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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日

探求

一隻蜱蟲停在一株莢蒾屬植物的樹枝上,離我的膝蓋僅有幾英吋遠。我克制住將這只蜱蟲彈走的衝動。相反,我俯下身從蜱蟲的高度來看它,極力擺脫那種立刻將它視為一隻害蟲的厭惡情緒。蜱蟲感覺到我的靠近,舉起八條腿中的四條前腿瘋狂揮舞起來,朝空中亂抓。我屏住呼吸,靜靜地等著。蜱蟲鬆弛下來,回復原來的姿勢,只把一對前腿抬起,儼然一副先知向天空叩頭禮拜的模樣。我的眼睛湊得極近,蜱蟲革質的卵圓身子邊緣一圈扇貝形的微小花紋都看得清清楚楚。它抬起的兩條前腿末端有著半透明的腳,每隻腳都在捕捉太陽光線。它的背部中心有一個白點,表明它是一隻成年雌性孤星蜱(lone star tick);身體其他部位的栗色似乎在朝向背部的星點流動,使那顆星呈現出金色的光芒。

蜱蟲頭部醜陋而不加裝飾的武器裝備,抵消了它身體其他部分奇異的美。它的頭很小,小得不大自然。我從放大鏡中看到兩根粗短的柱子朝前方伸出,每根上面單頂著一把瑞士軍刀,那是它奇形怪狀的銳利口器。我想要更仔細地看看這只骯髒的小蟲,於是探身向前,用手抓住莢蒾枝條,拉到眼前。蜱蟲感覺到了我的手,猛咬一口,用前腿瘋狂地打著旗語。這種突然襲擊讓我嚇了一跳,急忙縮手,鬆開枝條,倒是叫蜱蟲失望了一場。

壇城上這只揮舞著腿腳的蜱蟲,正在實施動物學家所謂的「探求」(quest)行為。這種行為賦予這些動物某種圓桌騎士式的高貴色彩,也因此稍稍緩解了我們對它們那種吸血癖好的厭惡。稱之為「探求」,是一種格外恰當的意象。因為圓桌騎士和這些森林裡的蛛形綱動物都在尋找同一個目標:一隻裝滿血的聖盃。就這只孤星蜱而言,聖盃是一種溫血動物:一隻鳥,或者是一隻哺乳動物。

神話中騎士們的探求指引他們找到從基督傷口上流出的血,那些血液是亞利馬太人約瑟夫(Joseph of Arimathea)收集在聖盃中的。蜱蟲不講究血液的神學血統是否純正,它們的探求以蛻皮或交配告終。蜱蟲的探求,在風格上也與騎士們的遠征具有本質區別。大多數蜱蟲坐等聖盃到來,然後展開伏擊,而不是遠途跋涉穿越大陸去搜尋血液大餐。壇城上這只蜱蟲體現出經典的探求方式:爬上一根灌木,或是草葉邊緣,蹲下身來,然後伸出前肢,等著受害者自投羅網。

前腿上的哈氏器(Haller』s organs)給蜱蟲的探求提供了幫助。那些帶刺的缺口上分佈著感應器和神經,能自動接收一絲二氧化碳氣體、一股汗味、一小陣熱浪,或是腳步聲引起的震動。因此,舉起的前肢既是雷達,又是抓握器。任何鳥類或哺乳動物從蜱蟲旁邊經過,都會通過氣味、觸覺和溫度被它探查到。當我拉動莢蒾枝條,朝著蜱蟲呼氣時,它的哈氏器便進入一種緊張的痙攣狀態,鬆開彈簧般的棘刺朝我的手指刺過來。

在蜱蟲的探求過程中,脫水是主要的大敵。蜱蟲待在露天裡,一連數日,甚至好幾周,等待寄主到來。風吹走了濕氣,太陽炙烤著它們革質的小身體。四處去找水喝可能會打斷探求行動,而且很多地方根本找不到水源。因此,蜱蟲演化出了從空氣中飲水的能力。它們朝嘴巴附近的一個小溝穴中分泌一種特殊的唾液。這種唾液就像我們用來乾燥電子器件的硅膠一樣,能吸收空氣中的水分。蜱蟲隨後嚥下唾液,給自己補充水分,然後繼續進行探求活動。

當前腿鎖定寄主的皮膚、羽毛或毛髮時,探求便結束了。幸運的蜱蟲隨即在寄主身上四處爬動,用口器測試皮膚,探尋一處柔軟、多血的地方發動進攻。蜱蟲如同飛賊一樣,在人體上肆意行走,不會引起一絲警覺。用鉛筆在你的胳膊或腿上輕輕划動,你會有知覺。蜱蟲在你四肢上爬行,你卻極有可能一點感覺也沒有。沒人知道它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不過據我猜想,它們會迷惑我們的神經末梢,用幾條腿演奏出的催眠曲馴服了眼鏡蛇般靈敏的神經元。要察覺到一隻在腿上爬動的蜱蟲,最好的辦法是留意身上那些不癢不痛、安靜得可疑的地方。夏天在森林裡行走時,皮膚上總會有一種蟲子爬動的感覺。要是這種感覺突然停止,你身上就是有蜱蟲了。

