上帶有酒水乾糧,它們就在深山老林裡用石子砸人,然後搶奪食物,所以當地為往來客商做嚮導的,都會唱「猴歌」,可以驅散猴群的騷擾。
鷓鴣哨擅長口技,也會唱猴歌、猴贊來驅猴,不過此時群猴雲集,都圍在紫金槨四周蹄跳哭嚎,行動極是反常,在沒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前,鷓鴣哨暗示另外兩名同伴在樹頂窺視,不可驚動了群猴。
這時就看那數百隻猴子急得團團亂轉,其中似有若干睿智之輩,轉了幾圈就蹲坐在地,撿起石子向那棺槨投擲,其餘的群猴也紛紛效仿,一時無數石子如同雨點般落了過去,砸到紫金槨上啪啪亂響,然而棺槨內一片死寂沉沉,並沒有半點動靜。
鷓鴣哨暗道:「好狡猾的猢猻,竟曉得投石問路,不知它們究竟要做出什麼事來,我且冷眼看個仔細。」又想:「棺槨裡被亂石擊打都沒有任何動靜,看來這伙猴子要過去了……」
剛動這個念頭,果然見幾隻膽大快捷的猴子從猴群中躥出,其中有一隻似乎有些膽怯,出來後要打退堂鼓,便被猴群裡的一隻老公猴連撓帶咬地趕了出來。五六隻猴子戰戰兢兢地向陰氣沉重的紫金棺槨接近,不住手地抓撓猴腮「吱吱」亂叫,顯得又慌又急,恨不得立刻把棺槨搬開,卻又唯恐棺中有什麼可怕的東西突然出現,進三步退兩步,好不容易壯著猴膽湊到跟前,仍是警惕地四下張望,只要稍有風吹草動,立馬就會一陣風似的逃掉。
正這時,那被壓在巨槨下的白猿手臂猛地動了一下,也不知是詐屍還是還陽,嚇得附近幾隻猴子毛髮尾巴全都豎了起來,原地蹦起多高,嗖地躥回猴群。其餘的猴子也受驚不小,頓時逃散開來。
過了一會兒,逃開的猴子們又探頭探腦地從遠處往這邊觀看,嘰嘰喳喳的好一陣騷動,方才重新聚攏過來,再次圍到紫金槨前。鷓鴣哨看在一旁,都暗中替這伙猴子著急,只見猴群逐漸從驚慌中鎮定下來,發現壓在槨下的白猿似乎還活著,都在樹叢中跳上跳下的,顯得皆有喜色。
當下便有幾隻猴子翹著尾巴爬了過去,試探著仲猴爪摸了摸棺槨,想要搬開這沉重的紫金槨,卻又不知從何著手,急得前躥後跳。其中有只體形很大的禿尾老猴,似乎是猴群中膽子最大的一個,它反覆試探了幾回,見棺中並無異常,便縱身躍上七星板,想將那木板搬開。
正這時,棺中忽然冒出一陣黑氣,騰地坐起一具古屍,這具殭屍魁梧高大,面如牛肝一般血紫,首上無冠,滿頭披散將頭髮,週身穿著錦繡紫袍的凶紋殮袍,腰圍嵌玉金帶,正是一介大貴巨權的模樣。屍起迅速如電,不等那禿尾猴有所反應,就慘呼著被殭屍揪入棺內,沒入了漆黑的棺槨之中,那棺材既深且大,在樹上已看不到裡面的情形,只聽那禿尾猴在棺材裡面的尖聲慘叫突然斷絕,紫金槨中便又沒了動靜。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三十九章 挑屍

禿尾猴被殭屍拖入棺中的一幕,快得讓人無思量餘地,鷓鴣哨等人在樹上只覺眼前一花,緊接著便聽到紫金槨內傳出幾聲老猴臨死前的慘叫。鷓鴣哨擔心嚮導受驚不過叫喊出聲,趕緊用手將他罩著黑紗的嘴巴按上。
