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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芒種 君子以非禮勿履

村野風日晴妍,農人刈麥山前。

娘子正烙新餅,只待良人家還。

每年6月6日前後,太陽抵達黃經75度的位置,對北半球的中國內地來說,是農忙的季節。太陽給予地球的能量,在此前後有一個奇妙的安排。我們說過此前的小滿節氣裡農作物對雨水的渴求,對風的需要。能量的外化表現確實先雨後風,先灌漿再風乾結實。到了6月,冬春作物可以收割,夏秋作物可以栽種了。這個節點,是農曆的第九個節氣,夏天的第三個。仲夏時節來臨了。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節,謂有芒之種穀可稼種矣」。意指大麥、小麥等有芒作物種子已經成熟,搶收十分急迫。晚谷、黍、稷等夏播作物也正是播種最忙的季節,故稱「芒種」。其字面意思就是「有芒的麥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種」。此時,麥穗上的芒又細又長,麥芒由麥的葉退化而成,它可以抑制麥粒的蒸騰作用,增加麥的產量。種,從禾從重,先種後熟,既指個大、飽滿之種子,又指重新種植。《周禮·地官·稻人》載:「澤草所生,種之芒種。」意思是說,澤草叢生的地方可種莊稼。春爭日,夏爭時,「爭時」即指這個時節的收種農忙,「芒種栽薯重十斤,夏至栽薯光根根」。馬永卿《嬾真子錄》:「所謂芒種五月節者,謂麥至是而始可收,稻過是而不可種。」

人們常說「三夏」大忙季節,即指忙於夏收、夏種和春播作物的夏管。長江流域「栽秧割麥兩頭忙」,華北地區「收麥種豆不讓晌」。「芒種」也稱為「忙種」「忙著種」,「芒種」到來預示著農民開始了忙碌的田間生活。《芒種謠》如此唱道:「芒種忙,麥上場,起五更來打老晌。搶收搶運搶脫粒,曬乾揚淨快入倉。芒種忙,種秋糧,玉米高粱都耩上。高地芝麻窪地豆,雨插紅薯栽稻秧。」

芒種時節沿江多雨,黃淮平原也即將進入雨季。華南東南季風雨帶穩定,是一年中降水量最多的時節。長江中下游地區先後進入梅雨季節,雨日多,雨量大,日照少,有時還伴有低溫。若遇連陰雨天氣及風、雹等,往往使小麥不能及時收割、脫粒和貯藏而導致麥株倒伏、落粒、穗上發芽霉變及「爛麥場」等,到手的莊稼就會毀於一旦。故有農諺,「收麥如救火,龍口把糧奪」。

麥收以後應抓緊搶種搶栽,時間就是產量,即使遇上乾旱,也要積極抗旱造墒播種,切不可消極等雨,錯過時機。「芒種忙,下晚秧。」即使陰雨連綿,農民也要搶種。宋人范成大的《芒種後積雨驟冷》詩就如此說:「梅霖傾瀉九河翻,百瀆交流海面寬。良苦吳農田下濕,年年披絮播秧寒。」

芒種節氣充滿了田間氣息,中國內地各地對此節氣都有切實的總結。陝西、甘肅、寧夏是「芒種忙忙種,夏至谷懷胎」。廣東是「芒種下種、大暑蒔」。江西是「芒種前三日秧不得,芒種後三日秧不出」。貴州是「芒種不種,再種無用」。福建是「芒種邊,好種秈,芒種過,好種糯」。江蘇是「芒種插得是個寶,夏至插得是根草」。山西是「芒種芒種,樣樣都種」「芒種糜子急種穀」。四川是「芒種前,忙種田,芒種後,忙種豆」。東北是「過了忙種,不可強種」。

芒種時節炎熱,消耗體力多,人們要注意多喝水以補充水分,要注意養生。天熱易出汗,衣服要勤洗勤換,要「汗出不見濕」,因為若「汗出見濕,乃生痤瘡」。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都有出現35℃以上高溫天氣的可能。黃淮地區、西北地區東部可能出現40℃以上的高溫天氣,但一般不是持續性的高溫。在華南的台灣、海南、福建、兩廣等地,6月的平均氣溫都在28℃左右。這個時候極容易犯懶昏睡,頭腦難得清爽。諺語說:「芒種夏至天,走路要人牽;牽的要人拉,拉的要人推。」夏日晝長夜短,午休可助人消除疲勞,有利健康。

