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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9日

面容

上周森林裡一場傾盆冷雨的狂轟濫炸,給地面鋪上第一層可觀的落葉。這會兒,熾烈的日頭烘乾了落葉堆,動物們稍有動靜,便會引起響亮的沙沙聲。天氣一回暖,蟋蟀和蟈蟈們又活躍起來,精力充沛地唱著歌:蟋蟀躲藏在落葉下面,發出有節奏的高頻聲波;角翼蟈蟈倒掛在樹枝下面,奏鳴著刺耳的顫音。與春季鳥兒們拂曉時的合唱不同,秋季孕育的蟋蟀在正午時分音量達到最大。這時候,它們體內吸飽了白晝的熱量。

清晰的昆蟲之歌,被嘈雜的辟啪聲打斷了。一隻灰松鼠躡手躡腳向壇城走過來,不時將鼻子伸進落葉堆中嗅一嗅。這只松鼠似乎躁動不安,體內無序衝撞的能量使它渾身顫抖。它繼續時而跳動時而搜查,一直跑到一棵樹邊上,慌慌張張地爬上去,消失不見了。幾分鐘後,這只松鼠又爬出來,腦袋先露出來,嘴裡叼著一顆山核桃果。它用烏溜溜的黑眼珠瞥我一眼,然後僵住不動了。它的腦袋一直歪著,尾巴伸得筆直,與樹幹平行。它在觀察。隨後,不安的情緒傳遞到尾巴上,引起一陣顫動。尾巴上的毛炸開來,從一柄刷子變成了一把搖動的扇子。

我靜靜地凝聽松鼠尾巴有節奏的拍擊聲。無論如何,這根蓬鬆的尾巴有足夠的實力在樹幹上敲出警告聲。這種表演我曾見過多次,但是從未如此近距離、如今日般安靜地凝聽這種微妙的敲擊聲。這不僅是因為我的觀察能力太差——很可能我並不是信號的「目標接收者」。輕微的敲擊聲很難在空氣中傳播,而顫動能在木頭中高效地傳遞。這棵樹上其他的松鼠,尤其是那些躲在樹洞裡的松鼠,將會通過耳朵和四肢聽到這種警告呼聲。

這只松鼠一點點地朝下走,時而停駐下來敲擊兩聲,時而朝樹幹下面猛衝。它跳到地上,跑向樹幹的另一側。它從樹背後伸出頭,最後瞥了我一眼,便咬緊那顆贏取的山核桃果,蹦跳著跑開了。

這只敲擊樹幹的松鼠並不孤單。就在離我不到五米的範圍內,至少還有四隻松鼠在稀疏的樹葉中出沒,高處枝丫間還有更多。在這片森林中,只有少數樹木上的堅果尚未墜落。鄰近壇城的那棵山核桃樹便是其中之一。這樣一來,這棵樹成了松鼠趨之若鶩的地方。松鼠冬季的生存,全靠體內的脂肪和儲存的堅果。徵糧者之間的競爭激起瘋狂的廝打,直打得齜牙咧嘴,葉片亂飛。

我靜坐著傾聽,不知不覺間從午後坐到了傍晚。在蟋蟀持續不斷的柔和顫音中,松鼠急切的聲音此起彼伏。光線開始變暗,一種新的聲音闖入我的意識中。聲音從我身後的山坡上傳來。我不願意轉身,同時又吃驚於究竟是何種動物發出這種陌生的聲音,便穩坐著不動,全神貫注地傾聽那種聲響。與松鼠用鼻子拱動樹葉或是蹦跳的聲音不同,這是一種平穩、持續的沙沙聲。聲音越來越大,就好像有一隻大球在落葉堆上滾過。奇怪的聲音到了身後,正對著我。我稍有些迫不及待了。慢慢地,我扭動脖子,希望能偷偷看一眼。

三隻浣熊搖搖擺擺地朝我走來,12只爪子在落葉堆上踏得窸窣作響。它們的行動專注、平靜,而且有著明顯的目的。它們似乎是從山坡上溜下來的;就像是哺乳動物中的「毛蟲」1,它們披著一身毛茸茸的銀灰色皮毛。這幾隻浣熊比我在這些地區見到的成年浣熊稍小一些,也許是今年春天才生下來的小熊。

我正好坐在浣熊的前進路線上,它們走到一步之外,才突然停下來。我的脖子扭錯了方向,它們已經跑到我的視線之外去了。我只好將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浣熊站在那裡,發出呼氣和噴氣的聲音,用鼻子四處搜尋。半分鐘後,一隻浣熊輕輕打了個響鼻,發出柔和的、小豬一般的呼嚕聲。於是,三隻浣熊繼續開路,從我身旁一兩步遠的地方繞了過去。當它們出現在我視野中時,沒有顯出一點驚慌的樣子。隨後它們便從山坡上溜下去了。

我對這些浣熊的第一反應是驚奇,因那陣奇怪的聲音分成三路靠近而驚詫莫名。隨後,浣熊迷人的面容便浮現在眼前:黑色天鵝絨般的眼罩,外面鑲著純白的邊,眼睛如黑曜石一般,圓圓的耳朵神氣活現地豎立著,還有一個秀氣的鼻子。全部器官鑲嵌在一圈圈銀色的皮毛中。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這些動物非常討人喜歡。

