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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1日

醫藥

在早晨強烈的日光照射下,我感到無比的快樂。一條溪澗從我前往壇城的小路上橫穿過,十多隻遷徙的鶯鳥正在溪水中沐浴。此情此景,令我精神為之一振。鶯鳥們佇立在清淺的溪池中,浸足了水,使勁抖動,把渾身羽毛都張開了。每隻鳥兒濺起一串閃光的銀色水珠,似乎在陽光下給自己施行洗禮。

鳥兒們無拘無束的歡樂之情,對我來說是格外的恩賜。因為正是這條溪澗,給我帶來了近日的麻煩。兩天前,我從壇城走出時,發現溪澗被翻了個遍,石頭全都被撬了起來,或是被扔到一邊。這種事情之前也曾發生過。偷獵者來這裡抓走了他們能找到的所有蠑螈,拖運到別處去做獵餌。溪澗被掏空了。森林裡那些蠑螈,將會死在鉤子上,或是死在散發著惡臭的餌桶料裡。我感到一陣噁心和發自肺腑的憤怒。我繼續往前走,心中怒火翻滾,盤旋不去。一路朝山坡上走,內心的傷痛陣陣加劇。當我走到懸崖底部時,心臟在強烈的刺激下開始震顫,心跳無法控制地加速。

接下來,便是艱難地騎車到鎮上,在醫院待幾個小時,輸液、吃藥。在一兩個小時之內,我的心臟恢復了平靜。休息幾天之後,我又回到了森林裡。這就是為什麼今天鶯鳥們濕漉漉的美麗姿態,在我看來似乎格外甜美,甚至是一種額外的補償。

在壇城上,我用全新的眼光來看待那些植物。除了一個生態群落之外,現在我還看到一個草藥庫。這種新的觀察方式,要歸因於我在醫院裡服用的那些藥物。那兩種藥都是從植物中提取出來的:阿司匹林最早來自柳樹皮和繡線菊屬植物的葉片,這種藥物潛入我的細胞中之後,能像蚊子和蜱蟲叮咬時釋放的化學物質一樣,阻礙凝血過程。毛地黃類藥物則是來自毛地黃(foxglove)的葉片,這種藥物與我的心臟細胞結合,改變細胞內的化學平衡,使我的心跳變得更有力,更穩定。

在醫院病房裡,我最初的感覺是與自然隔離開來了。但是這是一種錯覺。自然的捲鬚無孔不入地滲入病房中,通過藥品延伸到我身邊。植物在我體內纏繞,它們的分子在一層緻密的膜中尋找並控制我的分子。現在,我在壇城上看到了這種聯繫:每種植物中都隱含著巨大的醫藥價值。這裡並沒有柳樹、繡線菊和毛地黃,但是壇城上的植物各自有其特有的藥效。

在這片山坡上,足葉草是相對較為常見的植物之一。在壇城上好幾個地方,都能看到足葉草鋪展開來的傘狀葉片。足葉草的葉子從林地上的地下莖中長出來,高可及腳踩。地下莖橫向生長,在落葉堆中枝枝蔓蔓地穿行,逐漸向外擴張,直到數十片葉子長成一小片,覆蓋了方圓好幾米。美洲土著早就知道這種植物具有強大的藥性。在劑量極少的情況下,其中的提取物可以被用作緩瀉藥,或是用來消滅腸道內的寄生蟲;劑量稍高一點,若是有人誤食了,就會產生致命後果。人們將其灑在新播種的莊稼地裡,防止種子被烏鴉和昆蟲吃掉。

現代研究發現,足葉草中含有的化學物質能殺死病毒和癌細胞。如今,人們在實驗室中對足葉草提取物進行化學加工,然後用提取物製成乳脂,作為癌症化療藥物來治療病毒引起的腫瘤。如果沒有足葉草,就顯然不會有這些藥物的存在。而這些藥物對森林群落中其他成員的依賴也十分明顯。熊蜂(bumblebees)給足葉草授粉。它們在足葉草的葉片下飛舞,碰觸那些頷首的白色花朵。夏末時節,花朵成熟,結出黃色的小果實。每顆果實與小檸檬大小相當,植物英文名稱中的「蘋果」(apple),正是由此而來。箱龜(Box turtles)與這些成熟的果實有著不同尋常的密切關係。它們一路尋找著過來,將足葉草果實吞嚥下去,然後帶著一肚子足葉草果實四處遊蕩。不在箱龜肚子裡走一遭,種子通常就無法萌芽。藥物學教材絕不會討論林棲熊蜂和箱龜的生態習性,但是藥物的形成過程卻必須有這些生物參與。

