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看不見的森林:林中自然筆記 > 2月28日 >

2月28日

蠑螈

一條腿在落葉堆的縫隙中一閃而過,緊接著出現的是尾巴根,隨後便消失在潮濕的樹葉層中。我抑制住扒開樹葉一探究竟的衝動;我靜靜等著,期待那只蠑螈重新現身。幾分鐘後,一個亮閃閃的腦袋探出來,蠑螈猛然衝到了空地上。它又扒出一個洞,鑽下去,重新露出頭來,猛跑幾步,歪歪扭扭爬過一根葉柄,姿態不雅地一頭栽進一處窪地裡。這只蠑螈顫顫巍巍地翻轉了身子,從陷阱裡往外爬,最後把頭埋在一片枯葉下,悄悄地移動。寒冷的霧氣使空氣中能見度變低,我只能看見前方幾英尺的地方。但是這只蠑螈閃閃發光,就像是被一束明亮的陽光照亮了一般。它幽暗光滑的皮膚上閃耀著銀色的小點。背部有一條自上而下的紅色小條紋。它的皮膚濕潤得令人難以置信,就好像整個身子都是由雨水凝聚而成。

蠑螈像苔蘚一樣在濕地中求存,不過它無法運用苔蘚的干縮策略來打發兩次雨季之間的日子。反之,它們像遊牧民一樣追逐冷濕空氣,依據空氣濕度的變換在地裡爬進爬出。冬天它們從岩石與冰礫間向下爬,在地下深達7米的黑暗空間躲避霜凍,過著穴居人一樣的生活。春秋兩季它們爬回地上,利用落葉堆打掩護,四處搜尋螞蟻、白蟻和小飛蟲。夏季乾燥的熱浪驅使它們重新回到地下,儘管在潮濕的夏夜裡,當它們從洞穴中返回地面舉行盛宴時,不會有脫水的危險。

這只蠑螈有我拇指指甲的兩倍長。它的脖頸與四肢都很纖細,由此可見是無肺螈屬(Plethodon)的成員,有可能是背蜒無肺螈(zigzag salamander),或者是紅背無肺螈(southern redback)。無肺螈屬中所有種類的顏色都極其多變,而且目前還缺乏深入研究,這樣一來,我的判斷就多了幾分不確定性。不過話說回來,沒人能完全肯定一隻蠑螈實際上屬於哪個「種」。這表明,自然界並不遵循我們明確劃分界限的意願。

這只蠑螈很小,很可能是去年夏天才孵化出來的一隻小蠑螈。去年春天裡,它的父母以精妙的步法和兩頰的款款廝磨進行了交配。蠑螈表皮由芳香的腺體拼合而成,因此兩頰的摩擦能以化學信號傳遞私語,互通款曲。當蠑螈夫婦相互熟悉之後,雌蠑螈舉起頭部,雄蠑螈滑到太太的胸腔下面。雄蠑螈向前走,雌蠑螈附和著,跨坐在雄蠑螈的尾部,開始跳一支二人康加舞。幾個步驟之後,雄蠑螈排出一小堆圓錐形的膠狀物,頂上是一小坨精液。它再次向前移動,尾巴搖來搖去,雌蠑螈也配合它的行動。最後雌蠑螈停下來,用肌肉發達的肛門拾起精液。舞蹈結束,蠑螈夫婦各走各的道,從此不相往來。

蠑螈母親找到一個石縫或是中空的樹幹,將卵產在裡面。隨後,它要用身子裹住這些卵,在巢穴裡待上六周,這比大部分鳴禽坐巢的時間更為長久。蠑螈母親不時翻轉這些卵,防止發育中的胚胎粘連在一邊。它還會吃掉死去的卵,防止壞掉的卵霉變,導致整窩卵都被毀掉。其他的蠑螈可能會來拜訪這一家子,伺機弄顆卵來飽飽口福,而正在孵卵的母親會把它們攆走。一窩卵要是沒有母親關照,必然會受真菌感染,或是被捕食者獵食。因此,這種警惕是至關緊要的。一旦卵孵化出來,蠑螈母親的使命便完成了,它將鑽進落葉堆去覓食,補充體內耗盡的能量儲備。年幼的小蠑螈是父母的微縮版,它們趾高氣揚地穿過林地,獨立覓食,無需任何幫助。那只匆匆忙忙穿過壇城的無肺螈屬生物,這輩子還沒有一根腳趾接觸過溪流、水坑或池塘呢。

蠑螈的孵化過程粉碎了兩個神話。第一個神話是,兩棲動物要依靠水來繁育後代——無肺螈屬是一種非兩棲型的兩棲動物,它油滑得很,要給它分類,就像要抓住它一樣難。第二個神話是,兩棲動物是「原始動物」,因此不會照看後代。後面這個神話的錯謬之處,植根於有關大腦演化的理論。那些理論聲稱,「較高級」的官能,比如父母之愛,僅限於「較高等」的動物,諸如哺乳動物和鳥類。蠑螈母親細心的守護,表明父母之愛在動物界中的分佈之廣,遠遠超出於那些持等級制觀念的大腦科學家預想之外。事實上,很多兩棲動物都會照料自己的卵或是幼齡後代,就像魚類、爬行動物、蜜蜂、甲蟲,以及眾多溺愛後代的「原始動物」父母一樣。

