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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處暑 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晚來有月升起,初覺夜風微涼。

一湖秋水寂寂,無邊蒹葭蒼蒼。

當太陽在黃道上運行到150度時,即每年的8月23日左右,夏天的暑氣算是真正結束了。這個節氣就叫處暑。《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處,去也,暑氣至此而止矣。」「處暑,暑將退伏而潛處。」處暑節氣前後中國大部分地區日平均氣溫仍在22℃以上,處於炎熱的夏季,但是這時北方冷空氣南下次數增多,氣溫下降逐漸明顯。

人們說此時的天氣,「一場秋雨一場涼」「立秋三場雨,麻布扇子高擱起」「立秋處暑天氣涼」「處暑熱不來」等,就是對「處暑」氣候變化的直接描述。處暑期間的氣候特點是白天熱,早晚涼,晝夜溫差大,降水少,空氣濕度低。

古人將處暑節氣分為三候:一候鷹乃祭鳥,二候天地始肅,三候禾乃登。此節氣中老鷹開始大量捕獵鳥類;天地間萬物開始凋零;「禾乃登」的「禾」是黍、稷、稻、粱等農作物的總稱,「登」即成熟的意思,如「五穀豐登」。

「鷹乃祭鳥」一語相當有美學或象徵的意義。鷹在大寒節氣、小暑節氣裡稍有介紹,在數千年的歷史上,鷹被奉為神一樣的存在,鷹是戰神的象徵。《列子·黃帝篇》記載:「黃帝與炎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為前驅,雕、鵬、鷹、鳶為旗幟。」後人也說:「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天地始肅」一語超越萬物,直接以天地表徵物候。《逸周書》記載,此時開始刑殺——「始用行戮。天子居總章左個,乘戎路,駕白駱,載白畤,衣白衣,服白玉。」「天子乃命將帥,選士厲兵,簡練傑雋,專任有功,以征不義,詰誅暴慢,以明好惡,巡彼遠方。」「命有司修法制,繕囹圄,具桎梏,禁止奸,慎罪邪,務搏執,命理瞻傷察創,視折審斷。決獄訟必正平,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天地肅殺之氣漸起,古人常在這一個時節處決犯人,謂之「秋決」,就是要順天地肅殺之氣。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秋收,在秋天收取死囚的性命。秋天「行戮」「戮有罪」成了定制。在傳統文化裡,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金對應秋和西方,行刑使刀,所以用金於秋、於西門外問斬。明清時,斬首在宣武門外,宣武門乃城西門。

對先民來說,「禾乃登」也是季候中的一件大事。農民要進獻五穀,天子嘗食新收穫的穀物,首先要奉獻給祖廟。對傳統社會而言,五穀豐登意味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這三類物候之所以重要,在古人看來,如果鷹在此時不捕鳥祭天,那就意味著行軍打仗會勞而無功;如果天地不肅殺,那麼君臣之間就會不分上下;如果農田收穫不了五穀,那就意味著氣候釀成了災害。

處暑時節的氣溫不算低。控制中國的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在南移過程中又向北抬,天氣晴朗少雲,日射強烈,氣溫回升。《大氣科學詞典》:「副熱帶高壓又再度控制江淮流域,氣溫回升,形成了悶熱天氣。」中國民間稱此為「秋老虎」「大暑小暑不是暑,立秋處暑正當暑」。這種回熱天氣在北半球多有表現,德國人稱為「老婦夏」(Altweiber Sommer),北美人稱為「印第安夏」(Indian Summer)。氣象專家認為,「秋老虎」一般最高氣溫在33℃以上,並且持續酷熱好幾天。顧鐵卿曾說:「土俗以處暑後,天氣猶暄,約再歷十八日而始涼;諺雲處暑十八盆,謂沐浴十八日也。」這意思是還要經歷大約十八天的流汗日,每天以一盆水洗澡。

「處暑谷漸黃,大風要提防。」處暑以後,氣溫日夜差別增大,由於夜寒晝暖,作物白天吸收的養分到晚上貯存,因而莊稼成熟很快。「處暑禾田連夜變」「處暑三日無肯谷」「處暑三朝稻有孕」「處暑滿田黃,家家修廩倉」「處暑不處暑,七月十五吃稻黍」等,都說明處暑節氣後,作物很快就要收穫了。

一方面,成熟的農作物等待好天氣收割,如黃淮地區及長江中下游的早中稻急需收進穀倉,這時的連陰雨就是不利的。另一方面,一些生長關鍵期的作物又需要充沛的雨水,處暑節氣的晚稻正值圓稈,甘薯正膨大,夏玉米、高粱陸續可收,棉花吐絮日盛,蘋果、梨子等水果也處於最後的膨大定型期,此時是決定秋莊稼收成的關鍵期,對水分要求也相對偏多,否則導致減產,如稻穀穗小、空殼率高。這種變化多端而矛盾的情形在民諺中也有反映,如「處暑不澆苗,到老無好稻」「千澆萬澆,不如處暑一澆」「處暑雨如金」「立秋下雨人歡樂,處暑下雨萬人愁」。

自然,對沒有按時播種的莊稼,大自然會給以嚴厲的懲罰,農民也幽默地總結了。「處暑花,不回家」「處暑不出頭,割得餵了牛」,說明誤了農時,不論棉花還是糧食作物都不會有好收成。兒時在農村,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因誤時而種的作物只生長而不結籽實,只好當草割了餵牛。

