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看不見的森林:林中自然筆記 > >

兩名西藏喇嘛手握銅質漏斗,俯身朝向一張桌子。彩色的沙子從漏斗頂端瀉出,灑落在桌子上。每條細流都為逐漸擴大的壇城1增繪了一根線條。喇嘛們從環形模型的中心開始,先沿著粉筆標出的印記描繪出基礎輪廓,而後依靠記憶,對成百上千處細節進行填充。

佛教的象徵物——一朵蓮花,位於正中心。外圍是一座華麗的宮殿。宮殿的四扇門朝向繪著各種符號的彩色同心環打開,這代表著通向菩提之路。壇城要花費好多天才能完成。然後,人們將沙畫掃除掉,混成一團的沙堆被倒進水中,順水流走。因此,壇城具有多層意義:首先,創作過程中需要全神貫注;其次,要留意一種混雜與融合的平衡關係,壇城的設計中還包含著象徵意義;此外,壇城本身的無常也發人深省。然而,這些性質都不足以定義建構壇城的終極目的。壇城是對生命之路、宇宙以及佛教菩提的重構。人們從這幅小小的圓形沙畫中,看到整個宇宙。

一群來自北美的大學生簇擁在近旁一根繩子後面,像蒼鷺一樣伸長了脖子,觀看著壇城的誕生。他們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大概是被畫作吸引住了,抑或是沉醉於喇嘛們生活中的異域性。這些學生參觀沙畫,是他們第一堂生態學實驗課的開班儀式。接下來,課程將在附近的森林裡展開。學生們往地上扔一個鐵環,創建自己的壇城。整個午後,他們都要研究那塊圓形的土地,觀察森林群落的運行。梵語mandala的一種譯法就是「社群」或「群落」(community)。因此,喇嘛與學生從事的是同樣的工作:凝視一座壇城,提升自己的心靈。這種相似性並不止於語言與象徵意義上的重合,而是更有深遠的內涵。我相信,森林裡的生態學故事,在一片壇城大小的區域裡便已顯露無遺。事實上,步行十里格2路程,進行數據採集,看似覆蓋了整片大陸,實際卻發現寥寥。相比之下,凝視一小片區域,或許能更鮮明、生動地揭示出森林的真諦。

從無限小的事物中尋找整個宇宙,是大多數文化中貫穿始終的一個悠遠主題。儘管我們的隱喻是由西藏的壇城引入,但是在西方文化中,同樣能找到類似語境。布萊克的詩歌《純真預言》(Auguries of Innocence)更甚一步,將壇城縮小到一粒塵土,或是一朵花中:「一粒沙中見世界,一朵野花中見天國。」布萊克的訴求,是建立在西方的神秘主義傳統之上。這種傳統在基督徒的冥思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對於克洛斯的聖約翰,阿西尼的聖弗朗西斯,或是諾維奇的朱利安女士3而言,地牢、洞穴,抑或一顆微小的榛子,都可以用作透鏡,從中窺見終極實在。

本書是一名生物學家面對西藏喇嘛、布萊克的詩歌以及朱利安女士的榛子提出的挑戰而做出的回應。我們能否通過凝視葉子、岩石和水珠打開的一扇小窗口,窺見整個森林?在田納西州山丘上一座由老齡林構成的壇城中,我試圖尋找問題的答案,或者說,只是尋求答案的開頭。這座林中的壇城,是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圓。大小與喇嘛們繪製出來而後又抹去的壇城相當。我在森林裡隨意穿行,找到一塊適合蹲坐的岩石,就算選定了壇城的地址。岩石前面的區域,就是一座壇城,我此前從未見過的一個地方。它未來的景象,目前大體上還掩蓋在冬天嚴酷的桎梏下。

