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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6日

日出的鳥

一抹桃紅色的霞光冒出東方幽暗的地平線。隨後,整個穹窿被照亮,呈現出微弱的晨光。兩個重複的音符在空中響起:第一聲清晰而高亢,第二聲稍低而又強烈。這是一些美洲鳳頭山雀,它們始終保持著急速的兩聲部旋律。一隻卡羅山雀則開始發出一種哨聲,四個音符有升有降,聽起來就像是有節奏地點頭一般。霞光從地平線上氤氳開來,一隻燕雀(Phoebe)用那副像是被威士忌和香煙弄壞了的嗓子,粗聲粗氣地喊著自己的名字「phwe-beer」,彷彿一位破產的布魯斯歌手。

灰白色的天空逐漸明亮起來,一隻食蟲鶯「嘎嘎」叫著,如同響板一般振奮人心。這單調的鳴唱喚起了四面八方的歌聲,各種不同的節拍和音色混雜在一起。黑白森鶯(black-and-white warbler)倒掛在一根大樹枝下面,不緊不慢地發出「whee-ta whee-ta」的叫聲。黑枕威森鶯(hooded warbler)在一棵小樹苗上鳴唱起來,它的音符先盤旋兩圈積聚速度,再高高地拋向天空,聽起來就是「wee-a wee-a whee-tee-o」。西邊傳來一陣更響亮的歌聲。美妙的三重音符如同層層起伏的水波一般在森林上空流淌,隨後逐漸減弱,變成潺潺的漣漪。白眉灶鶯(Louisiana waterthrush)六孔哨笛一般的歌聲似乎深受周圍溪流的啟發,而歌聲的韻律和音量卻又超出溪水的潺湲之上。

霞光變成粉色,在地平線上進一步擴散開來。天穹已經很明亮了,依稀能看到壇城上繁縷半開半閉的花朵,以及壇城邊界上巨礫與石塊的輪廓。當世界逐漸呈現在眼前時,卡羅來納鷦鷯開始歌唱。它們與白眉灶鶯展開熱烈的競爭,唱出了林子裡最嘹亮的歌聲。鷦鷯全年都鳴唱不休,然而今天我聽出了別樣的意味,春天裡急切的歌唱使它們的歌聲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調子了。其他鳥類,除了這個季節已飛走的冬鷦鷯(winter wren)之外,沒有哪種能比得上卡羅萊納鷦鷯聲音的衝擊力,以及它們歌聲中湧動的那股充沛能量。

一隻黃腹地鶯(kentucky warbler)在斜坡上更往下的地方與鷦鷯遙相呼應。黃腹地鶯應和著鷦鷯的主旋律和音調,但是並沒有放開嗓子,就好比一名潛水員站在跳板上彈跳,卻始終不敢縱身一躍。接著,冠層中傳來另一陣歌聲,口齒像黑白森鶯一樣含混不清,歌聲卻翻出了新花樣。速度加快,隨後又是一聲啁啾。我無法辨別出這種鳥,更令人沮喪的是,我無法用雙筒望遠鏡找到它的位置。或許,這只是森鶯拂曉時分的「飛鳴」(flight songs)?這些飛鳴是演奏家們在森林高處呈弧線飛行時一反常態的獨奏。幾乎還無人記錄過這些叫聲,而憑我有限的經驗,我知道這些聲音的變化非常豐富。「飛鳴」在鳥類生活中扮演何種角色,目前還不得而知。不過,即便不說別的,這些鳴唱也給鳥兒提供了一個自由創作的機會,不必整日裡重複那幾個音節。

啄木鳥喧鬧的叫嚷聲也加入了這場合唱。首先,紅腹啄木鳥在壇城上空拋出顫顫巍巍的高聲喊叫,隨後傳來一聲應答:北美黑啄木鳥(pileated woodpecker)發出癲狂的笑聲。冠藍鴉(Blue jays)1不時用交替的尖聲叫嚷和哨聲打斷琢木鳥的齊聲鳴唱。天空中光線越來越強,三兩隻金翅雀(goldfinches)—路叫著向東邊飛去,空氣中傳來陣陣迴響,恰好浮在森林冠層上面,如同投出去的石塊掠過水面一般。每陣迴響都伴隨著幾聲啁啾:ti-ti-titi-ti-ti

整片天幕中粉色一閃而過,東方呈現出一片燦爛的黃色,壇城上光明萬丈。五彩的霞光重新沉入地平線下面,天空中只剩下乳白色的陽光。一隻紅眼鶯雀(red-eyed vireo)2用間隔一致地爆發出的陣陣哨聲來迎接朝暉。有幾陣哨聲以上升音調結束,好像在說:「我在哪裡?」還有幾陣哨聲以低音收尾,好像是說:「你在那兒啊……」紅眼鶯雀向森林提問,然後一遍遍地回答,這番苦心講授一直要持續到日上中天。到這時,其他鳥類都已從舞台上退場了。紅眼鶯雀幾乎從不飛到冠層以下的位置,這頗為符合它的職業氣質。通常情況下,我們只能通過它反覆詠唱的歡快歌曲來尋找它。牛鸝(cowbird)是借巢孵卵的寄生者,它把蛋產在其他鳥類的巢穴中。解除了親子責任的牛鸝可以自由自在地追逐求偶之樂。雄牛鸝要用兩三年的時間來完善它的歌喉。它的歌聲聽起來就像融化的黃金向下流動、凝固,然後撞擊在石頭上發出清脆的鈴音。那是一種極稀罕的婉轉流暢,外加金屬的鈴音。

