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看不見的森林:林中自然筆記 > 2月16日 >

2月16日

苔蘚

壇城表面水聲喧嘩,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密集的雨水射擊一陣,停息一陣,再次集中火力傾瀉下來。從墨西哥海灣吹來的雨水兵團,向森林發動了整整一周的進攻。整個天地間似乎都是奔騰不休、四處亂濺的水花。

苔蘚在濕地裡歡騰雀躍,它們朝著雨水拱起身子,呈現出飽滿的綠色。苔蘚變化相當顯著,上周它們還乾癟而蒼白地貼在壇城上的岩石表面,一副被冬天壓垮了的樣子。但今非昔比,眼下它們體內已經吸飽了雨水的能量。

冬日裡的枯寂令我自身滋生出對飽滿鮮綠的渴望,驅使我湊近前去細看。我趴在壇城邊上,臉貼近苔蘚。苔蘚散發出大地和生命的氣息,它們的美麗程度,也隨著距離的拉近呈指數級數增長。我貪婪不足,又掏出一副放大鏡,爬得更近一些,眼睛貼著鏡片細細觀看。

兩種苔蘚相互纏繞地覆蓋在岩石表面。不把它們移到實驗室去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胞形態,我無法準確地分辨出它們的種類。那我就在不知道名字的情況下觀察它們吧。一種苔蘚趴伏在地上,呈現為粗大的繩索狀,每根繩索外面纏繞著間隔緊密的小葉。遠看這些莖,很像一綹綹有生命的髮絲;湊近了看,則能看出小葉排列成循環美觀的螺旋狀,就像是一圈又一圈的綠色花瓣。另一種苔蘚直立向上,莖像微縮的雲杉樹一樣分出枝杈。這兩種苔蘚的生長端都綠油油的,如同新生的萵苣一般。生長端後面的色彩加深,漸變成了成熟的橡樹葉那種橄欖綠色。光明主宰著這個世界;每片葉子只有一個細胞層厚,光線跳躍著從苔蘚中間流過,使苔蘚內部煥發出光彩。水分,光線,還有生命,三者集合全部力量,砸開了冬天的鐵鎖。

苔蘚雖然蔥翠如滴,卻極少引起關注。教科書上把它們寫成從早期時代堅守至今的原始生物,如今已被蕨類和顯花植物等更高等的類型取代了。這種將苔蘚視為演化殘餘物的觀念,從好幾個方面來說都是不對的。如果說苔蘚是死在優越的現代物種面前的落後分子,那麼我們應該能見到化石證據,表明苔蘚曾度過早期的光輝時代,隨後慢慢淪落為低等賤民。但是化石證據不足,表明情況正好相反。不僅如此,最早期原始陸生植物的化石,與現代苔蘚排列精緻的小葉和精巧複雜的果柄,鮮有相似之處。

基因對比印證了化石透露出的信息,表明植物的家族樹分成四根主枝。每個分支彼此分離,至今已有將近5億年。這四根主枝分化的次序目前尚且存在爭議,不過,外表如同短吻鱷皮膚一般粗糙、喜愛趴在小溪邊和潮濕岩石表面生長的地錢(liverwort),很可能是最先分化出來的。苔蘚的祖先們緊跟著分離出來,再接著是與蕨類、顯花植物及其親屬關係最近的金魚藻。苔蘚已演化出自身獨有的存在方式,它們所處的位置既非現在,也不是過去,而只是通往「更高級」形式的中轉站。

我透過手持放大鏡,觀看苔蘚各處攫住的水分。在葉片與莖的夾角間,水珠被表面的張力拘著,匯成了弧形的銀色小水塘。小水珠並不墜落,而是緊貼著莖葉向上攀爬。苔蘚似乎已經消除了重力作用,用魔力召喚水液像蛇一樣向上蜿蜒。這是一個彎月形態的世界,水的舌頭沿著玻璃杯的杯壁向上延伸。苔蘚上遍佈玻璃邊(glass edge),這種結構能將水分吸過來,拘囿在苔蘚錯綜複雜的中心部位。