壇城坐落在田納西州東南部一片森林的陡坡之上。坡上一百米處,一座高聳的砂石懸崖標定出坎伯蘭高原(Cumberland Plateau)的西部邊界。從懸崖往下,地面漸次低緩下去,平地與峭壁相交替,直墜入一千英尺4深的谷底。這座壇城依偎在最高處平地上的岩石間。坡地的鬱閉度極高,上面長滿各種成熟的落葉樹:橡樹、楓樹、椴樹、山核桃樹、美國鵝掌楸,還有十來種其他的樹木。林地上崎嶇難行,四處散落著從風蝕懸崖上滾落的亂石。很多地方全然見不到地面,只有皴裂的大石塊,沉重的石塊上覆蓋著一層落葉。

這種陡峭險峻的地勢保護了這片森林。在山腳下,峽谷裡肥沃、平坦的土地相對而言沒有那麼多岩石,如今已經被開墾出來,變成了牧場和莊稼地。最初的墾荒者是美洲土著,隨後又有從舊大陸過來的殖民者。19世紀末20世紀初,有些廠房經營者曾試圖在山麓上建農場,然而,這項工作不僅艱苦異常,而且收益寥寥。私自釀造的烈酒,倒是給那些收入僅夠餬口的農民帶來了額外資金。這片山麓因此而得名,被稱為「晃布谷」(Shakerag Hollow)。因為鎮上的人總喜歡揮舞著碎布來召喚釀私酒的人,然後把碎布連同一些錢擱在那裡。幾個小時後,一罐烈酒便會取代錢的位置。如今,森林已經收復了被小塊農田和釀酒作坊徵用的土地,儘管舊址上赫然散落著亂石堆、舊管道、生銹的洗臉盆,還有零星幾片水仙花叢。森林裡其他地方的樹木,多數被人砍去當木材和燃料。這種現象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尤其明顯。只有稀稀拉拉幾小塊森林倖免於難,要麼是因為林密難行,要麼是因為僥倖,再要麼是因為土地所有者的一念之差。壇城正坐落在這樣一片倖存的區域內。十多英畝5的老齡林,鑲嵌在數千英畝的森林中。這片森林雖然一度被砍伐,但如今已足夠成熟,足以維持田納西州高山森林中典型的豐富生態與生物多樣性。

老齡樹林是凌亂混雜的。在距離壇城不到一箭之地的範圍內,我看到五六棵橫躺的大樹。這些樹木分別處於分解過程的不同階段。腐爛的樹幹是成千上萬種動物、真菌和微生物的食糧。倒下的樹木使森林冠層中出現空隙,由此形成老齡樹林的第二性徵:樹齡交錯,幼樹群挨著枝幹粗糲的老樹群生長。一株基部粗一米的光葉山核桃(pignut hickory)長在壇城西邊,緊挨著一簇從一棵大山核桃樹倒下後留下的空隙中冒出的楓樹幼苗。我所坐的這塊岩石,被一棵中等樹齡的糖楓擋在後面。這棵糖筧的樹幹和我的腰一般粗。這片森林裡各種年齡的樹木都有,標誌著整個植物群落的歷史延續性。

我就坐在壇城旁邊一塊平坦的砂岩上。在壇城上,我的規則非常簡單:頻繁到訪,觀察一年中的變化;保持安靜,盡量減少驚擾;不殺生,不隨意移動生物,也不在壇城上挖土或是在上面鬼鬼祟祟地爬行。間或的思想觸動足矣。我並未制訂訪問安排,不過我每週都會來觀察好幾次。本書講述的壇城上發生的事件,全都是如實的記錄。


1 ——Mandala,梵文音譯為「曼荼羅」。藏語稱作「吉廓」。——本書中腳注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 ——裡格,長度單位,1里格約等於4.8公里。

3 ——這名女士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諾維奇一個教堂中度過。她的《神聖之愛的啟示》,是世界上已知的第一部由女性撰寫的英語書籍。

4 ——1英尺=0.3048米。

5 ——1英畝=40.4686公畝=4046.8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