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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6日

樹梢

正午時分,晴空如洗,壇城上卻不見一線日光。此處的山坡朝東北邊傾斜,正好背離太陽,坡上的崖岸擋住了直射的陽光。歪歪斜斜的光束照徹崖岸,也點亮了樹梢,地面上12英吋高處畫出一道光與影的分界線。這道分界線將逐日下沉,直到二月時節,太陽高高昇起,在暌違許久後重新擁吻大地。

坡下50米外,4只灰松鼠在一株枯死的棘皮山核桃樹高處明亮的枝條上遊蕩。我看了整整一個小時,它們大部分時候都伸著四肢,懶洋洋地坐在陽光下。這幾隻松鼠看起來親密無間,不時相互咬咬後腿或尾巴上的毛。偶爾有一隻停止日光浴,啃幾口長滿真菌的枯樹枝,然後返回來,安安靜靜坐在另外幾隻松鼠旁邊。

這幅寧靜的場面,令我莫名地歡喜。也許是見過和聽過松鼠之間太多的爭吵,今日的融洽,才顯得格外甜蜜。不過,這種快樂背後還有更多的內容;我那接受了過多教育的心靈所背負的某些擔子放下了,這令我如釋重負。野生動物樂於彼此為伴,在它們的世界中其樂融融。它們如此貼近,又如此真實,動物學和生態學方面的教科書與學術著作卻對此隻字不提。現在事實就擺在眼前,質樸簡單得不足一提。

這種看法並不在於科學是對還是錯。相反,科學加深了我們與世界的密切聯繫,在這點上,科學相當成功。但是,一味以科學方式來思考問題,也存在一個危險:森林被變成了圖表,動物成了純粹的機器;大自然的運行變成乾淨利落的曲線圖。今日松鼠的歡鬧,似乎是對這類狹隘觀念的反駁。大自然並不是機器。動物有感覺。它們鮮活而生動;作為人類的表親,它們擁有血親關係賦予我們的共同體驗。

它們似乎也喜歡太陽。在現代生物學的教程中,這種現象是從未出現的。

很不幸,有太多的時候,現代科學不能或者不願去正視或體會其他動物的感受。「客觀的」科學策略,無疑有助於我們對大自然取得部分的瞭解,並擺脫某些文化偏見。現代科學在分析動物行為時偏重一種客觀分離的態度,是出於對維多利亞時期的博物學家及其後繼者觀念的回應——那些人將整個大自然視作一種隱喻,用來為他們的文化價值做辯護。然而,分離的態度只是一種策略,目的在於打開局面,而不是要在全部活動中貫穿始終。科學的客觀性一方面推翻某些假定,另一方面接納了另一些假定。這些假定披著學術嚴肅性的外衣,很可能促使我們在看待世界時產生自大和冷漠的心理。當我們將科學方法適用的有限範圍混同為世界的真實範圍,危險就降落了。將大自然描繪為流程圖表(flow diagram),或者將動物描述為機器,可能會起到用處,當作權宜之計也未嘗不可。然而,切不可將這種有用性混同為一種確切無疑的信念,以至於誤認為我們有限的假定反映出了世界的形態。

適用範圍有限的科學那種自大的精神,迎合了工業經濟的需求,這絕不是一種偶然。然而,機器可以買賣,可以丟棄;歡樂的表親們卻是不能買賣和丟棄的。兩天前,就在聖誕節前夕,美國森林管理局(U.S. Forest Service)將南阿拉斯加州的唐嘎斯國家森林(Tongass National Forest)30萬英畝老齡林對商業採伐開放。這相當於十億多個一米見方的壇城。箭頭在一張流程圖上移動,木材數量曲線圖來回變動。現代森林科學與全球商品市場嚴絲合縫地整合起來——兩者間的語言和價值觀無需翻譯。

科學模式和機器隱喻是有用的,但也是有限的。它們無法告訴我們人類需要知道的全部內容。在我們加諸自然之上的理論之外,還隱藏著什麼?這一年中,我極力放下科學工具,努力去傾聽:不帶任何假想地接近自然,不計劃進行數據抽樣,不安排旨在向學生傳達答案的課程內容,也不借助任何機器和探測儀。因為我已經窺見,科學是何其豐富,它在範圍和精神上又是何其有限。很不幸,這類傾聽訓練,在正規的科學家培養方案中是沒有一席之地的。這種訓練的缺失,造成了科學中不必要的失敗。由於缺少這種訓練,我們的思想更為貧瘠,可能也蒙受了更多損失。一種善於傾聽的文化,會給它的森林帶來怎樣的聖誕前夕禮物呢?

當松鼠沐浴在陽光下時,我腦海中閃現的念頭又是什麼呢?我想到的並不是背棄科學。我對動物生活的體驗,有助於我更豐富地知道它們的故事,而科學是深化這種理解的一種有效的方式。我意識到,一切故事都部分包裹在虛構之中——這形形色色的虛構,或是出簡單化的假想,或是出自文化短視(cultural myopia),以及故事講述者的驕傲。我學會陶醉於故事中,而不是將故事誤當作世界明澈而妙不可言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