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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

觀望

傍晚慘淡的日光映照著峽谷另一邊朝西的山坡。大樹的樹皮上染上一層淡淡的紅光,光線反射回來,給森林增添了一片紫灰色的光輝。落日西沉,一條陰影線從山坡上掃過,溫暖的回光逐漸消失,森林沉入幽深的昏暗中。日頭繼續下落,太陽光掠過高山,折射到天空中。深紅色逐漸在天際瀰漫開來,幻成濛濛的一片。藍色的天幕褪去,最初變成淡淡的紫,隨後轉為灰色。

十天前,也就是冬至那天,我也曾見到陽光的這種游移。當時,對面林中陡坡上逐漸攀升的黑暗與光明的交界線引起了我的注意。這道交界線沿著山脊線一路往上爬,直到陰影抵達峰頂時,明亮的陽光在瞬間隕滅。就在陰影線觸及地平線的瞬間,藏在我東邊林坡上的郊狼開始放聲嗥叫。它們吠叫、哀號了半分鐘,然後陷入沉寂。狼群合唱的時間把握得非常精確,正好是在太陽從山坡上滑落的時刻出現。這似乎是一種巧合。我們——郊狼和人類,或許都在觀望山坡上燦爛的場景,也都因太陽消失的情景而心潮澎湃。據我們所知,郊狼的嗥叫行為是因為對日光和月相的變化都十分敏感。因此,這些動物有時或許會對著夕陽哀號,這種猜想並非毫無道理。

今天晚上,郊狼要麼是安靜下來,要麼是離開了。沒有它們陪伴,我便獨自觀看這變化的光影。然而,森林裡並不寂靜。鳥兒格外喧鬧,也許是白日的溫度遠遠上升到零度以上,這給它們帶來了活力。這會兒,鷦鷯和琢木鳥啁啾歸巢,在漸濃的暮色中敲擊著樹幹,高聲喊叫。當太陽完全沒入地平線以下,大驚小怪的鳥兒們安靜下來時,一隻橫斑林鴞(barred owl)高踞於山坡下面一棵樹上,發出短促的尖聲怪叫。這隻貓頭鷹反覆發出淒厲的號啕,一連叫了十多聲,大概是在呼喚它的配偶。冬季這個時節,正好是貓頭鷹的交配期。

貓頭鷹偃旗息鼓,森林陷入一片悄寂。這種寂靜,比我記憶中任何時刻都來得深沉。鳥類和昆蟲噤聲不語。風紋絲不動。人類活動的聲音,遠處的飛機,還有道路上的喧囂,一發消失了。東邊一條溪流溫柔的細語,是唯一可聞的聲音。就在這種格外靜謐的氛圍中,十分鐘悄然流逝。接著,風勢轉速,吹得樹梢嘶嘶作響。高空中一架飛機轟鳴著,遠處一家農場裡傳來含混的嗡鳴聲,在峽谷上不斷迴響。因為這週遭的寂靜,各種聲響都變得格外生動。

地平線上的色彩和光芒都流逝了,陷入一片深藍。大腹便便的月亮,已經圓了四分之三,在空中低低地閃耀。森林中陰影瀰漫上來,我的目光逐漸模糊了。

慢慢地,星星從夜幕中閃現出來。白晝的能量消退,讓我覺得舒適自在。突然,心臟猛然緊縮,恐懼如同利刃一般刺中了我。郊狼撕破了寧靜的空氣。它們就在近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更近。它們瘋狂的嗥叫聲從幾米遠處傳來。叫聲逐漸增強,變成尖銳的長聲呼嘯,蓋住了低沉的吠聲。我的意識瞬間轉移。恐懼的利刃集中於一個想法:這些野狗會把我撕得粉碎。老天,它們正在高叫。

這一切都不過在數秒之間。隨後,我重新恢復意識,郊狼的合唱還沒結束,恐懼之刃已經渙然冰釋。這些郊狼絕對不可能騷擾我。我很幸運,它們沒有嗅到我的氣味,否則它們不會跑到離我如此近的地方。我的恐懼很快就過去了。但是就在那一瞬間,我本能地想起遠古時代的教訓。億萬年的狩獵生活留下的深刻記憶,無比清晰地在腦海中轟然炸開。

