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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5日

紋腹鷹

我們已經跨過一條季節的分界線。冰雪重回壇城,給低俯的草本植物蓋上一層毛茸茸的水晶毯,一周多以來,霜凍已經斷斷續續地掠過冠層。然而秋季的霜凍降臨到大地上,還是頭一次。與那些掉落葉子以免受到霜凍損害的落葉樹木不同,很多草本植物能在嚴寒中持續生存。它們在細胞中填滿了糖分,作為抗拒霜凍的舉措。它們的葉片中也充滿紫色色素,在細胞正常的吸光機制(light-absorbing machinery)遭到冰封之後,能夠提供保護,防止細胞受到日光的損害。獐耳細辛和包果菊之類的草本植物,先前一片蒼翠,如今邊緣也現出了深紫色,這標誌著冬日即將來臨。在整個冬季,這些葉子將依靠暖和天氣裡少量的光合作用能量艱難度日,一直延續到春季復甦的新葉長出才慢慢凋萎。

儘管早晨天寒地凍,壇城上依然有許多動物出沒。隨著白晝的溫度攀升,小昆蟲湧現出來,落葉層上爬滿螞蟻、馬陸和蜘蛛。這些無脊椎動物是鳥類豐富的食料來源。有些鳥是新近從更北端的森林裡飛過來的難民。那裡的暴風雪已經切斷了它們的食物來源。有一隻冬鷦鷯在我端坐於壇城上時飛了過來。它落在我對面,用針狀的喙琢啄我背包上的褶皺,又琢琢我的外套下擺,然後衝上一個莢蒾灌叢。它落在一根枝條上,歪著腦袋,用一隻黑色的眼珠打量我。接著,它翅膀一拍,飛進幾米外一堆散落的樹枝中,烏黑的小身軀消失在零散的枝條中。這時它的行動更像是一隻老鼠,而不是一隻鳥。鷦鷯們常見的呢喃私語,少說也出現一個星期了,然而如此近距離地受到這隻鳥的考察,還是讓我深感榮幸:它們通常會表現得更為警惕。

遷徙的林鶯如今已經離開壇城,飛到了中美和南美。與那些鳥兒不同,鷦鷯的旅程相對較短。它們整個冬天都在北美森林中逗留。在多數年份裡,這是一種成功的策略。這些鳥兒能免於成本高昂的跨大陸飛行,迅速返回繁殖場所。但是冬鷦鷯更喜歡在地面上和倒伏的樹木之間覓食,因此非常容易受到嚴冬的侵襲。南部森林裡的寒冷,再加上深厚的積雪,在某些年份可能會造成冬鷦鷯大規模的死亡。

這只好奇的鷦鷯來訪,是我今天與鳥兒們第二次不尋常的邂逅。我在林中行走時,一抹艷藍色的光,從壇城中央徑直衝過來。這是一隻紋腹鷹(Sharp-shinned Hawk)。它張開翼翅和尾巴,收住了俯衝的勢頭。眨眼間,它又衝上天空,飛到20英尺高處去了。它的翅膀彎曲,身體保持平直,劃出一道上升的弧線,落在一根楓樹枝條上。隨後,它豎起尾部和長長的尾羽,靜靜地待了一會。接著,翅膀和尾巴擺成靜止不動的T字形,從山坡上滑下去。

這隻鳥的行動看起來毫不費力,極其流暢,如同一顆卵石從冰面上滑過一般。當它滑進朦朧的樹叢,消失在視線中時,我感覺到重力就像一條束緊的帶子,將我禁錮在大地上。我就像石頭一般,而且是一塊笨重的巨礫。

這只鷹高超的飛行技巧,依賴於重量與力量之間審慎的比例關係。紋腹鷹的重量很可能僅有200克,相當於我體重的幾百分之一。它胸部的肌肉有幾厘米厚,比很多人的胸肌還厚實,構成全身重量的六分之一。因此,肌肉收縮一次,就能讓它衝上高空,就像一隻被奮力踢上天的沙灘球。

人類試圖效仿鷹。中世紀的跳樓者(medieval tower-jumpers)和舊金山海特·黑什伯裡區的迷幻者(Haight-Ashbury trippers)1向天空中尋求自由,然而他們得到的,始終是同樣毫不留情的、冷冰冰的回答。唯有借助化石燃料提供的強大推力,我們才得以超越身體極限,打破地心引力的束縛。要想僅靠自身之力飛上太空,我們需要對身體進行精心改造:要麼胸部肌肉厚達6英尺,要麼身體其他部分縮減到不可想像的程度。相對沉重的骨架來說,我們生得過於孱弱。伊卡魯斯(Icarus)飛上天空逃離克里特的故事2,在指出驕傲自大的危險上或許是有指導意義的,然而在空氣動力學上,卻是相當拙劣的教材。早在太陽曬化粘在羽毛上的蠟之前,重力就會教他學會謙卑。

