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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

地星

在炎炎夏日的唆使下,壇城中心又湧現出一大批真菌。枝條和落葉上覆蓋著橙黃色的紙屑。帶條紋的簷狀菌(bracket fungi)從散落的枝條上探出了頭。一種水母狀的橙色蠟傘菌(waxy cap)1和三種褐色的傘菌(gilled mushroom)2從落葉堆的縫隙間伸出來。這些死亡之花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員,是扎根於一堆葉片之間的地星(earthstar)。它堅硬的外層包被呈星芒狀張開,分成六個小片,像花瓣一般外卷。在這褐色的小星體中間,盤踞著一個略微有些癟了的球,球的最上方有個黑色的小孔。

我朝壇城表面四處掃視一圈,頗為歡喜地發現真菌的數量還真不少。最後,位於壇城邊緣的兩個白色圓頂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兩個小圓球從腐爛的樹葉層下面的低窪處顯露出來。我調整了一下姿勢,近距離去觀察。是3高爾夫球!兩顆塑料球顯得無比醜陋而且不合時宜,就好像扔在小溪裡的啤酒罐,或是粘在樹皮上的口香糖。

這兩顆高爾夫球是從俯瞰壇城的懸崖高處飛過來的。一位打高爾夫球的朋友告訴我,從懸崖邊緣擊球讓他產生一種振奮的權力感。高爾夫球場一直延伸到懸崖邊緣,提供了大量滿足這種癖好的機會。打飛的球多數落在壇城西邊,當地的小孩撿滿一口袋,再拿回去賣給高爾夫球手。

亮閃閃的白色塑料球出現在一片森林裡,實在是觸目驚心。這些球之所以令人吃驚,也是因為它們是來自一個平行的真實世界。壇城上的群落,是在成千上萬種物種的折衝樽俎之間產生出來的;而高爾夫球場的生態群落,是從單一物種的心靈中產生出來的,是單一種植的外來草種。壇城上的視覺領域由性和死亡主宰:枯樹葉、花粉、鳥的歌唱。高爾夫球場依照完美主義的生活政策被修飾得一絲不苟。人們培養並修建高爾夫草皮,使它永遠保持著童年狀態:沒有枯死的草莖,沒有花朵,也沒有成團的種子。性和死亡被抹除了。這是一個奇特的國度。

我面臨著一個困境:我是應該把球撿走呢,還是應該任其躺在原地?要是把球撿走,這就違反了我的原則:不去干涉壇城內發生的任何事情。然而如果把球拿走,壇城就能恢復到一種更自然的狀態,或許還能為另一種野花或蕨類植物的生長提供空間,廢棄的高爾夫球對壇城沒有任何貢獻。它們不會分解,不會為壇城提供養分。它們也不會成為另一種生物的棲息地。宏大的能量和物質循環,流動到一個被丟棄的高爾夫球上,似乎戛然停止了。

因此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撿走塑料球,讓壇城恢復到「純淨」狀態。但是這一念頭是有問題的,原因有二:其一,撿走球,並不能使壇城免受工業碎屑的干擾。酸、硫、汞,還有有機污染物,隨時都在朝壇城上潑灑。壇城上每種生物體內都帶有少量外來的分子層面上的「高爾夫球」。我本人的出現,無疑也給這裡增添了幾根磨損的衣服纖維、外來細菌,我還會呼出一些陌生的分子。就連壇城上居民的基因密碼,也被打上了工業的烙印。飛行的昆蟲,尤其是那些曾有祖輩接近人類的飛蟲身上,攜帶著針對多種殺蟲劑的抗體基因。撿走高爾夫球,將只是清除最明顯的人造物品,勉強維持一種未受人類干擾的「原生態」森林的幻覺。

讓森林恢復純淨的念頭,從另一個更深的層面來說也站不住腳。人工製品並不是強加於自然之上的污點——那種觀念只會加劇人類與生命群落其他部分的分裂。高爾夫球是一種聰明、愛玩的非洲靈長類動物心靈的展現。這種靈長類動物熱衷於發明各種遊戲來測試自己身體與心智方面的技能。通常來說,這些遊戲都是在以稀樹大草原為原型精心仿造出來的場所中進行。猿是從大草原中走出來的,如今這些靈長類動物潛意識中依然嚮往著那些地方。這種聰明的靈長類動物屬於這個世界。靈長類動物製造出來的物品,或許同樣也如此。