林中聚集的猴群也都嚇得怔在當場,視線齊刷刷投向紫金槨,看得連猴眼都直了,直到禿尾猴撕心裂肺的悲慘哀嚎突然停止,群猴方纔如夢初醒,如同樹倒猢猻散一般,嗷嗷亂叫著四散逃入林中,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密林深處又恢復了寂靜,連根猴毛都沒剩下。
紅姑娘見有屍變,連忙摸出三柄塗了黑狗血的飛刀在手,當即就要發難。鷓鴣哨悄悄舉手示意她先別妄動,棺中那元代貴族的殭屍好生厲害,不過看其形貌應該是西域色目人。元代是多民族兼容並存的局面,有色目人為將並不奇怪,討伐老熊嶺七十二洞之時的統兵大將,很可能正是此人。元代活人殉葬之風極盛,先前在基中所見的披甲乾屍,大概是陪葬的武士。天子可有百人陪葬,王公可有數十人,統兵的將軍安排幾個親隨殉死在墓道裡看守門戶,就當時的社會風氣而言,也不算是什麼殘酷奢侈之舉。
但西域文化背景獨特,喪葬習俗也與傳統葬制存在很多區別,棺槨、墓穴、明器,以及保存屍體的辦法在當時看來,都透著極其神秘的色彩。搬山道人從西域沙漠雙黑山遷入中原,已逾數千載了,對自漢代開始繁榮起來的西域喪葬之法所知有限,吃不準瓶山巨槨裡屍變的底細,只好動心忍性,繼續在樹上潛蹤窺探。
死寂的林子裡,只有棺中發出一陣陣卡哧卡哧的響動,像是殭屍正在裡面啃噬禿尾猴的死體,聽得苗子寒透了心肺,忽覺脖子上滑溜溜的一陣冰涼。他還以為是鷓鴣哨為了防他墜樹給他綁上一條索子,一邊膽戰心驚地用手去摸,一邊低聲道:「墨師哥子,休要捆小的脖頸,這地方還得留著喘氣……」
話未說完,卻摸到後頸上並非是什麼繩索,心神恍惚之下,抄在手裡一看,竟是一條劇毒的白花蛇,衝他絲絲吐著毒信,頓時驚得有一半魂魄超生到天上雲端裡去了,忙使出全身力氣,把手裡的白花蛇甩掉,但身下的樹枝可經不起他如此折騰,頓時卡嚓一聲斷裂開來,連人帶樹杈同時掉了下去。
鷓鴣哨和紅姑娘正自留意樹下棺槨的動靜,沒提防苗子會有這麼一手,饒是鷓鴣哨身手奇快,等察覺到樹杈斷裂時也已晚了半步。這株大樹高可數丈,他擔心苗子從高處落下去摔個非死即傷,救人心切之下,顧不得再隱匿行藏了,急忙在樹杈上倒懸下來,腳踹樹幹放開雙臂,如同一隻夜行蝙蝠般飄身落下,他後發先至,在半空中一把扯住苗子的衣領。
在如此之高的樹上落下,即便是鷓鴣哨也難保不會受傷,好在林木茂密,掛滿了膝蘿,不等落地,就扯住了掛在樹幹上的老籐,這才放開苗子的身體,從樹上下來,二人已站在了那具紫金槨前。
此時紅姑娘也從樹上下來,聽得棺中窸窸窣窣響個不住,似乎裡面的殭屍會隨時爬出來撲人,不禁秀眉緊蹙,暗自打了個寒戰,問鷓鴣哨道:「如何理會?放火燒吧!」
鷓鴣哨本想先藏在暗處看個仔細,但既已來至棺前,也只好立即動手,不過盜墓者自古以來很忌諱在沒看棺前便縱火燒棺,烈火一焚,裡面的明器可就全都完了,還指望從中找出丹珠之物,怎能輕易放火來燒?便對紅姑娘道:「別用火,先用蜈蚣掛山梯把殭屍從棺中挑出來再做理會。」
