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看不見的森林:林中自然筆記 > 3月13日 >

3月13日

獐耳細辛

整整一周,氣候十分暖和。雖然不合時令,卻十分宜人,似乎五月的天氣已經提前到來。春季第一批野花嗅到空氣中的這種變化,迫不及待地從落葉堆下面往外擠,使得先前平坦如墊的枯葉層,被下面的莖稈與花芽頂得有些變形了。

我脫下鞋子,走在通往壇城的第一段路上。光腳踏在被人踩得坑坑窪窪的小徑上,能感受到地面柔柔的暖意。冬天的凜冽已經過去了。當我走在灰白色的晨曦中時,鳥兒正在放聲歌唱。伴隨著山雀在低處枝丫間發出的哨聲,還有啄木鳥從小徑下方大樹上傳來的咯咯聲,燕雀類的小鳥(phoebes)從嶙峋的懸崖上發出刺耳的聒噪。地上地下,季節已經轉變了。

在壇城上,我發現一枚花芽。一株獐耳細辛1的花芽,終於刺穿落葉堆,挺立在一指高的莖上。一周前,花芽還只是一個纖細的小爪,包裹在銀色的絨毛中。慢慢地,隨著氣溫回暖,小爪充實起來,逐漸變胖、伸長。今天早上,花莖的形態就像一個精緻的問號,上面依然覆蓋著小絨毛,緊閉的花蕾懸在弧線頂端。花蕾矜持地頷首向下,花萼閉合不開,防禦著夜間偷花粉的蟊賊。

第一束晨光出現一小時後,花蕾裂開了。三個萼片展開,露出更裡面三個萼片的邊緣。花萼泛著紫紅色。雖然獐耳細辛缺乏真正的花瓣,但是這些萼片具有花瓣的形態和作用,能保護花朵不受夜晚寒氣侵擾,並在日間吸引昆蟲前來。花朵的開放行動實在太慢,我無法直接用雙眼去體察。只有看看別的地方,再把目光凝視過來,我才能看到變化。我試圖止住呼吸,減慢到花的速度;然而我的大腦運行得太快,令我始終捉摸不住花朵緩慢、優雅的行動。

又過了一個小時,花莖直立起來;小問號變成一個驚歎號。現在萼片已經完全展開了,向著世界展示出它們艷麗的紫色,邀請蜜蜂前來考察花朵中心蓬亂的花藥。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驚歎號書寫得太匆忙,稍稍向後彎了一些,花朵的臉蛋抬起來,正對著我。這是全年中壇城上綻放的第一朵花。花莖輕巧地朝天拱起,看起來倒是一種恰當的姿態,堪堪表達出春天萬物復甦的喜悅心情。

獐耳細辛的拉丁名「Hepatica」的由來,具有一段悠久的歷史。這段歷史可以追溯到早期的西歐,一個極其相似的同源詞,在草藥醫學中至少已經使用了兩千年。無論是獐耳細辛這個學名,還是它的俗名「肝臟葉」(liverleaf),都指向這種植物傳說中的藥性——它的葉子分成三瓣,形似人的肝臟,由此暗示出它的藥性。

世界上大多數文化都有一種習慣,便是從植物的形態來推知藥性,以此給植物命名。在西方傳統中,一位原本不可能成為學者的人,將這種習慣融匯到一套神學體系中。1600年,德國一位名叫雅克布·波姆(Jakob Bohme)的修鞋匠,在一次神秘體驗中突然領會到上帝與造物的關係。這次啟示激動人心的規模與力量,使他脫離修鞋的行當,貿然執起了鵝毛筆。他撰寫了一本書,極力試圖用語言來傳達沉默的宏大幻景。波姆相信,上帝造物時的意圖,標記在凡塵俗物的形式之中。形而上學下降到了人世中。他如是寫道:「萬物的外在形態都顯示出其內部和本質的性質……並體現了這種事物可能在哪些方面具有作用和好處。」因此,不完美的凡俗之人,可以從世界的外在表象推知萬物的意圖,並通過觀察造物的形態、顏色和習性,體會造物者的思想。

波姆的著作導致他被逐出他的家鄉格爾利茨(Gorlitz)。教會和市議會不會容許未經官方認可的神秘體驗。他們認為,修鞋匠就應該一心一意地切割皮革,把描繪世界圖景的工作留給那些受過良好教養的高貴人。後來,波姆被允許重返家鄉,條件是他那支鵝毛筆不再亂寫亂畫。他努力這樣去做了,但是失敗了。幻景的力量驅使他來到布拉格,在那裡繼續撰寫他的神學著作。