苔蘚和水的關係十分複雜,對於我們而言很難理解。我們的輸導系統在身體內部,所有管道和泵都掩藏在裡面。類似地,樹木的維管系統包裹在樹皮下面。就連我們的房屋裡,管道也是修在內部。哺乳動物、樹木、房屋,這些都屬於極其宏大的世界。苔蘚的微觀世界,卻是依照截然不同的定律運行。水與植物細胞表面之間的靜電引力,是一股超越短途的強大力量。苔蘚的身體構造,使它能利用這種吸引力,讓水分停駐在它複雜的外立面上。

莖表面的溝槽不斷引誘水分從苔蘚潮濕的內部流向乾燥的尖端部位,就好像浸在一攤水裡的手紙一般。那些微小的莖上粘滿具有親水性的小卷毛,葉子上也分佈著許多隆起的小包,形成一個吸水性能極強的巨大表面。葉子抱莖的角度極佳,正好留住一汪新月形的水液。禁錮在葉腋中的那些水滴,通過儲存在毛茸茸的纖毛與苔蘚表面褶皺間的水液連接起來。苔蘚的軀體是濕軟的河流三角洲,只是規模縮小,河道也變直了。雨水越積越多,從泥漿變成潟湖,再變成溪流,苔蘚的家園完全被淹沒在水中。等到大雨停歇時,苔蘚上捕捉的水分,多達苔蘚細胞內所含水分的五到十倍。苔蘚堪稱植物界的駱駝,它攜帶的「駝峰」,使它能在長久持續的乾旱中艱難跋涉。

苔蘚所遵循的建築學教程,截然不同於樹木秉承的那一套。最後的成果卻可說是同等複雜,從長期演化角度來說,也同樣成功。然而,苔蘚的構造之精妙,並不止於輸送與儲存水分的能力。一周前大雨剛開始降落時,它們就自發啟動了一系列生理變化,如此才有今日的繁榮昌盛。雨水首先裹住乾渴的苔蘚,然後滲入包裹在所有細胞外面的木質薄壁,滋潤裡面乾癟的「葡萄乾」。這些皺縮的小球,是一個個沉睡的活細胞。每個小球表面都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接受雨水的饋贈。細胞鼓脹起來,表皮擠壓著木質外壁,生命便絢麗地歸來了。

成千上萬個細胞的膨脹,使植物充盈起來。苔蘚從冬日的蕭瑟中抬起頭來。在每片葉子的邊角處,彎曲的大細胞內充滿了水,使葉片從莖軸上張開。葉片與莖軸間形成儲水的空間,葉面正好朝向天空。向內凹陷的葉面儲存水分;向外凸起的葉面則收穫陽光和空氣,為苔蘚制備糧食。雨水引發的膨脹,將每片葉子都變成了身兼數職的多面手:既收集水分,又捕捉陽光;既充當根系,又充當枝條。

在細胞內部,災難盛行了。奔湧進來的水分把細胞的內臟弄得一團糟。濕潤的細胞膜迅速鬆弛下來,有些細胞內部的物質開始向外洩漏。漏出的糖分與礦物質從此不再歸它們所有,這是靈活的伸縮性造成的代價。不過,無秩序狀態並沒有持續下去。苔蘚不會等著被抽乾,它極其審慎地在細胞裡儲備了修復物質。細胞膨脹起來後,這些化學物質能恢復並穩定細胞內部的排洪機制。濕漉漉的細胞一旦重獲平衡,就會補充體內的修復物質。這時細胞也會往體內注入糖分和蛋白質,幫助清理過期失效的排洪機制。

因此,無論乾旱還是洪澇,苔蘚始終有應對措施。其他植物大多採取一種更懶散的態度來預防突發情況:當情勢緊急時,它們會通過東拼西湊來建立救援工具包。建立工具包需要一定的時間,因此,急速的乾濕變化會扼殺這些行動緩慢的傢伙,苔蘚卻不然。

