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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小滿 君子以飲食宴樂

門前無邊青麥,有鳥風中徘徊。

此心唸唸在遠,牆頭石榴花開。

每年5月20日—22日之間,太陽到達黃經60度時,北半球的節氣物候又發生了變化。《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滿者,物致於此小得盈滿。」在中國內地的北方地區,麥類等夏熟作物籽粒已開始飽滿,但還沒有成熟,約相當乳熟後期,所以叫小滿,「小滿不滿,麥有一險」。南方地區總結的農諺則說:「小滿不滿,干斷思坎」「小滿不滿,芒種不管」。把「滿」用來形容雨水的盈缺,即小滿時田里如果蓄不滿水,就可能造成田坎乾裂,甚至到下一個節氣即芒種時也無法栽插水稻。

小滿節氣跟雨水相關。如果北方冷空氣深入到南方,南方暖濕氣流也強盛的話,那麼就很容易在華南一帶造成暴雨或特大暴雨。「小滿大滿江河滿」,小滿節氣的後期往往是南方防汛的緊張階段。在長江中下游地區:「小滿不下,黃梅偏少」「小滿無雨,芒種無水」。在黃河流域的麥產區,小麥剛剛進入乳熟階段,如無雨水,再受乾熱風的侵害,就會導致小麥灌漿不足、粒籽乾癟而減產。

小滿節氣跟農事相關。傳統農諺說:「小滿動三車,忙得不知他。」三車指水車、油車和絲車。此時,農田里的莊稼需要充裕的水分,農民們要忙著踏水車翻水。收割下來的油菜籽也等待著農人們去舂打,做成清香四溢的菜籽油。農活不能耽誤,家裡的桑蠶業也到了緊張關頭,小滿前後,蠶要開始結繭了,養蠶人家忙著搖動絲車繅絲。《清嘉錄》中記載:「小滿乍來,蠶婦煮繭,治車繅絲,晝夜操作。」

從小滿節氣開始,中國內地各地都是漸次進入了夏季,南北溫差進一步縮小,降水進一步增多。在北方的小麥產區,此時宜抓緊麥田蟲害的防治,預防乾熱風和突如其來的雷雨大風、冰雹的襲擊。乾熱風對開花到乳熟期間的小麥危害極大。它加速作物的蒸發量,使作物體內的水分很快蒸發出去,破壞葉綠素,停止作物的光合作用,使其莖葉很快枯萎,因而籽粒乾癟、皮厚、腹溝深,千粒重下降,一般減產5%~10%,嚴重的減產30%以上。南方地區,則要抓緊水稻的追肥、耘禾,抓緊晴天進行夏熟作物的收打和晾曬。如果出現夏旱、出現低溫陰雨天氣,也會影響早稻稻穗發育和揚花受粉。此時的低溫陰雨天氣俗稱「五月寒」,又稱「小滿寒」。

小滿節氣跟生長相關,是反映生物受氣候變化的影響而出現生長發育現象的節氣。大自然如此,人也如此。人體的生理活動在此節氣處於最旺盛的時期,消耗的營養物質在二十四節氣中最多,故人體應及時補充營養,才能使身體五臟六腑不受損傷。

小滿節氣的物候是,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麥秋至。即是說小滿節氣中,苦菜已經枝葉繁茂,而喜陰的一些枝條細軟的草類在強烈的陽光下開始枯死,然後麥子開始成熟。新鮮的麥穗可以嘗出甘甜之味。早一點的麥種,都是帶麥芒的,掐一個麥穗,扽一個麥芒,就可以品嚐到新鮮的麥子了。嫩麥子顆粒裡面,是一小汪濃濃的、甜甜的乳白色的汁;再成熟點的麥子,放在手裡搓,手裡就有一小把的麥粒了,放進嘴裡咀嚼出香甜來。在古人眼裡,如果苦菜不開花,說明賢人潛伏不出;如果靡草不枯死,說明國內盜賊氾濫;如果氣候不變熱催熟麥子,那是陰氣太兇惡。

在一年生計中,小滿是從青黃不接的日子裡迎來了新鮮糧食接濟的節氣。在傳統社會多有「短缺」的農耕生活裡,春末夏初,舊年的糧食往往已經吃光了,人們只能以「瓜菜代」來過日子。先民對小滿物候的觀察以「苦菜秀」為一大特徵,正說明「苦菜充飢」的歷史事實。「苦苦菜,帶苦嘗,雖逆口,勝空腸。」

對先民來說,在小滿節氣裡迎來「麥秋至」有重大的意義。品嚐到新麥意味著身體獲得了新一年的能量,得到了新生之加持。但歷史上有名的「嘗新麥」的故事是一個悲劇或鬧劇。公元前581年,晉景公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鬼魂罵他。他召來桑田巫,桑田巫解夢後預言他活不長了,等不到吃新麥就會死,「不食新矣」。景公病重,他向國際社會求醫,秦國派來名醫醫緩,景公夢見有兩個小鬼因害怕醫緩而說要逃到肓之上、膏之下,醫緩來後診斷景公的病已經無藥可治,「病入膏肓」。到了丙午這一天,景公想吃新麥,就命人把田里的麥子收上來做了麥食。他把桑田巫召來,見證自己能夠吃到新麥後就把桑田巫殺了。但景公正要吃麥食時,肚子痛了起來,這位視人命如土芥的國君只好去上廁所,結果他掉進糞池裡淹死了。「將食,張;如廁,陷而卒。」

