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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

「我說過我家以前開當鋪,那時他在我家工作。」
「哦。」這答案超出友彥想像。
「我爸去世以後,一直到當鋪關門,他都在我家工作。實話實說,我和我媽其實是靠他養的。若沒有松浦先生,我爸一去,我們或許就流落街頭了。」
友彥不知該如何回答。從桐原平常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像他會講這種三流小說裡的話。友彥想,大概是見到往日的恩人,情緒激動的緣故。
「那你們家的大恩人現在跑來找你做什麼?不,等一下,他怎麼知道你在這裡?是你聯繫他的?」
「不。是他知道我在這裡做生意,才找上門來。」
「他怎麼知道?」
「嗯,」桐原一邊臉頰微微扭曲,「好像是聽金城說的。」
「金城?」友彥內心生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上次我跟你說過,即使做得出盜版『超級馬裡奧』,也不知他們打算怎麼賣。現在找到答案了。」
「有什麼玄機?」
「沒那麼誇張,」桐原晃了晃身體,「簡單得很。小孩有小孩的黑市。」
「什麼意思?」
「松浦先生專門經手一些來路有鬼的商品。他什麼都碰,只要能賺錢,就進貨再轉手賣掉。最近努力經營的聽說是小孩的遊戲。『超級馬裡奧』在正規商店裡很難買到,價格不必比實際定價低多少,照樣大賣。」
「他從哪裡進『馬裡奧』?在任天堂有什麼特別的門路?」
「哪來那種門路啊,不過他倒是有特別的進貨渠道。」桐原別有含意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會把東西帶到他那裡去賣。那些小孩的東西又來自哪裡呢?很可笑,有的是偷來的,有的是去從有『馬裡奧』的小孩那裡搶來的。松浦先生手裡的名單上,這種壞小孩超過三百個,他們定期把收穫賣給他。他用市價的一到三成買進,再以七成的價錢賣出。」
「假的『超級馬裡奧』他也賣?」
「松浦先生有他的銷售網,說還有好幾個跟他差不多的中間商。交給這些人,『超級馬裡奧』賣個五六千元,保證幾下子就賣光。」
「桐原,」友彥微伸右手,「你說過不幹的。我們上次說好這實在太危險,不是嗎?」
聽到友彥的話,桐原露出苦笑。友彥努力解讀這一笑容,卻無法明白其中的真意。
「松浦先生,」桐原說,「從金城那裡聽說我的事,發現我是他前僱主的兒子,才想來說服我。」
「你該不會被說動了吧?」友彥追問。
桐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上身微微靠向友彥。「這事我一個人來,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在做什麼。弘惠那邊也一樣,不要讓她發現我在做什麼。」
「桐原!」友彥搖頭,「太危險了,這事做不得!」
「我知道。」
友彥凝視著桐原認真的眼神,感到絕望。當桐原出現這種眼神的時候,友彥明白自己終究無法說服他。
「我也來……幫忙。」
「不。」
「可是,實在危險啊……」友彥咕噥著。
5
「MUGEN」十二月三十一日照常營業。對此,桐原列舉了兩個理由:第一,一直到年底最後一天才準備寫賀年卡的人,可能會抱著有文字處理機便可輕鬆完成的心態上門;第二,年底必須結算各種款項的人,可能因為電腦臨時出故障而衝進來。
事實上,聖誕節一過,店裡幾乎沒什麼客人。來的多是誤以為這裡是家庭遊戲機店的小學生和初中生,友彥大都和弘惠玩撲克牌打發時間。兩個人一邊把撲克牌攤在桌上,一邊聊著以後的小孩說不定連什麼叫接龍、抓鬼都不知道。
店裡沒有客人,桐原卻每天忙進忙出,肯定是為了製作盜版「超級馬裡奧」。對於弘惠提起桐原究竟去了哪裡的疑問,友彥絞盡腦汁找理由搪塞。
松浦於二十九日再次露面。弘惠去看牙醫了,店裡只有友彥在。
松浦這次的臉色還是一樣暗沉,眼睛也一樣混濁。彷彿為了加以遮掩,他戴著淺色太陽鏡。一聽說桐原出門,他照例說聲「那我等他好了」,便在椅上坐下。
松浦把毛領皮夾克脫下,掛在椅背上,環顧店內。「都年底了,還照樣開店啊,連除夕都開?」
「是的。」
一聽友彥這麼回答,松浦微微聳肩,笑了。「真是遺傳。他爸爸也一樣,主張大年夜開店開到晚上,說什麼年底正是低價買進壓箱寶的好機會。」
這還是友彥頭一次從桐原以外的人口中聽到他父親的事。
「桐原的父親去世時的事,您知道嗎?」『友彥一問,松浦骨碌碌地轉動眼珠看他。「亮沒跟你講?」
「沒說詳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
這是他好幾年前聽說的。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對父親,桐原說過的只有這麼多。這句話激起了友彥強烈的好奇,但不敢多問,桐原身上有一種不許別人觸碰這個話題的氣場。
「不知是不是路煞,因為一直沒有捉到兇手。」
「哦。」
「他是在附近的廢棄大樓裡被殺的,胸口被刺了一下。」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錢被搶走了,警察以為是強盜干的。他那天身上偏偏帶了一大筆錢,警察還懷疑兇手是不是認識他的人。」不知道有什麼好笑,松浦說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來。
友彥看出了他笑容背後的含意。「松浦先生也被懷疑了?」
「是啊。」說完,松浦笑得更厲害了。一臉惡人相的人再怎麼笑,也只是令人噁心。松浦臉上帶著這樣的笑容,繼續說:「亮的媽媽那時才三十幾歲,還算有點魅力,店裡又有男店員,警察很難不亂想。」
友彥吃了一驚,視線再度回到眼前這人臉上。他們懷疑這人和桐原母親的關係?「事情到底是怎樣?」他問。
「什麼怎樣?我可沒殺人。」
「不是,您和桐原的媽媽之間……」
「哦,」松浦開口了,似乎有點猶豫地摸摸下巴,才回答,「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關係。」
