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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6日

蟈蟈

CHA CHACHA CHA!」整個森林都在顫動。

傍晚的壇城幽暗散漫,充滿小片模糊的光影。當日光消隱時,合唱的聲音更大了。「CHA CHACHA CHA!」——無數只蟈蟈(Katydid)在樹林中唱著由兩個音節組成的歌聲。間或有一位歌手的獨唱突顯出來,但是大部分情況下,單個成員唱出的三音節和雙音節都融混在團體的歌聲中:CHA!這些昆蟲在詢問森林,然後做出回答:「凱蒂做了嗎(Ka-ty-did)?她沒做(she didn』)!」停歇一陣,隨後又開始一問一答。叫喊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種強有力的聲音。節奏保持穩定,延續一分鐘或是更久,而後突然變成不同步的嘈雜歌聲,再重新達到協調一致。

這種四面響起的歌唱,是森林之強大生產力的聽覺表達。太陽的能量轉化為樹木的能量,隨後又轉化為蟈蟈的能量。新生的蟈蟈整個夏天都以樹葉為食,逐漸蛻變成更大的個體,最終形成拇指大小的成年蟈蟈。森林植物中強大的活力,由此轉譯為氣勢恢宏的陣陣歌聲。這種蟈蟈的學名叫葉螽(Pterophylla camellifolia),拉丁名意思是山茶葉翼(camellia leaf-wing),由此可見它與植物之間的聯繫。蟈蟈不僅靠嫩葉提供動力、維持生命,外形也酷似一片葉子。

蟈蟈用翅膀發出歌聲。它的左翅基部有一條橫向的瓦楞狀翅脈,叫作挫脈(file)。挫脈正好位於頭部後面。右翅上與挫脈相對的地方,長著一個肉垂。蟈蟈彈撥翅膀,使翅膀基部相摩擦,右翅上的肉垂如同撥子一樣擦過挫脈,發出一陣嗡鳴聲。蟈蟈可不是濫竽充數的業餘音樂家。它們變換敲擊的強度、角度和長度,就像鋼琴大師正式出場一般。蟈蟈的演奏速度,讓音樂會上的藝術大師和用撥片彈奏的鄉村吉他冠軍1無不望塵莫及。某些種類的蟈蟈每秒彈撥一百多次,再加上挫脈上排列緊密的隆起物,就能發出每秒震動50000次的音頻。這種聲音遠遠高於人類聽力的上限。壇城周圍的蟈蟈是音色更為圓潤的演奏家,發出的聲波每秒只震動5000到10000次。這些音調比鋼琴鍵盤上最高的音調還高,但是足以讓我們聽到它們的哀鳴。

蟈蟈的挫脈和撥子並不單獨運行。蟈蟈聲音嘹亮的奧秘,在於它們翅膀上的一小塊膜。這塊膜相當於班卓琴(banjo)琴身部位的外膜,能與撥子的顫動產生共振,從而使聲音放大。蟈蟈身上的鼓膜繃得很緊,因此共振產生的調子並不同於由挫脈發出的音調。這種不和諧的音調造成一陣相互衝突的震顫,組合形成蟈蟈的刺耳嗡鳴;不同於這些蟈蝸表親,蟋蟀們的鼓膜產生的調子與挫脈的音調協調一致,因此能發出不受雜音干擾的甜美音符。

正如人類的語言以及很多鳥類的歌聲一樣,不同地區的蟈蟈歌聲也帶有地方色彩。美國北部和中西部的蟈蟈歌唱起來不緊不慢,而且具有兩個或三個音節:「Ka-tyKa-ty-didshe did-n\'t」。南部蟈蟈的歌聲增加了更多的音節,唱起來更慢:「Ka-ty-did-n\'tshe-did-n\'tdid-sheKa-ty-did」。在西部,蟈蟈唱得很慢,而且只有一個或兩個音節:「Ka-tydiddidKa-ty」。凱蒂的故事顯然有多種闡述方式。這些地方口音的功能或結果都還不為人知。也許,方言能使蟈蟈的歌聲適合於不同森林的聽覺屬性?或者,其中可能反映出隱藏在背後的不同區域間雌蟈蟈偏好的差異,而這些差異能防止不同生態適應性的種群相互雜交?