芒種本身是反映農業物候現象的節氣。此時大自然中的物候現象則是,一候螳螂生,二候始鳴,三候反舌無聲。在這一節氣中,螳螂在去年深秋產的卵,因感受到陰氣初生而破殼生出小螳螂;喜陰的伯勞鳥開始在枝頭出現,並且感陰而鳴;與此相反,能夠學習其他鳥鳴叫的反舌鳥,卻因感應到了陰氣的出現而停止了鳴叫。古人說,螳螂不生出,這叫陰氣滅息;伯勞鳥不叫,說明政令不行而奸邪逼人;反舌鳥還在叫,定有巧佞之人在君側。

我們現代人對這三種物候已經失去了感覺,但在古人那裡,螳螂、伯勞鳥、反舌鳥都有極為豐富的意義。在古希臘,人們不僅將螳螂視為先知,還稱其為禱告蟲,因螳螂前臂舉起的樣子像祈禱的少女,故如此命名。在中國,螳螂是勇士,又是無知無畏的象徵,還是人們傚法的榜樣。螳臂當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成語千百年來為中國人熟知。明末清初,膠東人王朗更是觀察螳螂捕蟬之動靜,取其神態,賦其陰陽、剛柔虛實之理,施以上下、左右、前後、進退之法,演古傳十八家手法於一體而創螳螂拳法。對農民來說,螳螂是農業害蟲的重要天敵,中國人熟知的螳螂有中華大刀螳、狹翅大刀螳、廣斧螳、棕靜螳、薄翅螳螂、綠靜螳等。現代人要觀察螳螂,除了在農村,城裡夏日夜晚的路燈下也能看見螳螂,因為那是蚊子密集的地方。

至於伯勞鳥,俗稱胡不拉,也是重要的食蟲鳥類,它有將捕捉到的蟲類、小鳥的屍體插到荊棘、帶刺鐵絲上撕食的習慣,生性兇猛,對農林業有益,是一種留鳥。它的得名來自一個傳說。在中國西周時代,賢臣尹吉甫誤聽人言,將自己的兒子伯奇殺死,伯奇的弟弟作詩悼之,尹吉甫極為後悔哀痛。有一天尹吉甫看見一隻鳥在桑樹上鳴叫不已,忽然心動,認定那是兒子的化身。「伯奇勞乎?是吾子,棲吾輿;非吾子,飛勿居。」這隻鳥就跟著尹吉甫回家了。可見,伯勞鳥很早就進入了中國人的視野。漢語裡還有「勞燕分飛」成語,即指伯勞鳥和燕子分別朝不同的方向飛去。當伯勞遇見了燕子,完成了身份的指認,伯勞匆匆東去,燕子急急西飛,瞬息的相遇無法改變飛行的姿態,相遇總是太晚,離別總是太疾。東飛的伯勞和西飛的燕子,合在一起構成了感傷的分離,成了不再聚首的象徵。屬於留鳥的伯勞的領地意識很強,而燕子則是眾所周知的候鳥,隨著季節的變換而遷徙,它們的習性差異成了別離的代名詞。王實甫在《西廂記》中說:「他曲未通,我意已通,分明伯勞飛燕各西東。」現代歌手田震在《未了情》中唱道:「雖有靈犀一點通,卻落得勞燕分飛各西東。」

而反舌鳥能成為中國古人觀察的物候,似乎是一件難以索解的事。反舌鳥又稱百舌鳥、黑鶇、黑鳥、黑山雀,等等,是南方人喜歡飼養的歌鳥,野生成鳥野性大,難馴熟,常因過度撞籠而死亡,故多掏取幼鳥人工餵養,可見反舌鳥的純潔無辜。在美國文化中,反舌鳥也是親切友好善良的象徵。哈珀·李寫於1960年的處女作《殺死一隻反舌鳥》是一部出版即長銷不衰的經典,遺憾的是,此書長期被誤譯為「殺死一隻知更鳥」。作者的書名來自於書中的父親給孩子們的忠告:「記住,殺死反舌鳥是一種罪過。」漢語文化對反舌鳥和反舌也多有致意,孔穎達解釋說:「反舌鳥,春始鳴,至五月稍止,其聲數轉,故名反舌。」南朝人沈約寫有《反舌鳥賦》:「有反舌之微禽,亦班名於庶鳥。乏佳容之可翫,因繁聲以自表。」反舌還指張口結舌,嚴復在《論教育書》中說:「用東文,彼猶可攘臂鼓唇於其間,獨至西文用,則此曹皆反舌也。」