重量與力量之間的平衡,是鳥類其他生物學特徵的基礎。活動範圍局限在地面上的動物全年攜帶著生殖器官,而鳥類在繁殖結束後睪丸和卵巢就會萎縮,變成極小的粒狀組織。同樣,鳥類拋棄了牙齒,換來單薄如紙的喙部和強大的砂囊。落在汽車擋風玻璃上的鳥糞,是鳥類全套策略中另一個部分。鳥類排出白色結晶狀的尿酸,而不是液體狀的尿液,從而免除了膀胱帶來的負擔。

鳥的身體只有部分是充實的。大部分地方充滿空氣囊,很多骨骼也是中空的。這些管狀骨骼給人類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禮物。中國的考古學家發現一些用丹頂鶴(red-crowned cranes)翼骨製成的笛子,距今已有9000年。人們在骨頭上刻洞,製造出一組音階,近似於現代兩方的「do,re,mi」。新石器時代的藝術家將飛行的魔力轉變成了另一種風中誕生的快樂。

鷹的身子像用氣泡包裝起來的一樣輕。借助厚實的胸部肌肉,它們格外易于飛上高空。鳥的體溫偏高,達到40攝氏度以上。因此,組成肌肉的分子能快速產生強大的反作用力,使肌肉收縮的強度比哺乳動物那種鬆散的牽扯要大一倍。鳥類肌肉內部遍佈的毛細血管,將血液從心臟部位輸送過來。相對身體比例而言,鳥的心臟比哺乳動物的心臟大一倍,也比鳥類的祖先,即爬行動物那種不完善的心臟結構更為高效。鳥類還有一套獨特的單向呼吸方式,它將身體其他部位的空氣囊作為風箱,使空氣持續流過肺部濕潤的表面,保證血液中氧氣充足。

這一系列引人注目的生理結構,促成的遠不止是飛行——鷹是在空中舞蹈。在短短10秒內,它急速剎住俯衝勢頭,垂直上升,與此同時轉身,朝另一個方向掠去,接著振翅高飛,劃出一道上升的弧線,最後猛然剎住,雙足穩穩地落在一株楓樹枝條上。我們見慣了鳥兒精確而優美的飛行,已經不以為怪。當主紅雀落在食料槽上,麻雀在停車場上的汽車周圍撲騰時,我們本該驚訝不已,目瞪口呆。相反,我們不經意地走過,就好像一隻在空中做出高難度芭蕾舞動作的動物毫不出奇,甚至平淡無趣。鷹從壇城中心驟然衝起時,將我從這種因司空見慣而造成的麻木狀態中驚醒了。

鳥類翼骨的結構,與人類前肢的構造相同。因為我們可以想像到——至少部分能想像到——鳥類翅膀的上舉和彎曲動作。但是鳥羽上多了一層奇異的纖羽,這就超乎我們直觀的理解範圍了。人體上與之最相近的是毛髮,然而鳥羽的結構精巧,而且可控性強。與之相比,我們那些簡單的蛋白質線既鬆軟,又缺乏生命力。每根鳥羽都是一把扇子,由排列在一根中心支柱,即羽軸周圍的許多小片相互勾連而成。羽軸通過一簇肌肉牢牢固定在皮膚上,鳥兒正是利用這些肌肉來調整每根羽毛的位置。鳥的翼翅由眾多更小的翅膀整齊一致地組合而成,這使鳥類具有令人歎為觀止的高超控制力。

鷹在林中飛行時,羽毛向下鼓風,推動翅膀向上。翅膀向下彎曲,上表面的空氣比凹形的下表面處流動更快。快速流動的空氣施加的壓力更小,因此鳥類又得到了一重推力。鷹急速降落或是改變飛行方向時,需要將翅膀收成銳角,阻斷平滑的氣流。後方擾亂的氣流起到剎車的作用,將翅膀朝後拽。鷹的急剎車技巧極其嫻熟,落在一根枝條上而身子紋絲不動,對它而言似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當時壇城上那只鷹正在狩獵。紋腹鷹大部分時候以冬鷦鵪一類的小型鳥類為食。既寬又短的翅膀,使它在樹枝間如魚得水,而且能在追逐獵物時全力加速。它用長長的尾巴掌舵,穿過枝條交錯的森林,猛然躍起,並用鐮刀般的利爪,從下方攫住飛行的小鳥。任何逃進樹洞或是灌叢中的獵物,都會被它用瘦長的腿抓出來。

