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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

毛蟲

遷徙的鶯鳥鬧哄哄地穿過壇城上的樹木,就像層層波浪從樹枝上掠過。一隻剛從北部森林的繁育場所歸來的灰冠蟲森鶯,落在壇城邊緣一株低矮的楓樹幼苗上,從樹葉間找食吃。這隻鳥還要飛行2000公里,才能達到位於中美洲南部的越冬場所。因此,覓食是迫切的大事。

壇城上葉片的狀態,暗示出這些鶯鳥的食物來源。每片葉子都被掃蕩過了,留下十多個邊緣犬牙交錯的孔洞。很多葉子喪失了近一半的葉面。壇城上的毛蟲已經把夏天的綠葉轉化成了昆蟲的身體。這些肉乎乎的身體,又將轉而為鶯鳥們的長途旅行提供動能。

毛蟲是著名的饕餮之徒。它們一生中體重要增加兩三百倍。如果人類嬰兒的體重也增長這麼多,到成年時就會重達9噸,相當於好幾支儀仗隊合起來的重量。要是這個孩子的生長速度也同毛蟲一樣,那麼他出生後短短幾周就能達到成年。

毛蟲長得快,是因為它們活著就是為了一件事情:吃葉子。與成年昆蟲不同,它們不需要形成堅硬的外骨骼、翼翅、複雜的足肢、性器官,或是精細的神經系統。這些裝備可能會分散毛蟲的注意力,減緩它們的生長。防禦性的剛毛,是唯一得到自然選擇許可的、無關乎口腹之慾的裝飾。通過集中精力從事進餐工作,毛蟲開啟了一項鮮有敵手的事業。在大多數森林裡,它們所消耗的樹葉,比其他植食性昆蟲加起來消耗得還多。

一隻胖胖的毒蛾毛蟲(tussock moth raterpillar)一扭一扭地爬進壇城中。毛蟲身披色彩斑斕的羽毛和長毛,這幅艷麗的裝扮昭示著從刺毛和內部毒素中透出的惡毒。四叢黃色的冠毛從背部戳出來,像修面刷一樣指向天空。毛蟲身體每小節上都佈滿濃密的銀色長毛,冠毛就長在長毛中間。毛蟲的頭部兩側分別伸出一團黑毛,尾巴尖上帶有一簇褐色的針毛。透過濃密的茸毛,隱約可見毛蟲皮膚上黃色、黑色和灰色的條紋:一副艷麗而又令人生畏的裝備。

成年的毒蛾不會在露天裡大吃葉片,那樣會讓它們暴露在危險中。因此毒蛾的體色乏善可陳。雌蛾從藏身的蛹中露出頭,然後攀附在蛹上,等待雄蛾前來。雌蛾沒有飛行能力,看起來就像一隻毛茸茸的睡袋。因為雌蛾不需要四處遊蕩,所以它不必刻意表現體內的毒辣,只要依靠偽裝色就能保護自身。成年雄蛾是強大的飛行者,它用羽毛狀的觸角嗅到雌蛾的荷爾蒙,與雌蛾交配,然後飛走。雌蛾和雄蛾的體色都是平平無奇的褐色和灰色,雌蛾靠徹底不動彈來保護自己,雄蛾則靠精力充沛的翼翅來保護自己。很多其他種類的蛾子也是如此:自然選擇的畫筆創作出了一種大膽張揚的幼態個體,和一種低調沉穩的成年個體。

正當我觀察著這只艷俗的毛蟲時,一隻黑螞蟻爬到毛蟲背上,穿過剛毛往裡擠,就像一個人在茂密的竹林中行走一樣。螞蟻張開下顎,徒勞地朝毛蟲頸部夾了一下。毛蟲繼續前進,似乎全然不為攻擊者所動。螞蟻從毛蟲頸部退回來,朝黃色的冠毛之間咬下去,但是依然沒有碰到皮膚。隨後又來了一隻螞蟻,個頭更小一些,身上是蜂蜜色。新來的螞蟻爬上去,加入了戰鬥。兩隻螞蟻碰了頭,開始並肩作戰,各自咬住一叢黃色冠毛。蜂蜜色的螞蟻被甩下去了,繼續往上爬,又滑了下去,黑螞蟻接著戰鬥。毛蟲往前走,大概是想擺脫它們,但是螞蟻又圍攏過來。黑螞蟻衝向毛蟲,再次發動攻擊,一次次咬下去,可是始終未曾觸及毛蟲柔軟的皮膚。螞蟻掉下去,毛蟲立即爬到林地中間一片拱起的枯樹葉上,然後停了下來。它是想以智取勝嗎?螞蟻在林地上團團轉,就是找不到毛蟲。它們繞來繞去,最終離那片葉子越來越遠。毛蟲爬下來,朝壇城外面一棵大楓樹的樹幹上蹣跚爬去。自由了!

