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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5日

波紋

飢餓的女士們在空氣中舞動,出其不意地衝向我的胳膊和面門,然後停下來進行穿刺。它們是被我那股哺乳動物氣味吸引,頂著風飛過來的。我赤裸的皮膚無疑進一步刺激了它們;在它們看來,這張餐桌上居然沒有蓋厚實的皮毛墊。多麼容易獲得的美餐!

有一位蚊子女士降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聽任它刺探我的皮膚。它身上是老鼠毛般的褐色,有些細微的絨毛,腹部往下呈現出扇貝形花紋。它彎曲著纖細的腿,身子平貼在我的皮膚上。從它的頭部伸出一根螯針,然後在我皮膚上緩緩移動這根長矛,似乎在探尋最佳穿刺點。它停下來,牢牢站定了。隨後,當它把頭落在兩條前腿間並將長矛刺入時,我體會到一陣灼燒感。當它往深處扎,一直伸進去好幾毫米時,刺痛感仍在繼續。支托螯針的小套子已經向後彎折到它的幾條腿中間,只剩下一小段細細的管子,露出於它的頭部與我的皮膚之間。這根螯針看上去似乎只是一根軸,實際卻是由好幾件工具組合而成。兩根尖銳的口針(stylet)有助於劃開皮膚,為唾液管和麥稈一樣的食道打開通路。唾液管中滲透出防止血液凝結的化學物質。正是這些化學物質引起過敏反應,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蚊子叮咬所致的癢痛。

這根螯針很靈活,刺進皮膚後即自動彎折;它在我皮膚裡面四處刺探,查找血管的位置,如同蠕蟲在鬆軟的土壤中拱來拱去一樣。毛細血管太細小了,蚊子要尋找的是更大的血管,也就是小靜脈或小動脈。這類導管相當於我們血管系統中的州立公路。靜脈管和動脈管則是州際公路,這些管道外面的皮層太厚,同樣不會引起它們的興趣。當螯針找到搜尋對象後,針頭便會刺穿血管壁。血流從螯針中流過,刺激神經末梢。神徑末梢1向昆蟲頭部發送湧動的信號,頭部發出指令,開始吸血。如果蚊子未能找到合適的血管,它要麼將針抽出來,重新來一次,要麼吸食被針管刺破的皮膚表層毛細血管上流出的一小滴血液。這種零敲碎打的吸血方式更為緩慢,因此,大多數蚊子若是沒有碰到粗細適當的血管,都會寧願抽出針頭重新再來,在皮膚下面另覓一處血液充沛的位置。

我手背上這只蚊子顯然是刺破了一根產量豐沛的血管。不出幾秒,它淺褐色的肚子就鼓脹起來,變成耀眼的深紅色。背上標記著腹部每一小節的褐色扇貝形紋路彼此分隔開來,似乎要將那一段段整齊排列的身子拉脫節。它一邊吸食,一邊轉動身子,或許是正在將螯針推進血管內的一個彎曲處。當它的腹部鼓脹成半球形時,它突然抬起頭,眨眼間飛走了。我手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包,此外損失了兩毫克血液。

這幾毫克的血液對我而言微不足道,但卻使蚊子的體重增加了一倍,弄得它飛起來跌跌撞撞。它在結束進餐後要做2的第一件事,將是停在樹幹上休息,通過尿液排出方才吸進去的部分水分。人類的血液比蚊子的體液鹹得多,因此它還要將鹽分泵入尿液中,防止我的血液擾亂它的生理平衡。在一個小時內,它將排出這頓美餐中大約一半的水和鹽。剩下的血細胞將會被消化掉,我的蛋白質會出現在一堆批量生產的蚊子卵中,變成卵中的卵黃。蚊子也會將部分養分留給自己,但是絕大部分都將會用於產卵。我們每年遭到蚊子數百萬次的叮咬,都是蚊子母親在為生產做準備。我們的血液是保證它們生殖力的票據。雄蚊子和那些不生育的雌蚊子,像蜜蜂或蝴蝶一樣只從花中吸取花蜜,或是從腐爛的果實中飲用糖水。血液是專供蚊子母親享用的蛋白質類補品。

