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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日

夥伴關係

新年始於一場融雪。樹林裡潮濕、濃郁的氣味撲鼻而來。覆蓋在森林大地上的一層厚厚的落葉,在潮氣作用下膨脹起來。空氣中瀰漫著氤氳的枝葉芬芳。我離開森林陡坡上逶迤而下的小徑,翻過一塊房屋般大小的岩石。岩石已經風化,上面苔跡蒼蒼。再越過山麓上一處淺淺的窪地,我便看到了我的路標:一塊從落葉叢中兀出的長條卵石,就像是一隻冒出海面的小鯨。這塊砂岩界定出壇城的疆域。

翻過亂石堆,走到卵石前,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我雙手貼在一棵高大的山胡桃樹灰色的條狀樹皮上,從樹旁跳過來,壇城便踩在我腳下了。我繞到對面,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坐下來。停下來呼吸了一陣宜人的新鮮空氣,我開始著手觀察。

落葉堆上斑斑駁駁。幾根光禿禿的山胡椒莖和一株齊腰高的幼小白蠟樹,佇立在壇城中央。從壇城邊沿岩石上射過來的光芒,使腐爛的葉子與沉睡的植物那種沉悶的革質色彩顯得分外暗淡。這些石頭是峭壁被侵蝕後留下的殘餘物,經過數千年的風吹雨打,被打磨成了疙疙瘩瘩的不規則形狀。岩石大小不等,小者如土撥鼠,大者如大象;大多數估計有抱成一團的成年人那麼大。它們的光芒不是來自石頭本身,而是來自石頭上覆蓋的地衣。在潮濕空氣中,地衣的光彩令珠寶翡翠也相形見絀。

地衣依靠陽光和水氣多樣化的「碎片」,在砂崖峭壁的微小生境中構建出了「山巒」:「冰礫」最高處的石脊上灑落著表面粗糲的灰白碎片;岩石間幽暗的峽谷呈現出一派紫色的光影;「綠松石」在垂直巖牆上熠熠閃光;綠黃色的同心圓沿著緩坡流瀉而下。地衣的色調,無不如濃墨重彩勾繪般的鮮亮。這種奪目的色彩,與森林其他地方冬氣陰鬱的沉悶景象形成鮮明對照。

「補充生理學」(supple physiology)使地衣得以在大多數生物遭到封禁的冬日煥發出生機。地衣通過「投降者悖論」來主宰寒冬臘月。它們並不燃燒養分以求得溫暖,而是讓自己的生命節奏隨著溫度變化而漲落。地衣並不像動植物一樣依賴於水。地衣體在潮濕天氣裡膨發,在空氣乾燥時癟縮。植物在寒氣來臨時閉門不出,緊緊裹住細胞,直到春天逐漸哄誘它們出來。地衣細胞卻睡得不沉,冬季只要天氣稍稍放暖,它們就能快速恢復生機。

這種生命進路也曾被他人獨立發現。據公元前4世紀的中國道家哲學家莊子記述,一名老者沒入大瀑布下面的漩渦中,驚恐萬狀的旁觀者想要衝過去營救他,誰知老者竟毫髮無損,鎮定自若地從水中冒出來。有人問他何以倖免於難,他答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地衣早於道家4億年發現了這種智慧。真正借助莊子隱喻中順天知命的思想成為大贏家的,是依附於瀑布周圍巖牆之上的那些地衣。

地衣表面的寧靜與單調,掩蓋了其生命內在的複雜性。地衣是兩類生物的復合體:其一是真菌,其二是藻類或細菌。真菌絲絲縷縷地遍佈於地衣體的地上部分中,構建出一個理想的溫床。藻類或細菌駐紮在這些絲縷的裡面,利用陽光的能量,積聚糖分及其他營養分子。正如任何聯姻一樣,雙方都因這場聯盟而改變。真菌體向外延伸,變成一種類似於樹葉的結構:一個保護性的上皮層,供捕捉陽光的藻類棲身光合生物層,還有供呼吸的小氣孔。藻類這方,則喪失了細胞壁,轉而向真菌尋求保護;為了更快速、但從生殖上來說並不那麼令人激動地進行自我克隆,它還犧牲了性活動。在實驗室裡,地衣真菌無需它們的伴侶也能生長出來。但是這些「寡婦」是畸形的、病態的。同樣,地衣上的藻類和細菌離開了真菌伴侶,通常也能存活,但是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生長。通過擺脫個體性的束縛,地衣製造出一個征服全球的聯盟。它們覆蓋陸地表面近10%的疆域,在更北邊那些冬季佔據了全年大部分時間的樹木稀少地帶尤其繁盛。即便是此地,在田納西州一座樹木蔥蘢的壇城裡,每塊岩石、每段樹幹和每節枝條外面也都包裹著一層地衣。