鷓鴣哨說完便轉身去把竹梯拖了過來,命苗子和紅姑娘將這蜈蚣掛山梯抄在手裡,平舉了探入棺內,不管鉤到什麼,都用力將之拽出棺外,他自己著手按快槍窺伺在側。
苗子遇蛇後從樹上跌下,已自驚得心慌意亂,就動了逃跑的念頭,但看鷓鴣哨手裡拎著的德國造鏡面匣子,心裡明白此時逃走免不了要挨上一梭子槍彈。此人天生就是膽小,這些年見了許多軍閥土匪草菅人命的事端,相比起厲鬼殭屍,他還是更懼怕手裡有槍的軍閥,一看見黑洞洞的槍口,腿肚子就軟了,再借幾個膽子也不敢逃開半步,只好硬著頭皮,幫紅姑娘把竹梯抬起來,對準紫金槨探了過去。
二人先用蜈蚣掛山梯撥開半遮在棺上的七星板,壓低了梯首,如同飛龍攪海,在那棺中一卷,觸手沉重,便知竹梯前的掛山鉤已搭住東西了。紅姑娘看了鷓鴣哨一眼,見他蓄勢已待,便對苗子使了個眼色,手上加勁,把蜈蚣掛山梯挑將起來。
紅姑娘和苗子都感覺竹梯變得格外沉重,只好併力挑動,不料竟從棺中拽出一大團事物。此時清冷的月光灑將下來,三人站在側近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見蜈蚣掛山梯前端的包銅亂鉤,正掛在那已死的禿尾猴嘴上,死猴的嘴巴被扯得豁張了,毫無生氣的臉孔仰著朝天,釣魚一般地讓亂鉤從棺材裡扯了起來。
鷓鴣哨見慣了生死之事,死狀再如何詭異的屍首,在他眼中看來,都如泥塑蠟雕,不到事不得已之時,也絕不肯採取極端舉措殘害古屍,他認為只有懂得對死亡的敬畏,才能一次次躲開死神的召喚。但眼下以竹梯戳屍,卻實屬無奈之舉,因為誰也不知棺中殭屍會如何發作,此刻見從棺中啟出死猴屍體,他連眼眉都沒動上一下,依舊沉靜如水地在旁注視,全身蓄勢待發,準備隨時應付即將發生的種種不測。
但紅姑娘見那猴屍死狀如此猙獰可怖,她畢竟是半路入的倒斗行,不免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也不敢直視猴臉,當下壯著膽子,和早已嚇得體如篩糠的苗子一起用力,顫抖抖地緩緩抬起蜈蚣掛山梯。
只見竹梯從棺中挑出來的,並不單單是一具毛茸茸的猴屍,禿尾死猴的屍體與棺中殭屍緊緊連在一起,那古屍的頭埋在死猴頸中,似乎張口咬住了不放,竹梯扯動死掉的禿尾老猴,竟連同那具元代殭屍一發從棺中啟出。
禿尾老猴的份量畢竟有限,只是那具元代殭屍體格魁梧,屍身極是沉重,這也可能是灌了水銀防腐,總之紅姑娘與苗子額頭都見了汗,接連抬了幾次竹梯,而那一猴一人的屍體竟似在棺中生了根,急切之間難以挑出棺來。
鷓鴣哨之所以要讓他們以蜈蚣掛山梯在遠處挑屍出棺,是因為擔心距離紫金槨太近,棺蓋棺板都已經震散了,一旦棺中殭屍暴然而起,須是吃它一個措手不及,離得遠些才有應變的時機。不料竹梯只把屍體斜斜地挑起數尺,便再也挑不動分毫了,長梯被重重墜成了一張彎弓,梯身顫動著嘎吱吱作響。
