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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立夏 君子以輔相天地之宜

新荷乍露嫩綠,後園初發幽篁。

枝上青梅尚小,魚兒游在池塘。

當太陽到達黃經45度時,是為太陽回歸年的5月5日或6日,北半球的春天算是過去了。「斗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故名立夏也。」「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時皆假大也。」在天文學上,立夏表示告別春天,進入到夏天了。

我們說過,天文時間、地球生物時間、人文時間並非嚴格一致,它們之間有一種「羅致協從」的關係,即天文時間,日地系統率先進入一種關係形態,地球生物系統緊跟其後,人類的認知感受再其後,這就是中國文化稱道的「像天法地」。以夏來說,雖然立夏在每年陽曆的5月左右,但中國人經常以6月、7月和8月三個月為夏季;在氣候學上,中國學者張寶坤結合物候現象與農業生產,於1934年提出了候溫法的分季方法。候(五天)平均氣溫穩定降低到10℃以下作為冬季開始,穩定上升到22℃以上作為夏季開始;候平均氣溫從10℃以下穩定上升到10℃以上時,作為春季開始;候平均氣溫從22℃以上穩定下降到22℃以下時,作為秋季開始。

立夏時節我國南北的氣溫差異較大,而且同一地區波動頻繁,中國只有福州到南嶺一線以南地區真正進入夏季,而東北和西北的部分地區這時則剛剛進入春季,大部分地區平均氣溫在18℃~20℃。對中國內地的北方地區而言,氣溫回升很快,但降水仍然不多,加上春季多風,蒸發強烈,大氣乾燥和土壤乾旱常嚴重影響農作物的正常生長。「立夏三天遍地鋤」,這時雜草生長很快,「一天不鋤草,三天鋤不了」。對南方來說,則是另一種風光或另一種農事,立夏後的江南正式進入雨季,雨量和雨日均明顯增多。「多插立夏秧,谷子收滿倉」,南方早稻插秧的農忙就在此時,而插秧時能否下雨就顯得極為重要,「立夏不下,犁耙高掛」「立夏無雨,碓頭無米」。

無論南北差異如何大,對中國內地來說,「孟夏之日,天地始交,萬物並秀」。這時夏收作物進入生長後期,冬小麥揚花灌漿,油菜接近成熟,夏收作物年景基本定局,故農諺有「立夏看夏」之說。水稻栽插以及其他春播作物的管理也進入了大忙季節。故農耕社會極重視立夏節氣。周朝時,立夏這天,帝王要親率文武百官到郊外「迎夏」,並指令司徒等官去各地勉勵農民抓緊耕作。

立夏的物候是,一候螻蟈鳴,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即說這一節氣中首先可聽螻蟈在田間的鳴叫聲,接著大地上便可看到蚯蚓掘土,然後王瓜的蔓籐開始快速攀爬生長。古人附會說,如果螻蟈不叫,意味著地面積水漫溢;如果蚯蚓不出,說明寵妃會奪去王后性命;如果王瓜不生,表明貴族要遭困窮。

先民對夏季三月的稱呼仍依孟、仲、季來指代第一、第二、第三,也有以伯、仲、叔來稱呼的。仲夏即指夏天的第二個月,一般指農曆五月。如按太陽年來劃分,孟夏是6月,仲夏是7月,季夏是8月。對農民來說,夏也有三夏,即夏收、夏種、夏管。立夏日的陰晴風雨也能預兆一年的豐歉,雨水、雨量、風向與收成關係極密切。農諺就有「立夏東風雨漣漣」「雷打立夏,三天來一下(指多雨)」「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掛起」「立夏不下,旱到麥罷」之說。

中國先民對夏的理解是一個空間意義,夏字的本義是「面向南方」。古人觀念以南為生,以北為死;以南為陽,以北為陰;以南為前,以北為後。即正南方是中國人的基準方向。古人描述的中國:前交趾,後幽都,左東海,右流沙。二十八宿四象:前朱雀,後玄武,左蒼龍,右白虎。「夏」意為「面南止步」(持久向南)。故古人以夏季位配南方,「夏人」即南方人。