野薯蕷(wild yam)是另一種具有重要醫療屬性的本土植物。壇城範圍內並沒有見到野薯蕷,不過,野薯蕷分佈極廣,尤其是在陰涼濕潤的林地中。野薯蕷是一種籐本植物,它將柔弱的莖幹纏繞在灌木或是小樹上,努力爬到一人多高甚至更高的地方。野薯蕷的莖和它的心形葉片都十分纖弱,不耐霜凍,因此,它將手指似的塊莖藏在落葉堆下面越冬。野薯蕷的塊莖中富含多種與人體荷爾蒙結構相似的化學物質,其中包括黃體酮(progesterone)。美洲土著人也懂得這一點,他們用這種植物來減緩孕婦生產時的痛楚。隨後,20世紀60年代,人們對野薯蕷塊莖中提取出的化學物質進行加工,製造出最早的避孕藥。也有報道稱野薯蕷能降低膽固醇,緩解骨質疏鬆症,減緩哮喘,儘管目前有關這些醫療屬性的證據還存在爭議。

在這片森林裡,足葉草和野薯蕷都很容易找到。很不幸,另一種野生醫藥植物——西洋參,卻不是那麼普遍。西洋參的命運給人們提了個醒,讓人們看到過度採挖有用的野生植物造成的後果。人們對西洋參的滋補和治療效果趨之若鶩,導致在北美東部大部分地方,這種一度十分繁盛的森林草本植物被採挖一空。19世紀中期,美國每年出口的西洋參在50萬磅1到75萬鎊之間。美國國內使用的西洋參也達到了同樣的數量。如今,西洋參日漸稀少,每年出口量消減到不足過去的十分之一。儘管聯邦政府和州政府對西洋參的採挖做出了相關規定,市場上對「sang」(當地人是這麼稱呼的)的需求依然十分興旺。從壇城沿著道路往下走幾公里,商販們在大路交叉口設立了季節性的貨攤,從當地「採掘者」手中收購西洋參根。曬乾的西洋參根每磅值500美元,高價的刺激帶來強大的動力,促使人們去搜尋新的西洋參。對於經驗豐富的採掘者而言,採挖西洋參給當地困難的經濟帶來了重要商機。

西洋參數量的減少,誘使某些具有遠見的商販和採掘者開始栽培半野生的西洋參種群。他們在森林裡搜尋西洋參根,同時播撒下種子。就像箱龜運輸足葉草種子一樣,人類如今也擔當起了種子傳播者的角色。這項工作從前由鳥類來實施,尤其是鶇(thrushes),它們將西洋參紅寶石般的果實視為可口的夏末點心。對播種的人來說幸運的是,西洋參種子不像足葉草種子那麼難對付,不需要經過鳥的肚腸也能萌芽。人工播種行動是否能阻止西洋參的數量進一步減少,目前還是未知數;大多數植物學家依然對這一物種的未來極為擔憂。

西洋參、野薯蕷和足葉草都是一些小型植物,以地下營養莖或營養根的形式越冬。這種共同的生活方式解釋了,為什麼這幾種植物都富含醫藥成分。與奔跑迅速的動物或是樹皮堅韌的樹木不同,這些佇立不動而且莖桿柔弱的植物非常易於遭受哺乳動物和昆蟲的襲擊。它們儲存養分的地下部分,對潛在的捕食者格外具有吸引力。因為這些植物缺乏逃跑或將自身隱藏於堅硬外壁後的能力,所以它們唯一的防禦方案,便是讓體內浸滿各種化學成分,給天敵的腸胃、神經和荷爾蒙造成毀滅性打擊。自然選擇設計出這些化學防禦物質,是專門為了攻擊動物的生理功能。而在謹慎的人類手上,這些毒藥能轉變成醫藥。草藥學家通過掌握合適的劑量,就可以將植物的防禦性武器變成眾多引人注目的藥物:興奮劑、瀉劑、血液稀釋劑、荷爾蒙,等等。

壇城上的醫藥植物以及流淌在我血液中的藥物,只是一個更龐大的族群中的代表:在所有的處方上,四分之一的醫藥是直接來自植物、真菌和其他生物。剩下的很多醫藥都是對最初在野生物種中發現的化學成分進行加工製成。然而我們對壇城上物種複雜的化學世界,所知的實在少得可憐。在壇城上可見的二十多種植物體內成千上萬個分子中,只有極少數已經在實驗室中經過細緻的考察。還有一些植物雖然在傳統草藥醫學中起到作用,但是尚未得到科學檢驗。壇城上無形的生化多樣性充滿無限可能性,等著人們去探索。

我的生物醫學經驗已經告訴我,我和壇城上這些棲居者的親屬關係一直延伸到微小的分子層面。在此之前,我所理解的親屬關係,主要意味著演化樹上共同的遺傳譜系,以及相互聯繫的生態學關係。而現在我認識到,我的身體極其緊密地維繫於生命群落之中。借助遠古時代植物與動物之間的生化鬥爭,我的分子構造促使我同森林纏繞在一起。


1 ——1磅=0.4536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