「哦。」
「你不相信?」
「哪裡的話。」
友彥決定不再追問此事。但他心中得出一個結論,松浦與桐原的母親之間恐怕的確有某種關係。至於和他父親的命案有無關聯,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也調查了你的不在場證明?」
「當然。警察很麻煩,隨便一點的不在場證明,他們還不相信。不過,他父親被殺的時候,正好有人往店裡打電話找我,那是無法事先安排的電話,警察才總算放過我。」
「哦……」友彥想,簡直就像推理小說。「桐原那時怎麼樣?」
「他啊,他是被害人的兒子,社會都很同情他。命案發生的時候,我們說他跟我和他媽媽在一起。」
「你們說?」這種說法引起了友彥的注意,「什麼意思?」
「沒什麼。」松浦露出泛黃的牙齒,「我問你,亮是怎麼跟你說我的?只說我是以前他們家僱用的人嗎?」
「呃……他說您是他的恩人,說是您養活了他和他媽媽。」
「恩人?」松浦聳聳肩,「很好,我的確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來。」
友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正想問——「你們在說書啊!」突然間傳來桐原的聲音,他站在門口。
「啊,你回來了。」
「聽那些八百年前的事無聊吧。」說著,桐原取下圍巾。
「不會。以前都不知道,實在很驚訝。」
「我跟他講那天的不在場證明。」松浦說,「你還記得那個姓笸垣的刑警嗎?那傢伙真夠難纏的。他到底來對我、你和你媽確認過多少次不在場證明啊?同樣的話要我們講一百遍,煩得要死。」
桐原坐在置於店內一角的電熱風扇前暖手。他維持著這個姿勢,把臉轉向松浦:「今天來有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想在過年前來看看你。」
「那我送你出去。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處理。」
「有事?」
「嗯,『馬裡奧』的事。」
「啊!那你可得好好幹!還順利吧?」
「跟計劃一樣。」
「那就好。」松浦滿意地點點頭。
桐原站起來,再次圍上圍巾,松浦也起身。「剛才那些下次再繼續聊吧。」他對友彥說。
兩人離開後不久,弘惠回來了,說在下面看到了桐原和松浦。桐原一直站在路邊,直到松浦搭的出租車開走。
「桐原為什麼會尊敬那種人?雖然以前受過他的照顧,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後,繼續在他家工作而已。」弘惠大搖其頭,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友彥也有同感,聽了剛才的話,他更加迷惘。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親關係不單純,桐原那麼精明,不可能沒發現。既然發現了,實在很難相信他會用現在這種態度對待松浦。
難道松浦與桐原的母親之間是清白的?剛確信的事,友彥卻已經開始沒有把握了。
「桐原真慢啊,」坐在辦公桌前的弘惠抬起頭來說,「在做些什麼?」
「就是。」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出租車,也早該回來了。友彥有點擔心,便來到外面,正準備下樓,卻停下了腳步。桐原就站在一層、二層之間的樓梯間。人在二樓的友彥正好俯視著他的背影。
樓梯間有個窗戶可以眺望外面。快六點了,馬路上的車燈像掃瞄一般一一從他身上閃過。
友彥不敢出聲相喚,從桐原凝視外面的背影中,他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和那時一樣,友彥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時候。
友彥躡手躡腳地回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閃進店內。
6
「MUGEN」一九八五年的營業於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點畫上句號。大掃除後,友彥、桐原和弘惠舉杯稍事慶祝。弘惠問起明年的抱負,友彥回答:「做出不輸給家庭遊戲機的程序。」
桐原則回答:「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說他的回答和小學生一樣。「桐原,你的生活這麼不規律嗎?」
「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裡走路。」
「白夜?」
「沒什麼。」桐原喝了口海尼根,看看友彥又看看弘惠,「哎,你們不結婚嗎?」
「結婚?」正喝啤酒的友彥差點嗆到,他沒想到桐原會提到這種話題,「還沒想那麼遠。」
桐原伸手打開辦公桌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A4複印紙和一個扁平細長的盒子。友彥沒見過這個盒子,它頗為老舊,邊緣都磨損了。
桐原打開盒子,取出裡面的東西——一把剪刀,刀刃部分長達十餘厘米,前端相當銳利。刀身閃耀著銀色的光芒,流露出古典風格。
「這剪刀看起來真高級。」弘惠直率地說出感受。
「以前拿到我家當的,好像是德國造。」桐原拿起剪刀,讓刀刃開合了兩三次,發出清脆利落的刷刷聲。他左手拿紙,用剪刀裁剪起來,細膩流暢地移動紙張。友彥直盯著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稱絕妙。
未幾,桐原剪完,把紙遞給弘惠。她看著剪好的紙張,眼睛睜得渾圓。「哇!真厲害!」
紙張已經變成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手牽手的圖案。男孩戴著帽子,女孩頭上繫著大大的蝴蝶結,非常精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