鷓鴣哨心覺有異:「卻又作怪,難道是那殭屍不肯出來?」疑惑之下,他邁步轉向棺側,誰知剛一挪動腳步,便發現殭屍身後探出一對黑色的巨鰲,如同蟹鉗一般,緊攫住那只死猴不放,在殭屍後頸處又探出一條漆黑的肢節鉤尾。原來是有體大如犬的山蠍子貪戀棺中陰氣,在棺槨摔出古墓震裂之機,鑽入了棺材內部,剛才群猴所懼之處,可能也正是藏在棺內的巨毒之物。
那山蠍子臨敵必將鉤尾高高豎起,不知為什麼鑽進棺槨之後,卻要伏在殭屍身子底下,等禿尾老猴翻動七星板之時,始終潛伏不動的山蠍子突然發難,它一抬長尾,頓時把那殭屍也托了起來,蟄死了禿尾老猴,隔著古屍一併拽進棺內。這時被竹梯從棺底啟出,那山蠍子卻似乎不情願離開紫金槨,更不肯放脫了猴子屍體,竟與蜈蚣掛山梯較起力來。
鷓鴣哨剛看到棺底藏著只碩大的山蠍子,他下意識的反應便是開槍射殺,否則等它回到棺底,就不得不接近棺槨才能開槍,手中那支德國造二十響早已機頭大張,隨時都可以擊發。鷓鴣哨平生最是擅長用槍,有百步穿楊的準頭,當即抬胳膊就要扣動扳機。
誰知鷓鴣哨身手雖快,那只山蠍子卻是更快,它也感覺有活人接近,猛然掉轉蠍尾,一股漆黑的毒汁似水箭般噴向鷓鴣哨。老熊嶺瓶山附近氣候獨特,常年陰雨連綿,山間盛產各種奇花異草,這一帶的山蠍子不僅體形碩大,而且母蠍子的鉤尾可以和眼鏡王蛇一樣激射毒液,其快如電,令人防不勝防。
鷓鴣哨只聞一陣腥風,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山蠍子如何噴毒,劇毒的水箭便已射到身前,無論如何都躲閃不及了,情急之下,鷓鴣哨也只好先求自保,把手中的鏡面匣子槍舉在身前一擋,毒液刺啦一聲輕響,都射在了德國造的槍身之上,他擔心毒水淌到手上,只好立刻把這柄鏡面二十響丟掉,同時抽身向後疾趨退避。
紅姑娘和苗子此時也已看到了藏在殭屍背後的山蠍子,皆是吃了一驚,手中稍鬆,山蠍子便拽著殭屍和死猴縮回棺內。
鷓鴣哨跳在一旁叫道:「快把竹簍裡的鳳凰雞放出來。」他們三人進入密林盜墓之前,都用竹簍子背負了一隻雄雞,鷓鴣哨親自帶著那只最是神異的怒晴雞,紅姑娘與苗子所帶,也都是千中所選。
「鳳麟龍龜」為中華四靈,自殷商以來,世上便已有了玄鳥金鳳的圖騰,但是就如同龍一樣,鳳凰本是虛幻之物,它在神話中是長生不死的玄鳥,死後可以在火焰中涅盤重生,棲息在梧桐樹上,不落無寶之地,所以它也是自古修仙煉丹之人最重視的一種神靈之物。怒晴即是鳳鳴之兆,歷代皇帝將丹宮設在湘西怒晴縣的瓶山,恐怕也與這地名脫不開干係。
倘若追根溯源,鳳凰的原型很可能脫化自山雞,山裡的野生山雞羽毛絢麗繽紛,尾長堪比孔雀,也可在空中飛舞盤旋,十分接近鳳凰。不過只有家禽中,才會出現極罕見的怒晴雞,眼皮子和鳳凰一樣是自上而生,與尋常的雞禽截然不同,是百種毒物的天然剋星。
不過雞禽體內的生物鐘作用明顯,天色一黑,便即無精打采,而且一旦到了晚上,視力和感知能力都嚴重下降,雖然被裝在竹筐中,一路顛簸不曾入睡,但都昏昏沉沉地不聲不響,鷓鴣哨三人眼下也顧不得許多了,扯開竹簍,將裡面的三隻雄雞遠遠地朝紫金槨拋了過去。