從這只蚊子的顏色和絨毛來看,它是庫蚊屬(Culex)的成員。這意味著,它將在池塘、溝渠或是死水池裡產卵,形成一個小小的卵筏(egg raft)。庫蚊屬通常在居民住宅區周圍的臭水中生產,從而又獲得一個共同的名稱:「家蚊」。雌蚊子從這些產卵地點飛出去,一直飛到一公里外,甚至更遠處,四下裡尋找適宜的「獻血者」。我的血液或許會最終伴隨蚊子卵漂浮在我身後半公里外的池塘中,或是在一公里外鎮上擁堵的排水溝或下水道裡。這些卵將在水中孵化成幼蟲,緊貼著水面,懸浮在水下生活。它們的尾端是一根空氣管,這根管依附在水面的一層膜上,既起到固定作用,又充當呼吸孔。它們的頭部向下扎入水中,從渾濁的水中濾食細菌和死亡的植物組織。蚊子在整個生命週期中,開發利用了動物所能得到的三種最豐富的食物來源:沼澤地帶來的饋贈,花蜜中濃縮的糖分,以及脊椎動物黏稠的血液大餐。每種食物都推動著它們進入下一個生命階段,共同形成幾乎無間斷的動力來源。

如果我不曾造訪壇城,這只庫蚊可能會找到另一位獻血者來供應這頓美餐。雖然庫蚊鍾愛人類棲息地,但是它們通常以鳥類的血液為食。這給鳥類帶來了損害,因為庫蚊傳播疾病,其中最為顯著的是禽瘧疾(avian malaria),以及最近的西尼羅河病毒(West Nile virus)。在那些飛過壇城上空的鳥類中,近三分之一的鳥類血液中攜帶著禽瘧疾病毒。受外來入侵的西尼羅河病毒感染的鳥類死亡率大大增加,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美洲鳥類對這種來自非洲的病毒不具有天然的抵抗力。

當庫蚊無法找到烏鴉或山雀時,它們就以人類血液為食。這種靈活的飲食安排將鳥類身上的「寄生蟲」帶入了人類血液中。有些病毒,例如禽瘧疾,在其他動物的體內會自然死亡。但是另一些病毒,包括西尼羅河病毒在內,有時也會進駐並感染人體。這種病毒從鳥類身上躍遷到人類血液中,首先需要一隻蚊子叮咬受病毒感染的鳥類,將病毒吸到體內。病毒隨即在蚊子唾液腺中大量增殖。如果這只蚊子隨後叮咬人類,它的唾液就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西尼羅河病毒隨即從烏鴉身上跳到人體上。

也許我本不該如此自信樂觀地貢獻出我的血液。受好奇心的驅使,我或許會允許另一種生命形式進駐我的身體,甚至殺死我。然而,我幾乎算不上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在整個北美,去年只有4000人受西尼羅河病毒感染,田納西州有56人。其中大約15%的案例是致命的,這樣一來,萬一感染了這種病毒,便著實有些可怕。但是相比我們每天都要面對的各種危險,這一威脅實在微乎其微。病毒的新聞價值,並不在於它實際帶給我們的威脅有多大,而在於它的新穎性,它對攻擊目標的不加選擇,以及我們在預測病毒是否會發展成更大的威脅時所表現出的無能。病毒也給農藥製造商、政府耗巨資供養的科學家,以及急於尋找驚悚消息的新聞編輯們帶來了可圖之機。恐懼和利益,將病毒捧成了明星。