天幕已經變藍了,日出時分瑰麗的朝霞退隱為東方一抹淡淡的雲彩。一隻主紅雀(northern cardinal)3在壇城下面的斜坡上發出金屬摩擦聲,每個音符都像火石敲擊聲一般。這些清脆的叫聲與壇城下面傳來的火雞咯咯的叫聲相映成趣。森林使火雞遙遠的叫聲聽起來有些模糊不清,那些聲音在森林植被間受到反射、擠壓時,平添了梭羅所謂的「林中仙女的聲音」。現在正是捕獵火雞的季節,那些咯咯的叫聲,既有可能是真正的火雞發出的求偶之音,也有可能是人類為了捕捉美食而模仿出來的咯咯聲。

消退的黎明之光瞬間重現,天空中閃現出淡紫和淡黃的色彩,將羽絨被般層層堆疊的雲彩渲染得多姿多彩。更多的鳥兒開始在清晨的空氣中放聲歌唱:一隻幣鳥(nuthatch)帶著鼻音的「onk」聲加入了牛鸝的呱鳴,還有一隻黑喉綠林鶯在壇城上方的樹枝上低聲咕噥。霞光最終消失在萬物之母——太陽的奪目光彩下,一隻棕林鶇(wood thrush)用驚人動聽的歌聲為這場黎明大合唱獻上了壓軸戲。它的歌聲好似天籟,帶來一種澄明與舒適的感覺。有那麼幾秒的工夫,它優美的歌聲令我沉浸在一片聖潔的境界中。隨後,歌聲遠去,舞台落下帷幕,只剩下我意猶未盡,悵然若失。

棕林鶇的歌聲是從隱藏在胸腔深處的鳴管中發出來的。胸腔的膜產生顫動,擠壓從肺部湧出的空氣。這些膜環繞在支氣管的交匯處,將無音調的氣流轉變成甜美的音樂。聲音從氣管上升,再從喙部流出來。只有鳥類能以這種方式發聲,它們利用巧妙的生物學結構,雜合了長笛的迴旋氣流與雙簧管的顫動膜。鳥類通過調整包裹在鳴管外面的肌肉的張力,就能改變歌聲的韻律和音調。棕林鶇的歌聲由鳴管上至少10塊肌肉塑造而成,每塊肌肉都比一顆米粒還短。

與我們的聲腔不同,鳥的鳴管幾乎不對空氣產生任何阻力。這使小鳥能唱出比嗓門最大的人類歌手聲音更嘹亮的樂聲。不過,儘管鳴管極其高效,鳥類的歌聲也極少能傳播到一箭之地的範圍之外。就連火雞頗具爆發力的咯咯聲,也很快就被森林吞沒了。推動聲音向前傳播的能量很容易被樹木、葉子和具有彈性的空氣分子吸收、分散。高頻的聲音比低音更易於被吸收,因為低音發射出的長波使之能繞過障礙物,不至於被彈開。因此,鳥兒的歌聲,尤其是上方聲部,就成了只可近距離欣賞的福音。

太陽的饋贈則不然。帶來黎明景致的光子從太陽表面發射出來後,已經旅行了1億5千萬公里的距離。不過,就算是光線,也會被減弱和過濾。太陽核心地帶的光線減弱最為嚴重,在那裡,光子由受壓的原子急劇聚合產生。太陽的核心極其緻密,光子要用1百萬年的時間才能努力掙扎到表面。一路上,光子不斷受到質子的阻攔。質子吸收光子的能量,將能量拘留在內部,一段時間後,再以另一顆光子的形式釋放出來。光子一旦花費數百萬年時間從太陽內部的「糖漿」中掙脫出來,只需8分鐘就能迅速飛到地球上。

光子到達地球大氣層,馬上又會受到分子的重重阻撓。不過,這些分子的分佈比太陽內部那團緊壓的分子稀疏得多。光子呈現出多種顏色,某些顏色更容易受到大氣層的阻攔。紅光的波長比多數分子的直徑長得多,因此,就像森林裡火雞的咯咯聲一樣,紅光更容易在空氣中穿行,極少被吸收。藍光的波長更接近空氣分子的大小,這種短波便被空氣吸收了。空氣分子吸收光子,在吞噬下去的能量的刺激下不斷跳躍,然後爆發出一顆新的光子。發射出來的光子沿著新的方向行進,這樣一來,整齊的藍光流就分散開來,成了散射光。紅光沒有被吸收和散射,因此始終沿直線流動。這就是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的;我們看到的是偏折的藍光能量,也就是無數興奮的空氣分子發散出的光芒。

太陽到達頭頂時,各種顏色的光子都能到達人眼,即便有些藍光子在此過程中發生了偏折。當太陽低低地掛在地平線上時,光子需要沿著一條傾斜路徑穿過空氣。這樣會有更多的藍光被吸收掉。因此,田納西州這座壇城上沐浴的紅色晨光,出現在卡羅萊納山脈清晨藍色天幕的東邊。

不斷沖刷著壇城上空的光線能量與聲音能量,在我的意識中會聚成一點。它們的美使我內心的審美之火加速燃燒。在能量的旅途之初,也就是說,在熱度驚人、壓力巨大的太陽核心部位,也存在一種會聚。太陽既是黎明之光的來源,也是清晨鳥鳴的來源。地平線上的光輝,是經過大氣過濾後的光線;空氣中浮動的音樂,是經過植物和動物過濾後的太陽能量,這些能量為歌唱的鳥兒提供了動力。三月的日出之美,是一張流動的能量網。網的兩端分別靠物質和能量來錨定:物質在太陽中轉變成能量,能量在人類意識中轉變成美。


1 ——也叫藍鳥、北美藍鳥等。

2 ——也叫紅眼綠鵑。

3 ——學名為北美紅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