另一隻稍小些的毒蛾毛蟲就沒這麼幸運了。螞蟻正要拖著它的屍體去餵養巢穴裡的夥伴。大概是這只毛蟲的體毛太短,或者是來不及採取閃避策略?無論死因是什麼,現在它已經步入了一個安靜的葬禮儀式:死去的毛蟲被運往壇城內外蟻群的黑洞。一項研究計算出,每天被拖進一處蟻穴中的毛蟲多達2萬隻以上。在親眼見到壇城上這只毛蟲的掙扎之前,我一直以為鳥類是毛蟲體表毒毛的主要誘因。但是很顯然,這些長毛也能防止螞蟻咬傷毛蟲的皮膚。科學材料證實了我今天觀察到的事實:螞蟻是大多數毛蟲的主要天敵。

有一類蝴蝶已經扭轉了同螞蟻的對抗關係。藍灰蝶(blues),或者說灰蝶(lycaenids),與螞蟻演化出一種互惠的關係。藍灰蝶的毛蟲體表無毛,極易受到螞蟻的攻擊。但是一般來說,螞蟻並不咬它們,而是更願意取食毛蟲為它們分泌出的香甜「蜜露」。毛蟲給螞蟻送禮,或許近似於向黑社會交保護費的性質。毛蟲交出一些糖分,就能不受螞蟻的傷害。不過,作為回報,螞蟻不只是不發動攻擊,它們還會主動保護毛蟲,為毛蟲趕走其他的捕食者,尤其是胡蜂。因此,把螞蟻比作毛蟲僱用的保鏢,可能更貼切一些。螞蟻使灰蝶毛蟲存活的幾率比其他沒有螞蟻陪伴的毛蟲高出十倍。毛蟲似乎樂於與螞蟻生活在一起,有些毛蟲還有專門的刮器,用於在葉片上製造出震動,吸引螞蟻前來。毛蟲這種震動,可說是專為它們的保鏢唱的歌。

壇城上那只毒蛾毛蟲擺脫了螞蟻的糾纏,爬上一株楓樹。樹上沒有螞蟻,可是蜘蛛在樹幹大部分地方刷上了黏乎乎的蛛絲,毛蟲走得舉步維艱。有幾塊苔蘚上還沾著昨夜的雨水,又形成了一大挑戰。毛蟲腿上的小鉤子沒抓牢,害它滑下去好幾英吋,才又掙扎著繼續往前爬。

毛蟲往上爬,便進入了一個並非由螞蟻主宰,而是由鳥類主宰的世界。螞蟻通過觸覺和嗅覺來尋找獵物。鳥類則依靠視覺。因此,要想不引起鳥的關注,顏色和形狀是至關重要的因素。人類也是視覺動物,所以我們著迷於毛蟲無比多變的色彩與形態藝術。毛蟲的形象在兒童故事中十分顯著,很多博物學家將他們對大自然的熱愛部分歸功於毛蟲的魅力。相比之下,蠅類、胡蜂和甲蟲的幼蟲躲在暗處,不為我們的禽類表親們銳利的眼睛所見,所以,那些蒼白的幼蟲對我們也毫無吸引力。

壇城上的毒蛾毛蟲採用鮮艷的黃色與黑色之間的尖銳對比來昭示它的毒性。豎起的兩撮黃毛,與身體其他部位毛茸茸的銀色刺毛構成了驚人的反差。這給觀察者留下一個印象:這只動物身上肯定有大量的刺毛、纖毛和毒素。大多數鳥類甚至都不願琢食這種花裡胡哨的東西。在其他有毒的或是帶有剛毛的毛蟲身上,也能見到類似的裝扮。這些物種在明暗調子與色彩反差的主題上,各有自己獨到的創造性發揮。

缺乏刺毛或化學毒素防護的毛蟲都是偽裝高手,而不是高調的宣傳家。它們模擬鳥糞、枯死的葉片和樹枝、小蛇,或是有毒的蠑螈。自然選擇在塑造這些動物時採用一種精妙的筆法,對擬態樹枝的毛蟲予以葉芽狀的結構,讓擬態蛇的毛蟲幼蟲頭頂長出以假亂真的眼睛,並在擬態樹葉的毛蟲體表添加小水滴紋飾。

數百萬年來,鳥類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視著毛蟲,促使毛蟲的身體變成了卓絕的視覺藝術作品。令人驚歎的是,鳥的盯視並不只塑造了這些。透過壇城上遭到啃噬的葉片投射於地上的光斑,也是在鳥類明辨秋毫的眼神之下形成的。覓食的鳥懂得將葉片上參差不齊的孔洞與毛蟲的出現聯繫起來。由於毛蟲離開許久後葉片依然是那副遭到毀壞的樣子,所以鳥類要基於最近在特定樹種上覓食的經驗,不斷地調整覓食模式。毛蟲如果在葉片上啃出明顯的孔洞,然後停留在孔洞附近,就會很快引起警惕的鳥類注意。因此,只有防禦裝備齊全的毛蟲才敢胡吃亂啃。那些更易於遭到鳥類捕食的毛蟲,例如體表沒什麼毛的小蟲,就會小心翼翼地沿著葉緣啃食,不留下惹眼的孔洞,使葉片保持完整的輪廓。有些毛蟲將酷似葉片的身體捲起來,縮在被咬掉的葉緣上,正好堵住葉片上的空缺,試圖瞞過捕食者的眼睛。壇城上的葉片被亂啃一氣,弄得殘缺不齊,我估計絕大部分是毒蛾毛蟲和它的近親們幹的。

鳥的眼睛塑造和描繪了壇城上的圖景。無論啃食樹葉的毛蟲,還是遭到啃食的葉子,其形態都折射出毛蟲與鳥類在演化進程中的鬥爭。遷徙的鶯鳥似乎只是匆匆的過客,然而它們的1存在,在其身影離去後,仍將延續下去。


1 校者註:譯文原文為「它們存在」,應屬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