這些念頭立即讓我的動物性自我(zoological self)羞漸萬分。博物學家本該擺脫這類評價。「可愛」是小孩子和外行說的話,尤其是用在一隻像浣熊這樣常見的動物身上。我試圖將動物視為其本身,視為獨立的生命,而不是把我內心中情不自禁躍出來的情感慾望投射到它們身上。但是,無論情願與否,情感始終存在。我真想抱起一隻浣熊,撓撓它的下巴。毫無疑問,對動物學家那種科學式的傲慢來說,這是莫大的恥辱。

達爾文可能會對我的處境深有同感;他知道面容的情感力量。在《人類和動物的情緒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中,達爾文解釋了人類和動物的面容是如何反映出情感狀態。神經系統促使我們將內在情感寫在臉上,哪怕我們的理智更願意掩飾內心活動。達爾文聲稱:對面部表情細微差異的敏感性,是我們生命中的核心部分。

達爾文重點考察了將情感轉化為面部表情的神經與肌肉機制,並暗示性地斷言,觀察者能對面部表情進行準確的解讀。在20世紀早期和中期,動物行為演化研究的首批倡導者之一康拉德·洛倫茲(Konrad Lorenz),公然主張達爾文先前的斷言。洛倫茲將面容作為交流形式來進行分析,剖析了在演化過程中動物對面部表情保持敏感有可能帶來的好處。洛倫茲還將達爾文的分析推廣開去,考察了人類喜愛某些動物的面容而不喜歡另一些動物的原因。

他的結論是,當我們觀看動物時,對人類嬰孩面容的喜愛會誤導我們。我們覺得長著小孩面孔的動物「惹人憐愛」,哪怕這種動物真實的性格一點也不可愛。洛倫茲認為,大眼睛、圓滾滾的身形、頭大身子小,還有短小的四肢,都會引發我們內心中一種去擁抱和愛撫的本能。情感錯位同樣適用於其他面部類型。胳駝的鼻子長在眼睛的上方,致使我們覺得它們傲慢無禮。鷹堅硬的眉骨高高聳起,嘴巴閉合成一條狹窄、堅定的線條;我們在它們臉上看到的是霸氣、專制和戰爭。

洛倫茲認為,我們用來評估人類面容的準則,對我們眼中動物的形象造成了強烈的影響。我猜想洛倫茲是正確的,不過只有部分正確。人類與動物的接觸已經延續了數百萬年。無疑,我們已經具備分辨一頭浣熊是不是嬰兒的能力。我們應該能很好地行使這種能力。在我們的祖先中,能夠正確地解讀其他動物將會帶來的危險或益處的人,想必比那些全然沒有動物敏銳性的人具有更大優勢。我猜想,我們對動物的無意識反應,不單是由評估人臉的準則塑造而成,同樣也是由演化過程中這些規則的誤用造成的。我們喜愛對我們不構成生命威脅的動物,也就是說,那些體量小、頜部纖秀、眼神遊移且順服的動物。我們畏懼那些敢於直視我們,臉上頜部肌肉突出,四肢比我們更迅速、更有力的動物。在我們與其他動物漫長的演化關係中,家養動物是最後一個章節。那些能與動物夥伴展開高效合作的人開始豢養獵犬,依靠山羊來獲取肉食和奶,用牛來耕地。農耕者(Agrarianism)2需要懂得如何更好地解讀其他動物的性格特徵。

當浣熊悠哉地進入我視野中時,祖先們通過我大腦內精密而複雜的結構這樣告訴我:「這幾個小東西腿短,頜部秀氣,身體胖墩墩,不構成多大威脅。身上看起來肌肉發達,不適合當肉食;它們不怕人,弄一隻來餵養大概會很好玩;迷人的臉,像小嬰孩一般。」這一切來自過去的訊息悄無聲息地湧上心頭,使我渾身湧動著對這些動物的戀慕。隨後,我試圖用話語來解釋這種渴望。然而,這種不知不覺被吸引的過程,完全是在理智層面之下發生的,也是在話語和語言層面之下發生的。

或許我不必因為第一時間產生強烈的愛慕之情而感到羞慚。我從一個動物學家世故的眼光出發、自負地解讀為恥辱的那類情感慾望,實際上是我本人的動物屬性(animal nature)中接受的一種教育。智人(Homo sapiens)是一類善於察言觀色的物種。我們一生無時無刻不在進行情感判斷,每當我們看見一張臉,便會下意識地迅速得出結論。浣熊的臉使我感受到一種因心理活動與邏輯理性不相協調而帶來的衝擊,意識層面一時間陷入閒頓。但是,我對浣熊的反應,只是我每日數十、數百次體驗到的那些反應的一種延伸。

當浣熊慢慢走開,在枯葉上踩得吱嘎作響時,我突然覺得,我對森林的觀察,為我反觀自身的天性豎起了一面鏡子。這面鏡子放在這裡,比放在人造的現代社會中更為清晰。我的祖先同動物們一起,在森林和草原群落中生活了成千上萬年。正如其他物種一樣,我的大腦以及我內心的情感活動,都是由這數千年來我們與生態的交往建構而成。人類文化雖已影響、混淆並改變了我的情感傾向,然而並未徹底取代這些傾向。當我回到森林中時,儘管只是作為觀察者,而不是完全參與到森林群落中,我與生俱來的心理特徵也會情不自禁地顯露出來。


1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like mammalian caterpillars」,譯文原文為「就像哺乳動物中的毛蟲一樣」。

2 校者註:譯文原文為「平均地權論者」,結合前文「Agrarianism」此處譯作「農耕者」似乎更為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