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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3日

蝸牛

現在,壇城是軟體動物們的塞倫蓋蒂平原(Serengeti)。一大群螺旋形的食草動物在這個遍佈地衣和苔蘚的遼闊熱帶稀樹草原上移動。那些個頭最大的蝸牛單獨行動,霸佔了表面稍有起伏的落葉堆,長滿苔蘚的山坡則留給那些靈巧的年輕蝸牛。我肚皮貼地趴下,悄悄接近一隻坐守於壇城邊緣的大個頭蝸牛。我把放大鏡舉到眼前,又往前爬了一點。

透過放大鏡,蝸牛的腦袋充滿了我的視域——一尊龐大的黑玻璃雕塑。這只動物閃亮的皮膚上點綴著銀色的斑點,背部爬滿縱橫的小溝槽。我的移動引起了蝸牛輕微的警覺;它收回觸角,縮回殼中。隨後我屏住呼吸,蝸牛重新放鬆下來。它的兩根小鬍鬚從下巴上戳出來,在空氣中搖搖擺擺,然後伸到岩石下面,碰了碰石頭。這些膠狀的感覺器官就像盲人用來閱讀盲文的手指一般,輕輕摸索著,瀏覽並解讀鐫刻於砂石中的文字所包含的意義。幾分鐘後,又一對觸角從蝸牛頭頂伸出來。觸角朝上伸出來,每根觸角末梢頂著一個乳白色的眼睛,朝向上面的樹冠搖擺不停。我這會兒也正瞪著眼睛從放大鏡裡看蝸牛,可是這顆巨大的球體似乎絲毫沒有引起蝸牛的關注,它眼睛下面的支柱又伸長了一些。這些肉質的旗桿現在已經伸得比蝸牛殼的直徑還長,而且急速朝兩邊擺動著。

蝸牛與章魚和烏賊是近親,與它們不同的是,這只陸地蝸牛1眼睛上沒有精密的透鏡與針孔,無法形成清晰的影像。不過,蝸牛的世界到底有多模糊,依舊是個謎。科學家們沒辦法去詢問蝸牛看到了什麼。這種交流上的困難,使蝸牛視覺研究領域的進展很緩慢。該領域唯一成功的實驗成果,還是借鑒馬戲團馴獸師那套把戲,教蝸牛在看到指示時進食或者行動。迄今為止,這些接受表演培訓的腹足類軟體動物已經表明,它們能探查到白色測試卡上的小黑點,它們還能分辨灰白卡片和方格卡片。據我所知,還沒人問過一隻陸地蝸牛能否看見顏色、運動的物體,或是一個火圈。

這些實驗十分有趣,但卻迴避了一個更大的問題:對於一隻蝸牛來說,什麼叫作「看見」?蝸牛會像我們一樣觀看,將方格卡片的影像呈現在它們那腹足動物的心靈中嗎?它們的內心也會產生對光明與黑暗的體驗,並經由錯綜複雜的神經加工成意願、偏好,以及意義嗎?人體和蝸牛的身體都同樣由一片片濕潤的碳和泥土構成,既然意識能從這種神經土壤中產生出來,我們有什麼理由否認蝸牛內心的影像呢?無疑,蝸牛所看到的,與人眼所見的有天壤之別。它們看到的是先鋒派電影,充滿怪異的拍攝角度和搖擺不定的形式。但是,如果人類的電影是由神經產生,我們就必須接受這樣一種令人震驚的可能性:蝸牛具有類似的體驗。然而我們的文化更青睞的說法是,蝸牛的電影是播給一座空屋子看的。確實,蝸牛劇場裡沒有屏幕。我們斷言,它們沒有內在的主觀體驗。從蝸牛眼睛上的放映機投射出的光束,只能刺激它們的管道系統和連接線,促使這座空洞的劇場移動、進食、交配,並體現出生命的跡象。

蝸牛的腦袋在透鏡下暴漲,結束了我的沉思。黑色的圓頂被一團黏糊糊的肉疙瘩分開。這個小疙瘩往外推,向前伸展,接著,蝸牛轉過來正對著我。它的觸角呈X字形,從中間軟綿綿、吐著氣泡的突起物上面伸出來。兩片玻璃一樣光滑的唇伸出來,呈現出一條縱長的裂口,與此同時,整個身體拱身向下,將唇部壓在地面上。我兩眼看得發直,而蝸牛則開始在石頭上滑動,橫渡一片地衣的海洋。不斷拍打的纖毛和體內極微小的肌肉陣陣的顫動,推動著這只烏木色的食草動物向前行進。

我俯臥在那裡,眼看蝸牛停在地衣的小薄片與橡樹葉表面生出的黑色真菌中間。我朝透鏡外面瞥了一眼,霎時間,一切都消失了。隨著尺度的變化,整個世界陡然扭轉。真菌看不見了,蝸牛變得無足輕重,世界由更宏大的事物主宰。我回到透鏡下的世界,重新發現那些鮮活的觸角,還有蝸牛黑色中點綴著銀色的美麗皮膚。透鏡拓寬了我的視野,幫助我收穫到這個微觀世界的美麗。多層面的歡樂美景,隱藏在人類日常視覺的界限後面2。

太陽從雲層背後露出了頭,我對蝸牛的守望就此告終。清晨柔和的濕氣緩緩收起,蝸牛走向了「船長巖」(El Capitan)3,或者說,就是一塊小石頭。隨你怎麼說,關鍵在於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蝸牛伸出一根觸角,碰碰岩石,然後把頭整個掉轉過來,拉長身子往前走。它的頭頸部就像一條橡皮筋,拉抻得跟長頸鹿的脖子一樣。往前,再往前一點,接著,下巴碰到岩石,身子像軟墊子一般鋪展開來,身體整體上舉離開地面,做了一個「無手引體向上」。重力作用瞬間失效,這只動物令人難以置信地逆流而上。蝸牛繼續它的旅程,掉轉身子,縮進石縫裡去了。我抬頭看看透鏡外面的世界,塞倫蓋蒂平原空空如也。那些食草動物在陽光下蒸發了。


1 ——英文中snail一詞指的是「移動緩慢、身上有螺旋狀外殼的頭足類軟體動物」,其中既包括蝸牛,也包括生活在水中的螺類。因而此處有「陸地蝸牛」一說。

2 校者註:譯文原文為「界限後來」,應屬錯字。

3 ——位於瓜達盧普山脈的一塊巨岩。或譯作「埃爾卡比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