郊狼的歌聲沿著峽谷傳到數英里之外,引發遠處穀倉和田野裡家犬的吠聲。年復一年的選擇演化也改變了狗的心靈,我們農耕時代的祖先們鼓勵它們在聽到野外親屬的嗥叫時不斷吠叫。郊狼和狼都不敢靠近家犬刺耳的叫喚,這種畏懼使易受攻擊的家畜得到一道聲音防護。人類、野生犬類,以及家養的狗,都生活在被演化攪成一團的聲音中。在森林之外,這種相互纏結的關係體現在救護車的警笛上。警笛發出警報聲,如同野狼的哀號,激起人內心深處的恐懼。家養的狗也聽到了遠古的回聲,因此朝著路上的救護車嗥叫不已。森林伴隨我們進入文明社會,埋藏在我們的靈魂深處。

狼的嗥叫聲戛然而止,如同響起時一般突兀。在黑暗中,我眼前一片茫然。郊狼的瓜子落地無聲,我無法知道它們是否離開,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離開的。最有可能的是,它們在自身的畏懼本能指引下,從人的身邊遠遠繞過去,偷偷溜去幹夜晚的勾當,捕食那些小動物去了。

壇城上重歸寂靜。我沉浸在對當下的思索中,靜靜體會一種熟悉的回歸感。回到壇城中,靜坐數百個小時,這種訓練移除了橫擋在森林與我的感官、思想和情感之間的某些障礙,使我能夠以一種前所未知的存在方式,參與到森林之中。

儘管有這種歸屬感,我與這個地方的關係卻並不簡單明瞭。在同一時間中,我既感覺自己與這裡極其貼近,又感覺無比遙遠。當我逐漸瞭解壇城,我更清楚地看到自身與森林的生態關係和演化關係。這種知識絲絲縷縷地進入我的身體內部,提醒我——更確切地說,是喚醒我的意識,使我得以看到,我從始至終是如何構成的。

與此同時,一種同樣強烈的異己感(sense of otherness)也油然而生。在觀望的過程中,我深切意識到自己可怕的無知,並因此沮喪不已。即便是對壇城上的居民進行簡單的列舉與命名,也遠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我只能以一種支離破碎的方式認識它們的生活,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除此以外絕無可能。我觀望得越久,便越發感到沒有希望完全理解壇城,把握它最基本的性質。

然而我所體會到的疏離感,並不只是對自身的無知有了更高的認識。我從內心深處認識到,在此間我是多餘無用的,整個人類亦是如此。這種認識給人帶來孤寂之感,我的無關緊要,令我倍覺感傷。

壇城上的生命是獨立的,從中我卻也體會到一種不可言喻而又極其強烈的歡樂。我是在幾周前走進森林時突然領悟到這一點。當時,一隻毛髮琢木鳥(hairy woodpecker)1棲息在樹幹上,發出尖厲的叫聲。這隻鳥的他者性(otherness)使我受到強烈的觸動。在人類到來之前數百萬年間,它的族類便一直在這裡,嘰嘰喳喳唱著啄木鳥之歌。它的日常經驗世界中,充斥著的是樹皮上的裂縫,隱藏的甲蟲,還有隔壁啄木鳥的聲音:這是另一個世界,與我的世界並行不悖。在一座壇城中,存在著數百萬個類似的平行世界。

不知道為什麼,這股潮水般襲來的疏離感反倒令我釋然了。世界並不以我或我的族類為中心。自然界的中心是隨機的,人類無權決定它的位置。生命凌駕於人類之上,它指引我們將目光投射到外面。啄木鳥的飛舞,令我覺得既慚愧,又振奮不已。

於是,我繼續觀望。在壇城上,我既是不速之客,又是親密成員。皎潔的月亮使森林飄浮在一片閃爍的銀光下。眼睛逐漸適應了黑夜。月光下,我看見我的影子靜靜地落在一圈樹葉之間。


1 ——又名長嘴啄木鳥,拉丁名為Picoides Willo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