直到不久前,壇城上還有一種更致命的威脅高懸在人類頭頂。另一種潛伏在蚊子唾液腺中的瘧疾病毒所等候的,不是鳥類,而是人類。20世紀的最初幾年,美國南部居民因瘧疾引發的死亡率平均每年約為1%。在密西西比州的沼澤地帶,瘧疾引發的死亡率是3%;在田納西州山地上,死亡率雖然更低一些,但是依然十分驚人。在整個美國東部地區,瘧疾可怕的重壓也一度懸在人們頭頂,不過,19世紀的根除行動使瘧疾從東北地區消失了。幾十年後,南方也徹底清除了瘧疾病毒。瘧疾在南方的終結髮生於20世紀早期。當時人們發起一次運動,針對瘧疾病毒生命週期的各個階段展開進攻。大量奎寧被分發給感染了瘧疾病毒的患者,蚊子引起的再次感染也被嚴加杜絕。政府鼓勵或是明確要求人們在門窗上裝紗屏,以切斷蚊子唾液與人類血液之間的聯繫。人們抽乾濕地和池塘,清除蚊子的繁育場所;或是往水面上倒油,使蚊子幼蟲窒息,再或是直接傾倒殺蟲劑。儘管瘧疾病毒的寄主——蚊子和人類——依然生活在南方各處,兩者之間的距離卻有效地拉遠了,足以令寄生蟲陷入滅絕的境地。

如今,瘧疾似乎與我在壇城上的體驗毫不相干,然而這只是一種幻覺。壇城能不受電鋸侵擾,是因為它位於南方大學的保留地。也正是這所大學將我帶到此處。像東部很多更古老的學校一樣,南方大學坐落在高原上,遠離那些滋生瘧疾與黃熱病的沼澤地帶。田納西州群山上涼爽的氣候以及相對自由的氛圍,使這裡成為南方的貴族們送後代來度假的理想場所。學校的學年貫穿整個夏季,學生們正好能避開城市的炎熱和多種疾病。到冬季,學校便關門了,無人來問津。在這個時候,亞特蘭大、新奧爾良和伯明翰的蚊子也暫時消停了。理想的選址使這所大學穩固地坐落於山巔,在首要的受益者之一——瘧疾寄生蟲——從這片土地上消失許久後,依舊保持著它的生命活力。

我血液中的那些原子,是在歷史上的這些生物因素的牽引下來到壇城上的,因此,蚊子取走一些原子,並將它們重組成一片卵筏,也是合情合理的。人類與自然界其他部分的聯繫通常並不可見。正是蚊子的叮咬、呼吸和進食活動創建出一個共同群落,讓我們的生存與外界緊密聯繫起來。然而,這些行動多數時候都是我們不曾意識到的。有少數人在進餐前會說感謝恩賜,可是沒有誰會在每一次呼吸或是每一次遭到蚊蟲叮咬時這樣去做。我們的無意識狀態,部分是出於一種自我防禦。我們吃喝,或是呼吸,或是將血液捐獻給蚊子,這些過程中無數分子之間的相互聯繫,實在過於複雜,絕非我們所能理解。

這些嗡鳴不已的小東西提醒我記起自身與外界的聯繫。當我靜坐在壇城上時,它們不斷地煩擾我,我只好豎起運動衫的領子,雙手縮進袖子裡,盡量減弱密集的火力。我把自己裹成一隻繭,從縫隙裡向外窺視,研究另一種原子流的證據。我身邊的岩石上,有一隻蝸牛被殺害了。幾片半透明的蜂蜜色蝸牛碎殼躺在岩石表面。這是一隻鳥吃完補鈣餐殘留的痕跡。

壇城上這只被壓碎的蝸牛,只是在春季經由土壤流向天空的浩瀚鈣質洪流中的眾多支流之一。生育期的雌鳥在森林中四處搜羅蝸牛,急於得到蝸牛背上大片的碳酸鈣。這種渴望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不從食物中補充大量的鈣,鳥類就無法合成石灰質蛋殼。