有些生物學家聲稱,真菌是壓迫者,它們誘捕它們的藻類受害者。這種解讀未能看到,地衣上的伴生者們已經不再是個體,它們讓渡了在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劃界的可能性。正如農婦要侍弄她的蘋果樹與玉米地一樣,一塊地衣也是多種生命的混合體。一旦個體性消解,再分發好人卡與壞人卡就沒什麼意義了。玉米是受壓迫的嗎?農民對玉米的依賴,是否使之成為受害者呢?這類問題的前提,是基於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劃分。人類的心跳,與栽培植物的花開花落,是同一個生命。「單獨」是沒有的事:農民的生理機能,是在以植物為食料的依賴關係中塑造而成的。這種依賴關係,可以追溯到成千上萬年前的第一批蠕蟲類動物。栽培植物對於人類來說,不過一萬年的歷史,但是同樣存在依賴關係。地衣使這種依賴關係在物理上更加親密,它們融為一體,細胞膜相互纏結,就像玉米棒子與農民融合一樣,被演化之手牢牢束縛著。

壇城裡地衣的光怪陸離,顯示出地衣體中涉及多種藻類、細菌和真菌。藍色或紫色的地衣中包含「藍—綠細菌」,即藍菌(Cyanohacleria)。綠色的地衣含有藻類。真菌通過掩蓋黃色或銀色的遮光色素,將自身的顏色混合進去。細菌、藻類、真菌:生命之樹上這三根脆弱的枝幹,將它們顏色各異的莖幹纏繞在一起。

藻類的繁盛揭示了一種更古老的聯合。藻類細胞內部的色素顆粒吸取陽光的能量。經過大量的化學反應,這種能量被轉化,並與空氣分子結合形成糖和其他養分。這種糖同時為藻類細胞及其真菌伴侶提供能量。捕捉太陽的色素被保存在微小的「寶石箱」(即葉綠體)內部。每個葉綠體都被裹在一層膜裡,並且具有自身的遺傳物質。這些深綠色的葉綠體,是一億五千萬年前入駐藻類細胞內部的細菌們的後裔。細菌房客放棄了它們厚實的外皮,它們的性能力,還有它們的獨立地位,恰如藻類細胞在與真菌聯合構成地衣時做出的犧牲一樣。葉綠體並非唯一一種生活在其他生物體內的「細菌」。所有植物、動物以及真菌細胞,體內都寄居著魚雷形的線粒體。線粒體充當微型的能量工廠,燃燒細胞內的養分,釋放出能量。這些線粒體曾經也是自由生活的細菌,如今像葉綠體一樣,為了與同伴融合而犧牲了性與自由。

生命的化學螺旋DNA,承載著更古老聯盟的標記。我們的細菌祖先混在其他物種中間,打亂並交換自己的基因,就像廚子互抄菜譜一樣,調和了遺傳指令。偶或有兩個大廚徹底合二為一,兩個物種便會融合為一體。現代生物,包括我們自身的DNA,都留存著這類合併的痕跡。雖然我們的基因作為整體發揮作用,但是它們帶有兩種或多種微妙的、截然不同的書寫方式,這是數億年前結成聯盟的不同物種留下的痕跡。生命之「樹」,是個拙劣的隱喻。我們系譜中最深遠的部分,類似於網絡或河口三角洲,處處絲縷纏結、支流橫溢。我們是俄羅斯套娃,我們的生命之所以可能,是緣於內部的其他生命。然而套娃可以拆分,我們體內的細胞和基因助手卻無法與我們分離,反之亦然。我們是大尺度的地衣。

聯盟、融合,壇城的居民們結成有利的夥伴關係。然而,在森林裡,合作並非唯一的關係。劫掠和壓搾行為同樣存在。這類痛苦關係的暗示者正蜷縮在壇城中央的落葉堆上,週遭是長滿了地衣的岩石。

這位暗示者慢慢地展開身體,我的觀察能力一時麻痺,未曾覺察它。起初我的注意力被濕漉漉的落葉堆上匆匆爬過的兩隻琥珀蟻吸引住了。我看著它們倉皇奔忙了半個小時,然後才注意到,螞蟻對落葉堆裡面扭結成一團的細線特別感興趣。這團細線差不多有我的手那麼長,顏色跟它下面的山胡桃樹葉子一樣,呈現出一種被雨水浸潰過的深褐色。一開始,我忽視了這團線,以為只是枯葡萄籐上的捲鬚或是葉柄之類。然而,正當我打算挪開目光去觀看更振奮人心的東西時,一隻螞蟻用觸角拍拍這根捲鬚,那蜷縮成一團的傢伙便直起身子,蠕動起來。我這才意識到:它是一條鐵線蟲(horsehair worms),—種奇異的生物,生來就有著剝削他人的癖好。