壇城上這只幼年蠑螈將在落葉堆中覓食,再過一兩年才能長到足夠大,達到性成熟。無肺螈屬動物以食肉動物的熱情來投身於覓食工作。蠑螈是落葉堆中的鯊魚,它們四處漫遊,恣意捕食更弱小的無脊椎動物。在演化過程中,無肺螈屬動物捨棄了肺部,使嘴巴獲得更高效的誘捕能力。蠑螈的氣管消失了,通過採用皮膚呼吸,它將胃部解放出來專心應付獵物,無需再停下來呼吸。無肺螈屬動物與演化之手做了一筆高利貸生意:幾克重的肺,換來更好的舌頭。蠑螈充分利用它們那3000達克特的貸款1,征服了東部森林各處潮濕的落葉堆。這筆投機生意眼下是划算的,但是高利貸者可能會來催還債務。如果環境污染或是全球氣候變暖對落葉堆產生影響,無肺螈屬物種將難於應對。確實,全球變暖造成棲息地產生相應改變,這意味著,隨著寒冷濕潤棲息地的消失,高山蠑螈的數量將大量減少。

沒有人知道無肺螈屬蠑螈的肺部是如何慢慢消失的3它們的近親全都具有肺,儘管生活在高山溪流中的那些物種只有極小的肺。冷涼的溪水中含有充沛的氧氣,因此居住在溪澗裡的蠑螈能用皮膚進行呼吸。或許,無肺的陸地蠑螈是由那些生活在溪水中的親屬演化而來?這曾經是生物學家最青睞的解釋,直到後來研究者對地質記錄進行了更深入的考察。岩石所講述的,是一個令人困惑不解的故事:在無肺螈屬蠑螈演化形成時,東部高山還只是一些小小的坡地。如此平緩的地勢,不可能產生出肺部較小的蠑螈們棲身的冷涼急流。因此,我們依然找不到一種恰當的歷史敘事來闡釋無肺螈屬這種無肺狀態。

壇城之大,幾乎能容納下這種動物的整個世界。成體蠑螈具有領域性,巡遊範圍極少超過幾米;某些個體往土壤下面深鑽,所達到的深度,比它們在落葉堆上穿行的距離更遠。這種「安土重遷」的習性,為林地蠑螈的多樣性提供了解釋。由於蠑螈極少遠遊,居住在同一座山峰或是同一條峽谷兩側的蠑螈不大可能相互雜交。地方性的種群因而都適於棲息地的特殊環境。如果這種分隔狀態持續的時間足夠長久,各個獨立種群很可能會看起來截然不同,而且具有不同的遺傳特徵。某些種群甚至會被稱為不同的「種」,這就取決於盛行的分類法了。阿巴拉契亞山脈(Appalachian Mountains)是遠古時代的岩石,山脈南端,也就是壇城坐落的地方,從未被冰河世紀致命的冰川覆蓋過。因此,此處的蠑螈有時間以地球上其他地方全都無可匹敵的一次生物多樣性大爆發中繁盛開來。這種多樣性部分解釋了,為什麼難以將蠑螈劃分成不同的種。

對蠑螈來說很不幸,曾經促發蠑螈多樣性的那些潮濕溫暖的原始森林,也長成了有利可圖的參天大樹。如果這些樹木被大片砍伐,陰涼的落葉堆被直射的陽光烤焦,蠑螈將會全部死亡。如果足夠幸運的話,砍伐出來的空地正好被一片老齡樹林環繞著,這片老齡樹林又能再保留幾十年,蠑螈或許還能慢慢恢復。但是蠑螈肯定不會恢復到先前繁盛的狀態,儘管沒人知道其中的原因。或許,是大量的砍伐破壞了地方種群的基因協調能力?伐木業也清除了很多原本會倒伏在地上形成濕潤縫隙、巢穴與陰涼避暑地的樹木。這些滋養生命的倒伏樹木,科學術語叫「粗死木質殘體」(coarse woody debris)。對於森林生態系統中這樣一口「生命之泉」,這個詞的貶義色彩似乎太過強烈。

壇城上這只蠑螈,就在這樣一小片受到保護的老齡樹林凌亂的倒伏樹木之間努力求存。它不大可能面臨林地被砍伐的災難,但是危險仍然無法避免。這只蠑螈沒有尾巴,很可能是在遭遇老鼠、鳥類或是響尾蛇的時候失去的。蠑螈在受到襲擊時會使勁拍打尾巴,以轉移捕食者的注意力。要是必要的話,它的尾巴會脫離身體,在地上劇烈擺動。這樣,蠑螈可以伺機逃跑。無肺螈屬動物尾巴基部的血管和肌肉非常特別,一旦尾巴斷裂後,就能緊緊閉合起來。尾巴基部的皮膚也比較薄弱,縮得極緊,這大概有助於尾巴自由斷開,而不至於傷害身體其他部分。所以,演化與蠑螈做了兩筆交易,兩項交易都要以身體為代價:犧牲肺部來換購更好的嘴巴,斷開尾巴來換購更長久的生命。頭一筆交易是不可逆的;第二筆交易是暫時的,蠑螈尾巴神奇的再生能力抹平了條約中的不公。

無肺螈屬動物形態多變,真正像是一朵雲2。它的求偶方式和拳拳愛子之心,公然挑戰了傲慢的人類制定出來的條條框框;它用肺部換取來更強壯的頜;它身體的某些部分是可分的;它喜愛潮濕環境,卻偏偏一輩子不踏入水體中。而且就像所有的雲一樣,它是脆弱的,幾陣大風就能將它吹走。


1 ——作者將演化比作放高利貸的猶太商人。在莎士比亞的喜劇《威尼斯商人》中,安東尼奧向猶太商人夏洛克借貸了3000達克特。

2 ——對應於本章開頭所說的「整個身子都是由雨水凝聚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