蝸牛被鳥吞下後,蝸牛殼首先沉入鳥的砂囊,被肌肉塊和粗砂粒磨碎。隨後,鈣質逐漸分解成糊狀,進入內臟,從腸壁滲入血液中。如果這隻鳥當天產卵,鈣質會直接進入生殖器官。如若不然,鈣質會進入鳥類翼翅與腿部長骨的髓心這些專門儲存鈣質的區域。只有處在性活躍期的雌鳥才會產生這種「髓骨」。在幾周時間裡,髓骨逐漸長成,為產卵做好準備。隨後,在鳥類產卵時,髓骨將完全解體。雌鳥牢記著梭羅的願望:「汲取生命所有的精髓」,每個春天都要汲干自己的骨骼來製造新的生命。

從骨髓中汲取出來的鈣質隨血液流向殼腺(shell gland)。這時,碳酸鈣從血液中分離出來,一層層地添加在卵上。在卵從鳥的子宮來到外部世界的整個通道中,殼腺是最後一站。在旅程的早期階段,卵的外面裹著蛋白,然後是兩層堅韌的膜。最外層的膜上分佈有小粉刺,粉刺上充滿復合蛋白質和糖分子。這些小粉刺吸引殼腺中的碳酸鈣晶體,並充當晶體生長的中心。晶體如同四處擴建的大樓一樣,彼此堆疊,最終結合成一體,在卵的表面形成一幅鑲嵌圖案。在少數幾個地方,晶體未能連接起來,在鑲嵌圖案上留下一塊未曾封頂的小洞。這些地方將成為呼吸孔,從第一層卵殼一直延伸到最終形成的蛋殼表面。第二層碳酸鈣在第一層的上面生長出來,形成一層由緊壓在一起的柱狀碳酸鈣構成的殼。蛋白質線在這些柱子之間相互交織,提高了殼的強度。當最厚的一層殼長成時,殼腺在殼的表面鋪上一層扁平晶體構成的路面,然後給路面刷上最後一層蛋白質保護層。到這時候,蝸牛殼已經徹底被拆解開來,重組到一隻禽類的「殼繭」中。

當雛鳥在卵中生長時,它會從蛋殼中汲取鈣質,逐漸侵蝕家園的牆壁,並將鈣質轉變成骨骼。這些骨骼將飛往南美,被沉積於雨林的土壤中;或者,骨骼中的鈣質會在一場令遷徙鳥類喪生的秋季風暴中重歸海洋;再或者,下一個春天,這些骨骼會飛回森林,當鳥兒產卵時,鈣質再次被用來製造蛋殼,蛋殼的殘跡則被蝸牛吃掉,鈣質由此重新回到壇城中。這些旅程不時將一些其他的生命編織進來,共同結成多維度的生命織物。在吃掉一隻過路的蚊子,或是遭到這只蚊子叮咬的雛鳥體內,我的血液或許會與蝸牛的殼結合。或者,更晚些時候,千年以後,我們會在海底一隻螃蟹的螯爪、一條蠕蟲的內臟中不期而遇。

人類的技術之風吹向這片織物,使它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飄揚。遠古沼澤地帶的植物化石中封存的硫原子,如今在我們燃燒煤礦來促進文明發展的過程中被排放至大氣中。硫轉變成硫酸,隨著雨水降落在壇城上,造成土壤酸化。這種酸雨擾亂蝸牛的化學平衡,使蝸牛的數量減少。相應地,鳥媽媽更難弄到大量鈣質食品,從而更難順利產卵,甚至根本不產卵。鳥類數量的減少,也許意味著可供蚊子吸取的血液更少,或是捕食者的數量變得更少?諸如「西尼羅河」一類依靠野鳥存在的病毒,反過來也會因鳥類種群的變化而受到波及。生命織物上漾起的波紋在森林中波動時,也許會找到一個邊緣,就此停止;也許會永遠波動下去,漂過蚊子、病毒、人類,甚至達到更遠處。


1 校者註:譯文原文為「梢徑末梢」,應屬錯字。

2 校者註:譯文原文為「要的第一件事」,應屬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