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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節

「聰明。」今枝點點頭,「那時你在店裡留下了聯繫方式,我卻什麼都沒留。想知道我是誰,只能從你身上下手。」
「這麼說,是那家店的人想調查今枝先生?為什麼?」
「原因很多。」今枝意味深長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錶那件事,今枝一直無法釋懷。唐澤雪穗顯然看穿了那只表是筱塚的。有人不惜去借貴重的手錶配戴也要到她店裡來,她自會疑心這個人乃是何方神聖,於是僱用他的同行,從菅原繪裡這條線索展開調查——這極有可能。
今枝回想剛才在電話裡與繪裡的對答。她稱他為「今枝先生」。裝了竊聽器的人遲早會查出,這戶公寓附近有一家偵探社由一個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經營。
「可我沒有寫正確的住址啊。明明假扮有錢人家的小姐,住址卻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馬腳了嗎?而且我連電話號碼也故意寫錯。」
「真的?」
「是啊,人家好歹也能當偵探的助手,多少會動腦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澤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時間,是不是哪裡有陷阱?
「那天你帶錢包了嗎?」今枝問。
「帶了。」
「放在包裡?」
「嗯。」
「那時你不停地換衣服,其間你把包放在哪裡?」
「嗯……我想應該是更衣室。」
「一直放在那裡?」
「嗯。」繪裡點頭回答,表情變得有點不安。
「那個錢包給我看一下。」今枝伸出左手。
「啊?裡面又沒有多少錢。」
「錢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錢以外的東西。」
繪裡打開掛在床鋪一角的側背式包,拿出一個黑色錢包,形狀細細長長的,上面有古琦的標誌。
「你也有高檔貨嘛。」
「店長送的。」
「那個小鬍子店長?」
「嗯。」
「哦,真是大頭啊。」今枝打開錢包,查看其中的卡片。駕照和百貨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他抽出駕照,上面的住址寫的是這裡。
「咦!你是說,她們偷看我的東西?」繪裡很驚訝。
「也許,幾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真過分!平常人會做這種事嗎?那是什麼意思?她們從一開始就懷疑我們?」
「沒錯。」從看到手錶的那一刻起,唐澤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別人的錢包對她而言也許不算什麼。今枝腦海裡浮現出那雙貓眼。
「可既然這樣,我們離開那家店前,她們幹嗎要我留姓名住址啊?還說什麼要寄邀請函給我。」
「大概是為了確認。」
「什麼?」
「確認你會不會寫下真實的姓名住址,結果沒有。」
繪裡很過意不去地點點頭。「我故意把區碼寫錯。」
「這樣她就確定我們不是去買衣服的。」
「對不起,我不應該做那種小動作。」
「沒關係,反正我們早就被懷疑了。」今枝站起來,拿起背包,「要小心門戶,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裡,這種公寓的鎖有跟沒有一樣。你在房間裡時,一定要記得扣上鏈條。」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今枝把腳伸進運動鞋。
「今枝先生,你不會有事吧?會不會有人來要你的命?」
繪裡的話讓今枝笑出了聲。「說得跟007一樣。不用擔心,頂多是一臉凶相的打手來找我。」
「啊!」繪裡的臉沉了下來。
「我走了,晚安。門要鎖好啊。」今枝走出房間,帶上門。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確信聽到上鎖和扣鏈條的聲音後,才邁開腳步。
嘿,會有什麼樣的人找上門來呢?今枝抬頭仰望天空,小雨仍下個不停。
3
翌日,小雨轉為持續的陰雨,氣溫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這天早晨在持續酷熱的八月裡感覺分外舒適。
今枝早上九點多起床,穿著T恤和牛仔褲離開住處,撐起傘骨彎了一截的雨傘,進入大樓對面一家叫「波麗露」的咖啡館。木門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鈴,每當門開關時,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每天在這裡吃早餐、看體育娛樂報紙已是今枝的習慣。
這家店很小,只有四張桌子和吧檯。其中兩張桌子有人,吧檯也坐了一個客人。禿頭老闆在吧檯內向今枝點頭。今枝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在最裡面的桌位就座。他估計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夠,到時候再移到吧檯就好。
今枝沒有點餐。靜靜地坐上幾分鐘,老闆就會送上夾著粗大香腸的熱狗和咖啡,熱狗裡還夾著炒高麗菜絲。就在他身旁的報刊架上放了好幾份報紙。吧檯的客人在看運動娛樂報,只剩下一般報紙和財經日報。今枝無奈地抽出《朝日新聞》。店裡也有《讀賣新聞》,但那他也訂了。他正準備打開報紙,忽然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他條件反射般朝門口看,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看來將近六十歲,小平頭上已見白髮。體格很健壯,穿著白襯衫的胸膛很厚實,短袖裡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態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進店裡,銳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來,彷彿他在走進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裡。其實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男子立刻把視線轉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動起來。他在吧檯邊坐下。
「我要咖啡。」男子對老闆說。
聽他說話,視線已經回到報紙上的今枝又抬起頭來。男子帶著關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這時,男子又朝今枝望來。一瞬間,兩人的眼神對上了。男子的眼裡並沒有威嚇的意味,似乎也不帶惡意。那是一雙看盡人間醜惡的眼睛,一種堪稱真正冷靜清澈的光靜靜地棲息其中。今枝感覺到背上泛過一股涼意。