可見芒種節氣雖然是大忙時節,古人對物候的觀察並不膚淺,反而仍能引申出生活中的諸多道理。芒種期間的大量農諺同樣也反映了生活的道理,農民知道人人參與的意義:「麥收無大小,一人一鐮刀。」「機、畜、人,齊上陣,割運打軋快入囤。」「芒種前後麥上場,男女老少晝夜忙。」農民知道工具的重要:「好手不壓快刀。」「手巧不如工具巧。」農民懂得落袋為安:「麥在地裡不要笑,收到囤裡才牢靠。」「麥收有三怕:雹砸、雨淋、大風刮。」農民懂得收割的微妙:「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丟。」「麥子夾生割,谷子要熟妥。」「生割麥子出好面,生砍高粱煮好飯。」

海子有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有過農業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麥芒、稻芒的意味,如芒在背,極度不安。大汗淋漓裡還受芒刺之苦,實在是一種不幸的經驗,但這是農民的生活,一種宿命。我們今天看待這一農民的生存體驗,或者可說苦難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我們唯一需要記取的,是能否配得上所受的這些苦難。

芒種節氣也催生了一種農民身份,麥客,即流動的替別人割麥子的人。每到麥收季節,「麥客」們便走出家門,開始他們的「趕場」生活。因產麥區成熟差異性,麥客們一般由北向南,由南返北,像候鳥一樣遷徙遊走,一路收一路走,等麥客走到自家門前,自家的麥子也熟了。早熟區的農民等自家收割完後便前往相對晚熟區收割。麥客的共同點都是成群結隊,兄弟同行、父子同行甚至夫妻相隨,到產麥區,尋人僱傭,替人割麥,用汗水換取微薄的收入,以補家庭短缺或尋找生路。農業機械化後每年都有大量收割機走南闖北收割小麥,又叫跨區機收小麥,他們因和麥客有著相似點,也被稱為「麥客」「現代麥客」,因其是機械收割也被稱為「鐵麥客」「機械麥客」。無論今昔,其辛勞是一樣的。在傳統中國,麥客也是少有的熟人社會中的陌生人碰撞現象,其中的緊張、衝突、冤枉委屈、日久生情、勞燕分飛等悲喜劇極為正常。

在大時間序列裡,芒種節氣在大壯、大有時空。中國的先哲為此系辭說,大壯,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君子以非禮勿履。君子立身處世,依禮而行,除非合禮,否則決不去做。禮在時空屬性中即為夏天,是萬物生長壯大的景象,是萬物之間形成有效秩序的景象,遵循有效的秩序即是守禮。熟人社會有陌生人插入,萬物忙於生長中,彼此的枝葉交叉侵入,農業生產生活忙亂至極,秩序或禮儀就顯得極為重要。君子不能掉以輕心,失禮失儀。先哲還系辭說,大有,其德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時行,是以元亨。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日光照耀萬物,火在天上,這是大有的象徵。萬物都受賜於正大的能量,君子傚法它的精神,由此領悟遏制惡發揚善,順應天道而擔當美好的使命。

在中國歷史裡,對秩序考慮得較為周密的是在夏、商、週三代,其朝貢服事體系較之後來的王權制度要有人情味得多。如果說後來的王權制度如秋天般嚴肅,三代的朝貢服事體系則如夏花之燦爛。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都如夏天萬物一樣「芒種」生長有序,萬有都在其中有自己的位置。是的,雖然萬類競相自由,但在親疏中、在差序中仍有格局,有群己權界,如此才有真正的燦爛。在這個意義上,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等思想,才有了正面而積極的功能。孔子為自己不曾履踐大道、不曾與三代之英為伍而由衷地歎息。他說:「大道之行也,大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