隨著這些能幹的猿逐漸懂得更好地控制自己的世界,它們也製造出一些未曾想到的負面效應。其中包括新的化學物質,有些化學物質對其他生命是有毒有害的。大多數猿幾乎沒有考慮過這些不良影響。然而,其中更開明的個體並不願意看到它們這個物種給周圍世界造成的不良影響,尤其是對那些似乎尚未完全遭到破壞的地方造成影響。我便是這樣一隻猿。因此,當落在林中的高爾夫球刺痛我的眼睛,我內心中會譴責這個球、這個高爾夫球場、那些高爾夫球手,還有釀成這一切後果的人類文化。

但是,因為熱愛自然便憎惡人類,這是不合邏輯的。人類是整體的一部分。真正熱愛這個世界,就也應當熱愛人類的聰明才智和活潑嬉戲。自然界並不需要將人工製品清除出去才能變得美麗或是協調一致。沒錯,我們不該那麼貪婪、不講衛生、浪費成性、目光短淺。但是我們也不要把責任變成自我憎惡吧。歸根結底,我們最大的缺點是對世界缺乏悲憫之心,甚至對自己也不例外。

我決定讓高爾夫球留在壇城上。我會繼續撿走森林中其他地方的各類奇怪的塑料產品,但是不去動這裡的東西。在健行步道和公園裡保持一點野性的「天然色彩」是有價值的。我們的眼睛需要從工業產品的紛擾中擺脫出來,得到偶爾的休憩。讓樹林裡保持乾淨,標誌著我們希望成為生命群落中更謹慎的成員。不過,僅僅帶著參與的態度,保留一個小天地的本來面貌,包括廢棄的高爾夫球等各色事物,這種原則同樣是有價值的。

然而,高爾夫球最終無法分解,似乎會妨礙壇城上其他生物的生活。18世紀和19世紀,高爾夫球是用木頭、皮革、羽毛和合成樹脂製成的,屬於可降解材料。現代的「離子強化熱塑性塑料」(ionically strengthened thermoplastic)球,卻無法被細菌或真菌吞噬。製造商每年生產出一億個高爾夫球。難道這些球全都注定只能在綠茵場上短暫一躍,隨後一生淪為垃圾?我猜想,應當不至於如此。壇城上這兩個高爾夫球,將隨著下邊生物材料的腐爛,在落葉堆中持續下沉。不出幾年,它們就會碰到砂石,停靠在壇城下方雜亂的礫石之間。在那裡,它們將被磨成離子強化熱塑性塑料粉末。我們所在的這處斷崖,朝西邊一路下降,因此高爾夫球會隨著相互摩擦的岩石緩慢地朝下滾動,小球將被碾碎成齏粉。在一層壓實的沉積物中,或是在一陣火熱的岩漿作用下,小球的原子最終將組合到新的岩石中。高爾夫球並沒有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終止物質的循環過程。它們把人工開採出的石油和礦物質變成一種新的形式,在空中短暫一躍,隨後將原子送回去表演緩慢的地質之舞。

高爾夫球還有可能遭遇另一種命運。壇城上那些環繞在小球周邊的地星和蘑菇,可能會策劃出一種辦法來消化球中的塑料,使其重新回到循環過程中。真菌是分解能手,因此自然選擇很可能會製造出一種專門啃噬塑料的蘑菇。塑料中封存著大量的物質和能量。成功的演化之道等待著一種突變真菌的現身,這種真菌的消化液將能解開凍結的資產,使之重獲生機。真菌,以及它們劫掠行當中同樣多才多藝的夥伴——細菌,已經表現出依靠精煉油和工廠污水等其他工業產品為生的能力。高爾夫球或許是下一個突破口。「塑料們,聽好了嗎?一個偉大的未來,就在塑料之中。」


1 ——傘菌目蠟傘科下面的蠟傘屬,拉丁屬名為Hygrophorus

2 ——屬於一個科,即傘菌科(Agaricaceae)。

3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I reposition myself to get a closer look. Golf balls!」,譯文原文為「我調整了一下姿勢,近距離去觀察。高爾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