波姆的觀念並不廣為人知,直到植物醫師們聽說了他的作品。他那套學說為醫師們提供了一個用來存放草藥療法的神學櫥櫃,這對於醫師們的行當是有益的。當時很多醫師已經懂得利用植物的外在形式來幫助記憶植物的藥性:血根草(bloodroot)猩紅色的汁液用於治療血液紊亂,石芥花(toothwort)齒狀的葉片和白色花瓣用於治療牙痛,蛇根草(snakernot)盤結的根系用來治療毒蛇咬傷,諸如此類還有許多。現在,醫療術士們得到了一個理論,可以用來組織實踐知識,並為實踐提供辯護。植物的形態、顏色和生長方式暗示出神賦的療治效果。蘋果樹絢爛芬芳的花朵,旨在治療生殖紊亂和皮膚疾病;紅通通的辣椒類植物上烙著指代血液與急躁的標籤,因此能夠促進循環,或是起到提神的作用。獐耳細辛的三瓣紫葉,則帶有肝臟的標記。

利用外在標記來推知植物內部化學物質的藥性,並幫助人們記憶,就是所謂的「表徵學說」(Doctrine of Signatures)。這種觀念遍及歐洲各地,引起了科學精英們的關注。他們試圖將這種草藥學家的學說從民間知識中抽離出來,融匯到當時風行的占星學中。他們宣稱,每種植物的外在表徵都體現出上帝的意圖。只不過,這種表徵是通過行星、月球和太陽複雜的宇宙學來體現的。蘋果花由金星女神維納斯掌控,因而美麗動人且具有特定療效。木星之神朱庇特掌管著所有療治肝病的植物,火星之神馬爾斯統治硝煙味十足的辣椒。因此,要進行正確的診斷和治療,需要由一位訓練有素的科學家來繪製一幅星占圖,融會他關於天球及天球對植物與人類之影響的廣博知識,開出一個治療方案。科學機構一方面譴責頭腦簡單的植物學家那套鄉村醫術,一方面又徵用鄉村醫生的方子,拿來為最新的占星醫學所用。

當然,醫學機構與鄉村醫術之間的張力持續存在。占星學上的表徵說如今已無人問津。我們的醫生們不再相信,上帝恰巧在樹葉形態與星體排列中留下了與植物藥性相關的暗示。不過,我們不應該過於輕率地將表徵學說貶斥為一種無聊的迷信:作為醫藥知識的一種文化變體,表徵學說具有強大的組織作用。它比現代醫師們藉以在龐大知識庫存中航行的助記方法更為豐富,或許也更為連貫一致。大部分醫療術士並不識字,這套方法給了他們將病人症狀與植物鑒定和醫藥知識方面偶爾有些晦澀難解的細節聯繫起來的語言學線索(linguistic cues)。表徵學說能延續這麼多年,不是因為我們的祖先頭腦簡單,而是這套學說實在管用。

獐耳細辛的名字揭示出我們依據植物的用處來給植物命名的文化傾向。這種命名方式有助於我們記住人類在醫藥和食品上對植物的依賴。但是,功用主義的命名也會妨礙我們完全理解自然界。比如說,我們的命名法犯了目的論的錯誤。獐耳細辛的存在,不僅是為了服務於我們,也是為了完成其自身的生活史。在歐洲和北美的森林中,它的故事始於人類出現之前數百萬年。類似地,我們的命名系統將整飭的範疇強加於自然之上。這些名稱無法反映出生命複雜的譜系和生殖交流(reproductive exchanges)。現代遺傳學家指出,大自然中的邊界,通常比我們給「獨立」物種命名時所以為的更具有滲透性。

在這樣一個早春明亮的早晨,獐耳細辛大膽迎來第一束溫暖的陽光和飛舞的蜜蜂。這讓我想到,壇城的存在獨立於人類的學說之外。像所有人一樣,我也受到了文化的束縛。因此我只能部分看到這朵花;我視域中其他的地方,被數世紀以來的人類話語佔據了。


1 ——指獐耳細辛屬的植物。獐耳細辛的拉丁異名為Hepatica nobilis Shreb. var. asiatica(Nakai)Hara.中文俗名為「幼肺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