「夏,假也。」這個「假」有非真實、非本質之意,如果以熱脹冷縮來理解夏天萬物的生長膨脹之謂假,倒的確形象。夏因此有大之義。「夏」在羌語和藏語中都是「偉大、強大」的意思。春秋時代的中國人說:「夏,大也。故大國曰夏。」《說文》:「夏,中國之人也。」夏從一個時間物候之詞,一步步假借並豐富其含義,以致成為國家、文化的名稱。「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夏還有諸多別稱。《爾雅》中,夏為「朱明」「長贏」「九夏」「昊天」等。《漢書·禮樂志》說:「朱明盛長,敷與萬物」。古人稱說的長夏即指農曆四五六月的初夏、仲夏和季夏,相當於太陽曆的5月、6月和7月三個月。古人還把夏季最熱的伏天稱為「盛夏」,暑伏天時酷熱難耐,人們盼著快點度過,故又有「消夏」「消暑」之俗稱。

對夏天當然不止中國人的感受深刻,地處亞熱帶的印度,氣候燠熱多雨,夏天蟲蟻繁殖迅速,草木生長繁茂,出家人為避免出外托缽行化時踩傷蟲蟻與草木之新芽,故規定嚴禁無故外出,以防離心散亂,而聚居一處,安心修道,稱為「結夏安居」。這一制度傳到中國,即是結夏、坐夏、坐臘、結制等。唐人曹松《送僧入蜀過夏》詩:「師言結夏入巴峰,雲水回頭幾萬重。」宋人范成大《偃月泉》詩:「我欲今年來結夏,莫扃岫幌掩雲關。」

五臟之中的心對應夏,「心為一身之主,臟腑百骸皆聽令於心,故為君主」。《黃帝內經》曰:「夏三月,此謂蕃秀;天地氣交,萬物華實。」天氣漸熱,植物繁盛,此季節有利於心臟的生理活動,人在與節氣相交之時故應順之。《醫學源流論》曰:「心為一身之主,臟腑百骸皆聽命於心,故為君主。心藏神,故為神明之用。」《醫學入門》曰:「血肉之心形如未開蓮花,居肺下肝上是也。神明之心……主宰萬事萬物,虛靈不昧是也。」當夏日氣溫升高後,加劇了人們的緊張心理,極易煩躁不安,心火過旺,好發脾氣。故立夏之時,情宜開懷,安閒自樂,切忌暴喜傷心。

對中國人來說,立夏是三陽開泰的日子。立夏時,古人有迎夏儀式。君臣一律穿朱色禮服,配朱色玉珮,連馬匹、車旗都要朱紅色的,以表達對豐收的祈求和美好的願望。皇宮裡,「立夏日啟冰,賜文武大臣」。清《燕京歲時記》記載:「京師自暑伏日起至立秋日止,各衙門例有賜冰,屆時由工部頒給冰票,自行領取,多寡不同,各有等差。」這一貯冰抵禦溽暑之法在兩千年前的周代就開始了。《周禮·天宮》:「鑒如瓶,大口,以盛水,置食其中,以避瘟氣。」《詩經》:「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二之日、三之日即相當於農曆十二月,鑿冰之聲咚咚,正月時藏冰於冰庫。宋人楊萬里有詩:「帝城六月日停午,市人如炊汗如雨。賣冰一聲隔水來,行人未吃心眼開。」明清皇宮內設有管冰事的官員,謂之「凌人」,專管斬冰、藏冰、用冰等事宜。《燕京歲時記》記載說:「那時的四大冰食佳品,一是酸梅湯,二是西瓜汁,三是杏仁豆腐,四是什錦盤,均以冰鎮之。」