這條蠕蟲蜿蜒爬動的方式表露了它的身份。鐵線蟲是從內部開始使勁,通過肌肉的牽引拽動鼓脹脹的身體。這使蠕蟲具有一種獨有的伸縮姿勢。這條蠕蟲不需要什麼複雜或優雅的行動。到了這個階段,它生命中只剩下兩件任務:勾搭一個配偶,然後產卵。在生命的早期階段,當蠕蟲還蜷成一團躺在蟋蟀體內時,它也不需要進行高難度運動。蟋蟀替它行走,替它覓食。鐵線蟲幹著家賊的營生,搶劫蟋蟀,而後殺死蟋蟀。

當蠕蟲從產在水坑或溪流裡的卵中孵化出來時,它的生命週期便開始了。肉眼難以覺察的幼蟲在河床上爬來爬去,直到被一隻蝸牛或者小昆蟲吃到肚子裡。一旦住進新家,幼蟲就為自己裹上一層保護衣,形成一個囊泡,然後耐心等待。在這個時節,大多數幼蟲的生命都會就此終結,再也無法完成生命週期中剩餘的步驟。壇城裡這條蠕蟲,是極少數能闖進下一階段的勝利者之一。它的寄主爬上岸,嗚呼哀哉,被一隻雜食性的蟋蟀吞嚥下去。這一系列事件幾乎很難完成,因此鐵線蟲父母需要產下數千萬顆卵,才能保證生命週期的完成。平均來說,一大批幼蟲中只有一兩條能存活下來,順利進入成年期。一旦進入蟋蟀體內,頭上帶刺的幼蟲「海盜」就在寄主腸壁上鑽孔,進駐入內。在那裡,它從小逗號般的幼蟲,長成一條同我的手一樣長的成蟲。它蜷成一團,以便適應蟋蟀體內的空間。當蠕蟲無法再長大時,它就釋放出一些化學物質,控制蟋蟀的大腦。這些化學物質使怕水的蟋蟀變成自殺式的潛水員,四處尋找水坑或溪流。只要蟋蟀一頭扎進水裡,鐵線蟲就繃直強勁有力的肌肉,從蟋蟀體內破壁而出,自由自在地扭動著身子爬走。只留下慘遭浩劫的「小皮艇」慢慢淹沒,消亡。

一旦獲得自由,鐵線蟲便急切地渴求伴侶。它們在數千萬蠕蟲裹成一團的混亂狀況中交配。這種習性使它們獲得了另一個名字:戈爾迪烏斯蟲(Gordian worms)。這個名字源自於傳說中18世紀的戈爾迪烏斯國王那個無比複雜的結。神諭說,誰能解開這個結,誰就能繼承王位。所有王位候選人都失敗了。另一位劫掠者,亞歷山大大帝,解開了這個結。像蠕蟲一樣,他欺騙了他的主人們,用劍劈開這個結,獲取了這個國家的王冠。

在戈爾迪烏斯式的交配活動達到巔峰後,蠕蟲們四散開來,各自爬走。它們將卵產在濕漉漉的池塘邊緣和潮濕的林地上。一旦孵化出來,幼蟲就會高揚亞歷山大式的劫掠者精神,首先侵入蝸牛體內,而後浮上水面,劫殺蟋蟀。

鐵線蟲與寄主的關係,是赤裸裸的壓搾。受害者沒有從中得到任何潛在收益,也不可能因受難而得到補償。然而,即便是這種寄生蟲,也要靠著內部一大堆線粒體來維持生命。協作活動為劫掠行動提供動力。

道家的融合思想、農民的依賴性、亞歷山大式的掠奪,壇城內的關係,呈現出多面的、混合的調子。盜匪與良民之間的界限,並不像初看起來那般易於劃分。事實上,演化過程並未劃出任何界限,一切生命都兼具劫掠與團結的性質。寄生度日的土匪要靠體內共同生活的線粒體來提供營養。藻類中充盈著來自古老細菌的「祖母綠」,轉而又在灰白的真菌壁內卸下武裝。就連生命的化學基礎DNA,也是一棵色彩繽紛的五月柱1,一個錯綜複雜的戈爾迪烏斯結。


1 ——歐洲許多國家都有立五月柱的傳統。通常要從森林中挑選合適的木柱,然後在柱上掛上五顏六色的裝飾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