與蚊子不同,蜱蟲要花費時間來進食。它們將口器緊貼在皮膚上,然後慢慢地劃開皮膚。一旦這種不大美觀的切割在皮膚上開出一個足夠大的洞,蜱蟲便將一根帶倒刺的管子,也就是垂唇(hypostome)放下來汲取血液。一頓飽餐需要花數天的時間來抽取。因此蜱蟲把身體黏附在皮膚上,防止寄主把它們撓走。這種黏合劑比蜱蟲自身的肌肉還要堅固。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用火柴燒蜱蟲是徒勞之舉。即便火燒屁股,蜱蟲也無法迅速拽出頭部。孤星蜱比其他種類的蜱蟲鑽得更深,所以格外難以清除。

血液大餐使蜱蟲的身子鼓脹起來,只能長出新的皮膚來適應這頓大餐。它們喝了太多的血,在外探求的日子裡面臨的脫水問題一下子倒轉過來。在吃得太飽時,它們不是削減進餐量,而是汲取肚子裡血液中的水分,然後吐回到寄主身上。此舉無疑違背了騎士法則的精神——即便不是成文法則,尤其是,沒準蜱蟲身上還攜帶著眾多引起疾病的細菌。一隻肚滿腸肥的蜱蟲體內約有半茶匙的血液,它們是從寄主身上好幾茶匙的血液中「蒸餾」出來的。血液在蜱蟲肚子裡經過了濃縮,並且儲存下來。

一隻雌性成年蜱蟲進食時體重將會增加100倍。隨後,它將愛侶從寄主身上其他地方召喚過來。它會繼續粘附在寄主身上,同時釋放出弗洛蒙。這些化學激素在空氣中揮發,引來一大群被它的風情打動的雄性蜱蟲。一旦雄性蜱蟲到來,雌性蜱蟲便釋放出更多的弗洛蒙。雄性蜱蟲爬到它那位膨脹得碩大無比、只管待著一動不動的配偶身子底下,用口器將一小團精液注入雌性蜱蟲盔甲上一個薄弱處,隨後離開,留下雌性蜱蟲讓它自行完結它的美餐。當雌性蜱蟲完全滿足後,它溶解掉嘴巴周圍的黏合劑,然後爬到地上,或是直接掉落在地上。這時,它慢慢地消化血液,在成千上萬顆卵中填滿營養豐富的卵黃。像蚊子一樣,蜱蟲母親利用血液來促進生育。做好準備以後,它便將卵一團團地產在林地上。它的探求結束了,聖盃中的血液已經變體為蜱蟲的卵。蜱蟲母親一無所有地死去,內心卻無比滿足。

一周後,可怕的「蜱蟲種子」(seed ticks)從卵中冒出來。當幼蟲在孵化場所周圍的植被上蜂擁而出,開始自己的探求時,它們在外表和舉止上都活像父母的微縮版。它們成群出現,大舉進攻寄主,這著實增加了我們的苦難。在這些蜱蟲中,只有十分之一能順利地找到一位寄主。多數蜱蟲在合適的動物到來之前便會餓死,或是渴死。孤星蜱的幼蟲襲擊鳥類、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唯獨不去碰齧齒動物。它們似乎是刻意避開齧齒動物。其他種類的蜱蟲幼蟲的偏好卻恰恰相反,專找鼠類來解決第一頓大餐。初戰告捷的幼蟲像成蟲一樣覓食,然後蛻皮,蛻變成一種略大些的形態,叫作若蟲。若蟲進行探求、進食,然後蛻變為成蟲。因此,壇城上這只成年蜱蟲,已經成功完成了兩次探求行動。它可能已有兩三歲,作為幼蟲度過一冬,隨後又作為若蟲度過了一冬。

我忍不住想重複一下上次的蚊子實驗,獻上我的鮮血,讓這只蜱蟲活得更長久一些。但是出於兩個原因,我放棄了這個機會。第一,我的免疫系統會對蜱蟲叮咬產生激烈的反應,讓我渾身癢痛,要是叮咬的部位不止幾處,我會無法安眠。第二,同蚊子不一樣,這只蜱蟲極有可能帶有骯髒的疾病。最著名的婢蟲病,即萊姆病(Lyme disease),在這裡相當少見,而且極少由孤星蜱攜帶。然而,孤星蜱是其他疾病,包括埃立克體病(Ehrlichiosis)和神秘的「南方蜱相關性皮疹疾病」(southern tick-associated rash illness)的主要攜帶者。後面兩種細菌都尚未在人體外大規模擴散,因此我們對其所知甚少,只知道會引起類似萊姆病的症狀。落基山斑疹熱(Rocky Mountain spotted fever)和頗似瘧疾的巴貝西蟲病(babesiosis),也可能潛伏在這只孤星蜱體內。這些稀奇古怪的病原體,足以令我打消奉獻自己的念頭。

儘管蜱蟲探求行為具有高貴色彩,我也很讚賞它那身盔甲和武器裝備,但我還是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彈飛它,或者用指甲掐死它。這種厭惡可能源自更深處,而不僅是出於後天養成的審慎。對蜱蟲的恐懼,經由許多個有生之年的經驗,深深蝕刻在我的神經系統中。我們與蜱蟲之間的戰爭,至少比亞瑟傳奇要古老6萬倍。我們作為智人(Homo sapiens)的一整段歷史,都在抓撓、捕殺蜱蟲,這些行動可以追溯到我們還是早期靈長類動物的歲月,那時我們相互梳理和清潔皮毛;還可以追溯到渾身毛茸茸的食蟲動物時代,甚至追溯到更遠,一直到9千萬年前,當我們由爬行類動物演化而來、蜱蟲也剛演化出來的時候。經過這數百萬年的不斷追尋,聖盃疲倦了。我從灌木叢邊上繞道而行,離開了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