立夏日還有稱重的風俗。人們在村口或台門裡掛起一桿大木秤,秤鉤懸一根凳子,大家輪流坐到凳子上稱。司秤人一面打秤花,一面講著吉利話。稱老人要說「秤花八十七,活到九十一」。稱姑娘說「一百零五斤,員外人家找上門。勿肯勿肯偏勿肯,狀元公子有緣分」。稱小孩則說「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長大會出山。七品縣官勿犯難,三公九卿也好攀」。蔡雲有詩:「風開繡閣揚羅衣,認是鞦韆戲卻非。為掛量才上官秤,評量燕瘦與環肥。」

先民在立夏來臨時也有惜春之感,故會在立夏日備酒食為歡,好像送人遠去,名為餞春。吳藕汀《立夏》詩說:「無可奈何春去也,且將櫻筍餞春歸。」立夏嘗新、嘗鮮也是應有之義。蠶豆、莧菜、黃瓜為「地三鮮」;櫻桃、枇杷、杏子為「樹三鮮」;海螄、河豚、黃魚為「水三鮮」。還有「立夏得食李,能令顏色美」,立夏吃桑葚、櫻桃等食俗。蘇州一帶則有「立夏見三新」之說,三新為櫻桃、青梅和麥子,用以祭祖。還有吃「立夏飯」「立夏狗」「立夏蛋」,喝「立夏茶」,等等,如「立夏粥」:「一碗立夏粥,終身不發愁;入肚安五臟,百年病全丟。」

在大時間序列裡,立夏正是天澤履卦和地天泰卦交接的時空。天澤履,天地相應,應驗了大地農作物需要雨水的特徵;地天泰,三陽開泰,應驗了萬物自此走向通泰繁茂。雨水多,大地澤水氾濫。先人在此時段發明了鞋子以履泥濘,卦象上天下澤,悅而健行,是要以柔馴歡悅的態度去行走。雨天走路,有危險,但人們走路也像舞蹈一樣。手之舞叫舞,足之舞叫蹈,即是履。履踐,是儒學中重要的觀念,「以躬行為務,非徒從事於口」。履既指腳踏實地,又指在生長中互動而必然出現的禮儀、秩序。履踐,即讓自己活在世界之中,而非遺世獨立。先哲為此給這個時空系辭說,「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即君子傚法這一時空的意義,明辨上下的分工,以安定民心。

至於通泰時空,「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天地陰陽之氣互相交感溝通,是通泰之象。君王傚法它的精神,從而要裁製天地之道,使其成功發展,輔佐天地自然所宜,以幫助民眾。也有人說,天地陰陽之氣交感,讓人想到夏後氏開啟私有財產制度,承認人性之私,將財產造就成天地之間的標準或大道,根據天地氣候之變化相宜,輔助百姓按時搞好生產生活,使百姓身心得以安康。直到今天,財產仍是人類文明中最為關鍵的通貨。個人、家庭、國家,有了這一通貨才能通泰。在此基礎上,三陽開泰演變成三羊開泰,即是說民生要得到切實的保證。乾隆皇帝的一首詩深得此中真義:「豈無九重居,廣廈簾垂湘。冰盤與雪簟,激灩翻寒光。展轉苦熱煩,心在黔黎旁。」

可見立夏在中國文化裡有其超越天文時令的意義。跟春、秋等詞語一樣,夏也具有豐富的人文含義,「凡物之壯大者而愛偉之,謂之夏」。大屋也稱夏,高樓大廈即是夏屋:「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在上古中國,大水也稱夏;漢水就曾稱為夏水,漢口則稱為夏口。屈原有詩:「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春生夏長,中國文化不僅有「學生」一說,也有「學長」一詞。學習生存,領悟生活之後,還要懂得成長的意義,懂得人生於天地之間的道理;學長,在學生的基礎上多了一種秩序感、責任感,多了一種給予、付出的精神。我們由此說,立夏之義可謂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