兩人目光交會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可能不到一秒。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數秒後,今枝看著報紙社會版的標題,一則大型拖車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報道。但是,他無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聖?這樣的思緒如撇不清的絲絮棉屑般,緊黏著意識不放。
老闆送來熱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熱狗上加了大量西紅柿醬和芥末醬,大口咬下。他喜歡門牙刺破腸衣的感覺。
吃熱狗時,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擔心兩人的視線不免再度交會。
把最後一口熱狗塞進嘴裡,他一邊端起咖啡杯,一邊偷瞄。男子正好轉動腦袋,面向前方準備喝咖啡。剛才他一直看著我,這是今枝的直覺。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來,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掏出千元鈔放在櫃檯上。老闆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這段期間,男子的姿勢幾乎沒變,背脊挺得筆直地喝著咖啡,有如機器設定一般,節奏相同,動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門,傘也不撐便跑過馬路,疾奔上樓。進屋前往下看了看「波麗露」,那上了年紀的男子並沒有出來。
今枝打開鋼架上的迷你音響開關。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盤裡。不一會兒,架在牆上的兩個喇叭便傳出極具穿透力的歌聲。
他脫掉T恤,準備淋浴。昨晚從繪裡那裡回來後,他徑直睡了,頭髮油膩膩的。他剛拉下牛仔褲的拉鏈,玄關的門鈴就響了。
平常聽慣的鈴聲今天聽來卻別有意味。今枝沒有接起對講機,鈴聲又響了。他拉起拉鏈,穿上T恤,一邊在心裡嘀咕著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沖澡,一邊走到玄關開門。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
若是平常,這樣的場面應該令人驚訝,但今枝幾乎不為所動。從聽到第一聲門鈴,他便有預感。
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左手持傘,右手拿著收費員常用的黑色手包。
「有什麼事?」今枝問。
「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說,果然是關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沒錯吧?」
「是我。」
「有點事情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發自丹田般低沉的聲音響起,以眉間為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皺紋佈滿整張臉龐。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
「抱歉,請問你是哪位?」
「敝姓屜垣,從大阪來。」
「真是遠道而來。不過很抱歉,我接下來有工作,得立刻出門。」
「不會花你多少時間,只請你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好。」
「麻煩你改天再來,我真的趕時間。」
「趕時間還在咖啡館看報紙看得那麼悠遊啊。」男子的嘴角向上彎。
「我要怎麼使用我的時間跟你無關,請你回去。」今枝想關門。男子將手上的雨傘插進門縫。「熱愛工作是很好,不過我這邊也是工作。」男子把手伸進灰色長褲的口袋,掏出一個黑色證件,上面印著「大阪府」的字樣。
今枝呼出一口氣,拉門把的力道減輕了。「既然是警察,一開始明說不就得了?」
「有些人不喜歡警察在門口表明身份——可以請教你幾件事嗎?」
「請進。」
今枝讓男子坐在為委託人準備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那把椅子稍低一些。光是這麼一點把戲,便足以讓他在洽談時處於有利位置。但是看著眼前這張滿是皺紋的臉,今枝想,這個把戲對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對方出示名片,男子卻稱沒有。這肯定是謊言,今枝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和他爭論,便要求再看一次證件。「我應該有這個權利吧,你又不能證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當然有這個權利,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吧。」男子打開證件,翻到身份證明那一頁。名叫屜垣潤三,照片上的臉稍瘦一些,但看來是同一個人。
「這樣你相信了?」笸垣收起證件,「我現在在西佈施警局,刑事科一組。」
「一組?這麼說,是調查兇殺案了?」真令人意外。這一點今枝倒沒想到。
「是。」
「怎麼了?我沒聽說身邊發生了兇殺案。」
「當然,命案也有很多種。有些會被當作話題,有些則無人問津。但不管怎樣,都是命案。」
「是誰?什麼時候?在哪裡被殺?」
屜垣笑了,臉上的皺紋形成複雜的圖案。「今枝先生,可以請你先回答問題嗎?等你回答後,我會禮尚往來的。」
今枝看著他。來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搖晃著身體,表情卻絲毫沒有動搖。
「好吧,你先問。要問些什麼?」
屜垣把傘立在身前,雙手放在傘柄上。「今枝先生,大約兩個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區大江那一帶徘徊,是不是?」
今枝有突然被擊中要害的感覺。自從聽到對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過大阪的事。同時,他也想起當時曾在佈施車站搭車。
「怎麼樣啊?」屜垣又問了一次,但他臉上卻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只好承認,「你還真清楚。」
「那一帶啊,連哪只野貓懷孕我都知道。」屜垣咧開嘴笑了,沒發出笑聲,卻發出漏氣般奇特的嘶嘶聲。他先把嘴閉起,又開口說:「你去做什麼?」
今枝腦筋快速轉動,回答:「工作。」
「哦,工作。什麼樣的工作?」
這次換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從容。「屜垣先生,你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