處暑的天氣變化多端跟農業生產的要求也相匹配。「處暑一聲雷,秋裡大雨來。」當北方冷空氣逐漸影響中國內地時,若大氣乾燥,會帶來颳風天氣,若大氣中有暖濕氣流輸送,則會帶來秋雨。風雨過後,人們會感到較明顯的降溫。「一場秋雨(風)一場寒。」氣溫下降日趨明顯,晝夜溫差加大,秋雨過後又會艷陽當空,人們往往對此時的冷熱變化不很適應,一不小心就容易引發呼吸道感染、腸胃炎、感冒等流行疾病,這是「多事之秋」。

「大旱彌千里,群心迫望霓。」在處暑節氣,人們要當心「秋燥」傷人,注意平時的飲食調理,少吃或不吃辛辣香燥食品,多食清淡食品。由於氣候漸乾燥,很多人會感到早晨起床時嗓子發乾,皮膚乾燥,即使飲用一大杯水,也難以解渴。這種現象就是人們常說的「秋燥」。「秋燥」屬溫燥,病症多表現為頭疼、少汗、口渴、乾咳少痰、咽幹不適、手腳心熱等,跟上呼吸道感染並不相同,這種具有明顯季節性的不適,主要與久晴少雨、秋陽暴烈的氣候有關。

對古典中國人來說,處暑期間最大的空間之象為炎陽高照下的大江大河。大時間尺度裡的卦象正好是上火下水,天氣仍如火般暑熱,而河水已經涼得讓人抽筋。這一火水狀態是一種令人歎惜又具有挑戰的未濟狀態,是新的開始、新生的希望。河流及其未濟狀態是一個意義豐富的對象。《易經》多有「利涉大川」的話。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子貢則說,君子見大水必觀焉……河流蘊藏了中國人的歷史記憶和人生圓滿之想像。從南北朝開始,南北中國之間的關係更是以文明自任的中國人的傷心之所,桓溫北征,感歎「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宋時抗金名將宗澤臨死前大喊三聲:「渡河,渡河,渡河。」慧能渡江,辭別師父:「迷時師渡,悟時自渡。」……至現代中國,西南聯大更上演了南渡北歸的歷史大劇。可見,過河之於我們的複雜意義。以至於鄧小平在談論他的改革開放設想時,借用了這一形象比喻,說明我們中國的轉型是「摸著石頭過河」。

中國人對處暑的火水時空命名是「未濟」,未濟卦在後天秩序裡被排列為六十四卦的最後一卦,表達了中國人的時空觀:自宇宙開始,人生自然永遠未濟,有始無終,沒有結論,沒有盡頭。「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未濟,在歷史上讓人傷感而省思。杜甫有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龔自珍則說:「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缺陷好,吟道夕陽山外山,古今難免餘情繞。」

對此「未濟時空」,中國先哲觀象系辭說:「火在水上,未濟。君子以慎辨物居方。」君子觀此卦象,有感於水火錯位不能相剋,從而以謹慎的態度辨別物類,使物群分;使其各得其所,各處以道。未能延續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六就不曾瞭解「未濟」之義,當巴士底獄被攻佔的時候,他在日記本上寫的是「14日,星期二,無事」。第二天,大臣向他報告情況,他吃驚而困惑:「怎麼,造反啦?」大臣回答說:「不,陛下。這是一場革命。」

宋人仇遠的詩「處暑後風雨」很得「慎辨物居方」之義:「疾風驅急雨,殘暑掃除空。因識炎涼態,都來頃刻中。紙窗嫌有隙,紈扇笑無功。兒讀秋聲賦,令人憶醉翁。」雖然唐人也有「強起披衣坐,徐行處暑天」一類的詩句,但真正體味處暑時空意義的是宋人。宋人長於論理,他們在時空感受中也辨析到義理。如他們說:「處暑無三日,新涼直萬金。白頭更世事,青草印禪心。」他們說:「處暑余三日,高原滿一犁。我來何所喜,焦槁免無泥。」他們說:「塵世未徂暑,山中今授衣。露蟬聲漸咽,秋日景初微。四海猶多壘,餘生久息機。漂流空老大,萬事與心違。」

至於民間,沒有這類深邃的思緒,有的是生活樂趣。中國北方人就稱處暑之際的小蜻蜓為「處暑」。晚明謝肇淛曾點評此類民俗說:「今俗指麥間小蟲為麥秋,可笑也,亦猶北人指七月間小蜻蜓為處暑耳。」

處暑之後,秋意漸濃,是人們暢遊郊野迎秋賞景的好時節。處暑過,暑氣止,雲彩疏散自如,不像夏天的濃雲成塊,民間因此有「七月八月看巧雲」之說,即「出遊迎秋」。當然,處暑之際有中國農曆的「乞巧節」,這是中國的情人節,牛郎織女的傳說幾乎跟中國文明相始終,男女君子的相思相親也確實需要「慎辨物居方」。處暑之際還有「中元節」即「鬼節」,民間為此有祭祖、佈施等重大活動,如「放河燈」的習俗。肖紅《呼蘭河傳》中曾解釋這種習俗:「七月十五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纏綿在地獄裡非常苦,想托生,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有個死鬼托著一盞河燈,就得托生。」

總之,瞭解處暑,能夠讓我們理解天人相應的微妙。一如物候的「天地始肅」,君子當以身為度,去辨物居方,謹言慎行,反省收斂,才能在千變萬化的時空中適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