紋腹鷹的身體構造有一個美中不足的地方。它渾圓的翅膀末端粗鈍,容易激起雜亂的渦旋氣流,對飛行造成干擾。這些渦旋氣流的牽引,使紋腹鷹在持續飛行時,比獵鷹和其他翅形尖長的鳥類更加費力。此外,紋腹鷹的翅膀還不夠像扇子,無法像禿鷲那樣一飛沖天。它是一種標準的林鳥:在松樹和橡樹枝條之間能穿梭自如,但身體構造並不適合長途飛行。紋腹鷹在飛越較遠的距離時,時而振翅飛翔,時而短暫滑行一段,採取的是獵鷹的持續飛行與禿鷲的輕鬆滑移之間的一種折中。這項工作非常無聊,與那些更成功的長途飛行者不同,紋腹鷹一路上必須不時停下來覓食、休養。

田納西州的紋腹鷹並不遷徙,但是此處也會迎來一些冬季從更北部飛回的紋腹鷹。近些年,紋腹鷹秋天南飛的浪潮已經明顯衰減。最初科學家猜想,可能是環境污染或者柄居地的喪失導致遷徙鳥類數量下降。但是情況顯然並非如此。更多紋腹鷹選擇待在冰寒的北方森林中,而不是飛回南方越冬。這些羈留下來的紋腹鷹在居民住宅區附近遊逛,利用北美地區一種引人注目的新的生態因素維持生存。這種新的生態組成因子,就是後院裡的鳥食器。

我們對鳥類的熱愛,促成了一輪新的遷徙。這種遷徙的新奇之處在於,它是植物從西方向東方的遷徙,而不是鳥類從北方向南方的遷徙。北美大草原上成千上萬英畝墾殖出來的土地上,產出幾百萬噸向日葵種子,源源不斷地運往東方。這些沉甸甸的儲備糧從木箱子和玻璃管道中一點點地流出,給東部森林裡冬天糧食匱乏的鳴鳥帶來穩定持續的食物來源。紋腹鷹因此得到可靠的食料櫥,森林變成了它們越冬的家園。鳥食器不僅擴大了森林裡的食物儲藏,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器具還引來成群的鳴鳥,形成紋腹鷹便利的覓食場所。

我們思慕鳥的美麗,這種戀慕之情外露出來,便激起了層層的波浪。波浪擴散開去,衝過草原和森林,也包圍了壇城。從北方遷徙來的紋腹鷹減少了,壇城上紋腹鷹的生活會稍輕鬆一些。對鳴鳥來說,冬天也不那麼危險了,冬鷦鷯種群數量或許正在悄然增加。鷦鷯數量的增加,或許會促使螞蟻、蜘蛛種群減少,進而波及植物群落,因為春生短命植物的種子需要靠螞蟻來傳播;或是波及真菌群落,因為蜘蛛的數量減少,真菌蚋(fungus gnat)種群的數量也會增多。

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引起水波的震盪,將人類慾望產生的結果傳送到世界之中。紋腹鷹形象而具體地展現了這些向外擴展的波浪,它的飛行奇跡重新喚起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與世間萬物的密切聯繫被賦予了一種宏偉壯麗而又真實可見的形式:我們看到自身與其他生物親密的演化關係在扇形的翅膀中鋪展開來;我們看到維繫北方森林與大草原的一條結實而真切的紐帶;我們也看到了貫穿森林的食物鏈之殘暴與精妙絕倫。


1 ——Haight-Ashbury,也譯作「嬉皮區」,是嬉皮士的發源地。嬉皮士主張愛、和平和自由。tripper通常指旅行者或徒步旅行者。約翰‧列儂在談到他的歌曲「Day Tripper」時,將其解釋為「週末才過把癮的嬉皮士」。

2 ——出自古希臘神話。名匠戴達魯斯(Daedalus)用蠟製作成翅膀,和他的兒子伊卡魯斯一同從天空飛走,逃離克里特。伊卡魯斯過於高興,忘記父親的告誡,飛離太陽太近,翅膀被融化,墜海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