精心的準備並非苔蘚戰勝乾旱的唯一途徑。苔蘚能耐受足以烤焦並摧毀其他植物細胞的極端乾旱環境。苔蘚細胞裡面裝滿了糖分,在乾燥時會凝結成石頭一樣的糖塊。這樣就能使細胞玻化(vitrifying),保護細胞的內臟。要不是那層纖維質外殼和糖果狀細胞增添的一絲苦味,乾燥苔蘚的味道可能還不錯呢。

5億年的陸地生活史,使苔蘚變成了善於利用水和化學物質的專業編舞者。壇城岩石上苔蘚錯綜複雜的繁茂結構充分展示出,一個靈活的身子和巧妙的生理結構具有多大的優勢。周圍的樹木、灌叢和野草依然承受著冬天的桎梏,苔蘚卻脫離枷鎖,開始自由地生長。樹木無法利用早期的融雪。隨後,風水流轉,樹木將利用根系和內部的輸導系統來主宰壇城的夏日,遮蔽住下面無根的苔蘚。但是就眼下來說,樹木因其龐大的體量而無能為力。

苔蘚在冬天表現出來的後勁,不僅為其自身的生長帶來了好處。壇城下游的生命,也因苔蘚的蓄水能力而受益。暴雨的動力勢能抹平了山坡,而從壇城上奔流而下的雨水十分清澈,這裡並沒有從周圍田野和城鎮衝來的泥沙痕跡。苔蘚和林地上厚厚的落葉層吸收了水分,並減緩狂暴的雨滴,將朝向大地的激烈掃射變成溫柔的撫摸。當雨水從山上奔流而下時,喬木、灌木、草等各類植物根系構成的網絡將土壤固著在原地。成百上千種植物共同從事紡織工作,用縱橫交錯的經線和緯線,編織出一幅結結實實的纖維布,令雨水無法撕裂。相反,在麥苗地和城郊草坪上,植物根系稀疏而鬆散地相互交織,根本無法防水固土。

苔蘚的貢獻遠不止於充當防水固土的第一道防線。由於苔蘚沒有根系,它們從空氣中獲得水分和營養。它們粗糙的表面能聚集灰塵,從一絲微風中弄到合適劑量的礦物質。當風中吹來排氣管或發電廠排出的酸性氣體和有毒金屬時,苔蘚熱情地張開潮濕的雙臂來歡迎這些垃圾食品,並把污染物吸收到體內。因此,壇城上的苔蘚能清理雨水中的工業廢料,將汽車尾氣和煤燃料發電站排放的煙霧緊緊吸附在體內。

當雨季逝去時,苔蘚像海綿一樣吸住雨水,隨後再慢慢釋放出來。因此,森林能滋養它們下游的生命,一方面防止河流底部泥沙暴漲,另一方面維持乾旱時節的河水流量。從濕潤林地上蒸騰出的水汽形成潮濕的雲團,如果森林足夠大的話,還能產生局部降雨。我們通常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饋贈,絲毫不曾意識到我們對森林的依賴,然而經濟必然性有時會將我們從迷夢中驚醒。紐約城覺得與其出資建造一家人工純淨水加工廠,不如保護卡茨基爾山脈(Catskill Mountain)。卡茨基爾山脈上無數佈滿苔蘚的壇城,比起技術的「解決方案」要便宜得多。在哥斯達黎加某些流域,下游的用水者要付費給上游的森林所有者,購買森林提供的好處。人類經濟開始以自然經濟現實為模板,與此同時,砍伐森林的激勵機制也減少了。

壇城上的雨水不斷拍擊著地面。我坐在那裡,聽見兩支水流嘩啦嘩啦,各自沿著壇城的一邊奔湧而去,至少流出去100米遠。雨量變大了,靜謐的細流變成了急速奔湧的水花。蜷縮在防水服裡待了一個多小時,雨點的持續重擊令我覺得透不過氣來。苔蘚卻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舒適自在。5億年的演化,賦予了它們主宰潮濕氣候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