以怒晴為首的三隻雄雞,在空中振翅落下,它們與毒物是與生俱來的死敵,只要見到了,必然鬥個有你沒我,有我沒你,雖然在月光下精神不振,可陡然遇到山蠍子,仍是紅了眼睛,剛落在棺內便是一通亂啄。
那藏在殭屍身下的山蠍子雖是不願離開紫金槨,但被逼不過,狹窄的棺內又不得施展,只好放開那具殭屍和禿尾巴死猴,從它鑽進來的棺槨裂縫裡原路退出。
鷓鴣哨三人在遠處觀看,只見這條山蠍子全身塵介,遍體青黑,兩螯巨如兒臂,上邊滿是堅硬如針的黑毛,腹背奇厚,尾部環節十三,蟄動之際,奇快如電。它在原地亂轉,毒尾向上彎曲起來,顯得極是暴躁不安。三隻雄雞雖是團團將其圍住,但在深夜之中,一時也難迅速攲近撲殺,只是與之不停游鬥,消耗它的凶悍之氣。
鷓鴣哨見已將山蠍子逼出了棺槨,便拽出另一支德國造,想一槍結果了它的性命,不過眼見三隻雄雞與巨蠍鬥得正緊,遮住了開槍射擊的角度,此番盜墓都離不開怒晴雞抵禦毒物殭屍,自是不能輕易傷了它的性命,只好沉住了氣在旁觀鬥。
正在這時,見那山蠍子背部突然鼓起一團,竟將背殼撐得幾欲透明了,似是發了狂一般四處亂突,驀地裡一聲悶響如同裂帛,蠍背從中裂了開來,從中冒出一縷白氣,其狀如汞,直迫「玉兔」。
第四十章黑琵琶
搬山道人盜墓時所用的搬山分甲術,在世人眼中看似神妙莫測,但其要旨都不離生剋制化之道。此次入瓶山盜基,正是由於藥山中多有毒蜃蟲瘴,才特地從附近的金風寨中尋得了怒晴雞,山陰裡潛養成形的百毒,都不是其對手。但夜色正濃,雄雞猛性先自減了一半,一時竟奈何不得從棺裡鑽出的山蠍子。
鷓鴣哨等人站在十幾步開外觀戰,只見那腹寬背厚的山蠍子狂性大發,但左衝右突都無法脫身,最後全身忽地蜷縮起來,背上裂開一條巨縫,從中冒出一團白霧來,直上直下地聚而不散,那三隻雄雞雖也斗紅了眼,但見山蠍子突現異動,不免吃了一驚,又不知其虛實,便立刻分頭疾退躲避。
鷓鴣哨見那蠍背裡冒出的白霧古怪,也趕緊揮手讓紅姑娘與苗子再後退數步。這時山風輕拂,化開了白霧,但見那山蠍子從背脊開裂,如同豁開一張黑洞洞的大嘴,裡面爬出一片白花花的小蠍子,從母蠍背中掙脫出來,四下裡亂竄逃逸。
背上完全破裂的山蠍子,則像只破甲囊般伏在地上,再也不動,竟已斃命多時了。怒晴雞見從母蠍背中爬出許多赤白的小蠍子來,它們之間是物性相剋的天敵,哪肯放過了,立即舒羽鼓翼,撲上去將小蠍子一一撕啄了吞進肚中。其餘兩隻雄雞也先後上前,頃刻間把幾十隻小蠍子風捲殘雲般掃了個千乾淨淨,沒令其走脫半隻,統統葬身在雞腹中了。
苗子在旁見了,將手一拍自家腦袋,對鷓鴣哨道:「原來山蠍子鑽進棺裡,是想借陰氣產子來著……」瓶山當地的毒物皆有奇毒,又常年吐納山中藥性,所以都喜歡躲在陰晦冷僻之處,尤其是母山蠍子在生產之時,更是喜歡鑽棺材和墳土。