蟈蟈的合唱被鳴蟬短促、乾澀的爆破音打斷了。蟬是炎熱午後出場的歌手,當黃昏來臨時,它們就會退到舞台的後方。蟬冗長的嗚嗚聲,是從一個比蟈蟈的撥子、挫脈和鼓膜更為奇特的器官中發出來的。蟬的身體兩側各有一個嵌在堅硬外殼之中的圓盤。這兩個圓盤看起來極其類似帶閂的舷窗。舷窗上的閂是硬邦邦的橫桿,能向兩邊來回開合。當蟬身上的肌肉扯動圓盤時,橫桿打開,產生一陣顫動。隨後,當肌肉鬆弛下來,每根橫桿又彈回原位。每次砰然打開和關閉的聲音,都會通過蟬身體內部的膜和一個充滿空氣的囊來放大。這種凹凸不平的圓盤叫作蟬的鼓室(tymbal),在整個動物界中是獨一無二的。

蟬和蟈蟈都從植物中汲取能量。蟬的幼蟲在地下過著寄生生活,以吮吸樹根中的汁液為生,就像帶有吸管的鼴鼠一樣。與生長快速的蟈蟈不同,幼年蟬要經過許多年才能達到成熟。因此,今晚這場蟬的大合唱,是一群依靠4年甚至更多年樹液的澆灌、從洞穴爬上了大樹的「鼴鼠」演唱出來的。

雌性的蟈蟈和蟬在樹梢上徘徊,啞然無聲地傾聽著雄性昆蟲們的合唱。蟈蟈用腿上的神經來聆聽聲音;而蟬的耳朵藏在腹部之中。要是雄性歌手們的歌聲足夠響亮、精力足夠充沛,能夠引領合唱,傾聽者就會靠攏過來,再聽一陣,然後進行交配。

當雌蟈蟈和雄蟈蟈纏繞在一起時,雄蟈蟈不僅要交給對方一個小小的精子囊,還要贈送一大袋食物,充當「新婚大禮」。食物囊通常有雄蟈蟈體重的五分之一左右。囊的製造過程十分費力,雄蟈蟈的腹部被食物囊腺體佔了大半。對於不同種類的蟈蟈來說,禮物的作用各不一樣。某些種類的雄蟈蟈給雌蟈蟈提供食物,讓對方用來產卵。另一些種類的雄蟈蟈贈送的禮物能延長雌蟈蟈的壽命。

很不幸,對歌唱的雄蟈蟈來說,潛在的配偶並不是森林中唯一的傾聽者。歌唱無疑增大了被鳥類發現的風險。布谷鳥格外喜歡捕食蟈蟈。但是蟈蟈歌手最危險、數量最多的天敵,要數寄蠅(tachinid flies)。這些帶刺的壞蛋在成年期以花蜜為食,幼年期則寄生在其他昆蟲體內。有些種類的寄蠅專找蟈蟈,它們的耳朵也恰好能捕捉到它們最青睞的寄主們發出的歌聲。擅長偷聽的寄蠅母親定向尋找獵物的位置,就近停下來,在那裡產下一窩滾動不安的幼蟲。幼蟲湧向受害者,鑽進其體內。正如寄生在毛蟲體內的姬蜂一樣,寄蠅幼蟲由內而外地慢慢消耗蟈蟈的身體。寄蠅母親那套「閃電式襲擊」的策略(hit-and-run strategy),完全是依靠著聲音的指引。因此,體內寄生幼蠅的現象,幾乎是獨有雄蟈蟈才會背負的重擔。

夜幕降臨。蟬鳴聲終於偃旗息鼓,合唱暫告結束,直到明天白晝的炎熱將它們喚醒。其他種類的蟈蟈加入了合唱。小角翅蟈蟈(lesser angle-wing)顫抖著發出刺耳的爆破音,活像掛在樹上的沙球(maracas)。其他種類的蟈蟈嗡鳴和嗚嗚的聲音從合唱中突顯出來,暗示出樹上嚼食葉片的昆蟲種類之多。

暮色漸濃,我的視覺也模糊了。森林中湧起幽深的波浪,最終將一切都淹沒在黑暗之中。

只有森林中令人歡欣鼓舞的響聲仍在繼續:「CHA CHACHA CHA!」


1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concert-hall virtuosos and backwoods flat-picking guitar champions」,譯文原文為「音樂會上的高手和懂得平的掃弦(flat-picking) 的鄉村吉他冠軍」,並將「flat-picking」譯注為「指一種和弦掃弦和低音彈奏交替進行的奏法」,恐有不妥。吉他彈奏既可用手指撥動琴弦即fingerstyle guitar,也可用撥片來撥動亦即flatpicking簡稱picking;術語「flatpicking」起源於最初的吉他手在演奏傳統民間音樂和美國南部藍草音樂時使用撥片來彈奏,他們於是使用「flatpick」一詞與那些使用手指彈奏的相區分。這兩種方法各有特色:使用手指由於可以同時彈奏四根琴弦,音色變化豐富;而使用撥片,則節奏快速,掃弦的聲音有層次感,聽上去更加乾淨明亮。此處作者的用意是,單就彈奏的速度而言,無論是大雅之堂的頂尖名家還是遁跡民間的鄉村撥片吉他高手,都無法與蟈蟈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