關於飲食的故事或記憶在小滿節氣裡有很多。天地運行的邏輯對生息其間的生命來說,有其想像力、認知力難以抵達的神奇。小麥在此時要灌漿成熟,需要雨水。有了雨水,每畝地增產一二百斤是常事;如果沒有雨水,就會減產,乃至顆粒無收。但大自然與天體運動之間的關係匪夷所思,生物在千萬年的演進裡,有著氣候年週期的記憶。似乎小麥記得此一時段陰陽比例構成的雨水情況,本能地選擇在此時灌漿以待結實。這樣的大自然奇觀舉不勝舉。夏季的雨水對中國內地的主要農作物黍、稷、麥、稻的成熟至關重要。

這一時空的卦象確實是水天卦。先人們的記憶也接近麥苗,他們跟麥苗一樣抬眼望天,直接把上水下天卦象中的水寫成雨字,把天寫成人站在田頭望天求雨的形象,後者演變成而,水天卦因此就是需卦。一個等待、需要的卦。

需卦時空是一個生長期的時空,自然之像是仰天等待雨水,人生之象則是青少年時期等待飲食。雨水與陽光給植物提供了飲食所需,植物給食草動物提供了飲食所需,動植物又給人類提供了飲食所需。在生長期,萬千生物最重要的是飲食之道。人們說,老天爺是多守信的啊,你需要雨水就給你生命的活水。《聖經》中《啟示錄》則說:「此後,從各方來了許許多多不同國度不同民族的人,都身穿白衣,手執棕樹枝,站在寶座和羔羊面前,向寶座上的上帝和羔羊敬拜、讚頌,眾天使也面伏於地,敬拜上帝和羔羊……於是長老告訴約翰,他們才脫離了大患難,他們的白衣曾用羔羊的血洗淨,他們晝夜在神殿中侍奉神,不再受飢渴日曬之苦,羔羊牧養他們,領他們到達生命泉水之源,上帝給他們擦去憂傷的眼淚。」

小滿節氣之於生命的意義可謂重大,它讓人們更深刻地把握日常飲食。中國的先哲對此時空觀象系辭說:「雲上於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雲氣上升到天上,這是需卦時空。君子在此時機尚未成熟的時候,需要等待,唯有守著正道,不急於躁進,安心以飲食調養身體,宴樂聯誼眾人,以養心志,團結奮鬥。

事實上,在飲食方面,歷史上是有等級規定的。《尚書》記載:「惟闢作福,惟闢作威,惟辟玉食。」即只有特權人士才能作威作福,錦衣玉食。《禮記·王制》說:「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周代規定天子的飲食是:「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飲用六清,饈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醬用百有二十甕。」漢朝禮制規定:天子「飲食之餚,必有八珍之味」。所謂八珍即指:淳熬,肉醬油燒稻米飯;淳母,肉醬油燒黃米飯;炮豚,煨烤炸燉乳豬;炮,煨烤炸燉母羔;搗珍,燒牛、羊、鹿裡脊;漬,酒糟牛羊肉;熬,類似五香牛肉乾;肝網油,網油包烤狗肝。

關於飲食的悲喜劇太多了。「靈公元年春,楚獻黿於靈公。子家、子公將朝靈公,子公之食指動,謂子家曰:『佗日指動,必食異物。』及入,見靈公進黿羹,子公笑曰:『果然!』靈公問其笑故,具告靈公。靈公召之,獨弗予羹。子公怒,染其指,嘗之而出。公怒,欲殺子公。子公與子家謀先。夏,弒靈公。」染指、食指大動的詞語由此而來。中國人對味覺的癡迷也許高於視覺、聽覺,史書記載張翰因思念故鄉的美食而棄官。「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中國人對飲食的重視使得很多人臨死之前回味著美食,如金聖歎被殺之前說,花生米與豆乾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而瞿秋白就義前感歎,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有人以為,人們對味覺的終生迷戀表明他們的人格心理多停留在兒童口腔期階段。孫中山思考《建國方略》,開篇即是談飲食:「我中國近代文明進化,事事皆落人之後,惟飲食一道之進步,至今尚為文明各國所不及。中國所發明之食物,固大盛於歐美;而中國烹調法之精良,又非歐美所可並駕。」

中國文化對時空的把握多會落實到身體語言上來,對小滿節氣的觀察就是如此,人們還以色聲味觸等來理解時間的屬性。如夏天的味道,在中國人看來,就是苦味。夏天的瓜果蔬菜多有苦味,人們甚至直接以苦命名,如苦瓜、苦菜等。《詩經》曰:「誰謂荼苦?」什麼是苦味?人們說:「感火之氣而苦味成。」可見中國人很早就發現了苦味與火熱的夏天之間的關係。苦菜是中國人最早食用的野菜之一。《周書》:「小滿之日苦菜秀」。《詩經》:「采苦采苦,首陽之下」。苦菜遍佈全國各地,寧夏人叫它「苦苦菜」,陝西人叫它「苦麻菜」,李時珍稱它為「天香草」。《本草綱目》:「(苦苦菜)久服,安心益氣,輕身、耐老。」中國人認為,心火旺是有問題的,此時需要吃「苦」來排毒。不同於辛苦這一漢語詞彙,中國人對「心苦」有更難為外人道的體驗。心之孤苦不僅是一種心理體驗,更是一種身體的經驗。魯迅感歎對心的把握之難:「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無論是痛苦還是孤苦,都是絕對的苦,我們難以言傳。

苦味是夏天的本味,是南方的本味,也是青春的本味。青春需要吃苦,夏天需要吃苦,南方食物有苦味之底蘊,往往要加上糖以中和提鮮。相對應的,春天(東方)的本味是酸,秋天(西方)的本味是辛辣,冬天(北方)的本味是鹹;生命在時空坐標裡要深味當下的本質。這是時空的邏輯,是生命的邏輯。中國人稱讚一個人會說,吃苦耐勞,其實也說明了一個生命之堅韌持久(勞)跟苦相關。理解了這一點,我們能夠更真切地理解老子的教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