老熊嶺附近流傳著一句民諺「蠍子自小沒有娘」,當地的山蠍子一生只生產一次,都從背後分娩,產下小蠍子之時,便是老蠍子斃命之期,所以湘西寨子裡沒有親人的孤兒,都被山民們稱作「蠍孩」。
母蠍子鑽入有屍體的棺槨中,是由於陰晦的屍氣,可以令其暫時緩解背裂而死之苦。當地山民大多都知道母蠍一胎所產的小蠍子,歷來都是三十有六之數,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副骨牌的數量,故此,也有俗稱山蠍子為「骨牌「的。
鷓鴣哨以前從沒來過老熊嶺這猛洞之地,他雖廣曉博見,卻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對當地山蠍子奇特的習性並不瞭解,聽苗子嚮導說出根由,這才得知。不過他看瓶山多有珍稀藥石,山中潛藏的毒物也是奇形異狀,又怎理會得了這許多,只要辨明生剋之道,帶著幾隻雄雞進山,料也無妨。
鷓鴣哨眼見三隻雄雞搶食了幾十隻小蠍子,飽食之後,神情更顯委靡,便命苗子將它們捉回竹簍,他自己則與紅姑娘上前去查看棺槨中的事物。
二人拎著刀槍走到棺前,先是看了看壓在槨底的老猿。紫金槨底部鑄有八尊異獸抬棺,都是粗壯披鱗的半人半獸模樣,抬棺的鱗怪不僅顯得棺槨中屍首地位尊崇,也有在墓室中防潮的作用,使紫金槨離地稍微高出一塊,倘若墓室內滲入雨水,即便一時難以盡數排出,也不至將棺木浸泡淹沒。
那遍體白毛的老猿被棺槨砸在當地,幸得槨底有異獸抬棺的構造,離地面還留有這麼一段間隙,而且密林中多有被雨水打落的敗葉,鋪得地上綿綿厚厚,又加上這白猿筋骨頑健,在一場天劫之下,竟得不死,但它受傷也自不輕。
鷓鴣哨俯下身子,提著馬燈往槨底照了一照,只見那白毛蒼猿口臂中都流著鮮血,壓在底下一動不動,已如死掉了一般。
鷓鴣哨心想,這老猴頭剛剛還能動,怎的此時卻不動了,便抬腳踢了踢蒼猿露出來的胳膊。那槨底的老猿果然縮臂躲閃,睜開兩隻眼睛賊溜溜亂轉,對著鷓鴣哨呲牙咧嘴地作勢恫嚇,眼神中除了七分驚懼,更有三分陰狠的惡毒之意。
鷓鴣哨看這蒼猿神色狡猾,便知其絕非善類。世上萬物俱隨自然生滅,活得年月深了,便會退去自身原本的毛色,由灰轉白,再由白入銀,到這種程度,已不是常物了,非仙即妖,可通人心。
聽那苗子說,這瓶山白猿洞附近的猴群,常常攔截過住落單的客人搶奪食物,已害了許多人命,就連服飾貨物都不放過,奪進猴洞中你爭我搶,也穿戴裝扮起來,學著活人的樣子在山中招搖,多半都是這蒼猿領頭做出的歹事。
鷓鴣哨估量那廝和古狸碑的老狸皆是一路貨色,心中早有殺意,當下便想一槍點了這老猿,消了白猿洞的字號。但紅姑娘對苗子所說的群猴害人性命之事並不當真,又不曾親眼見過群猴為禍於人,況且這老猿受創甚重,放它出來也活不了幾夭了,就勸鷓鴣哨手下留情,念在白猿僅剩一口氣的份上,且饒它再多活幾日,今天身死殞命的兄弟極多,我等須為他們謀些陰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