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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漢福德天文台

LHO

2000年前後建造的第一代LIGO探測器沒有探測到來自宇宙的任何聲音。這些機器證明這項偉大技術有可能實現,但是由於靈敏性不夠,它們無法探測到引力波。又或者,宇宙中可能根本沒有這種聲音。讓我們把所有的疑慮都拋在腦後,我們已經爬到了頂峰。這個頂峰既指我們所在的位置,也指未來的某個時間,即高新激光干涉儀全面投入使用的那一刻。在攀爬的過程中,我們先失去了韋伯,然後是羅納德·德雷弗。但是,探索隊伍還在不斷壯大。無論誰離開了,都有人及時補上,攀上頂峰的使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探索者們意氣風發、昂首挺胸,朝著目標不斷邁進。

漢福德LIGO探測器位於華盛頓州東南部一個歸政府所有的偏僻保護區,與它相鄰的是漢福德核工廠——全世界第一個核反應堆所在地。「二戰」的最後一年,約翰·惠勒就是在這裡完成反應堆的設計工作的。由鈽分離設施提取的放射元素被用於製造「胖子」,它是由飛機投放的第二顆,也是(迄今為止)最後一顆原子彈。1943年,被列入保密範圍的曼哈頓計劃將部分工作人員安置到這裡,與此同時,美國陸軍部把近600平方英里[1] 區域裡的居民(強行)遷走,使得這片本就人煙稀少的土地變成了不毛之地。從20世紀80年代起,漢福德場區就成了核武器製造中心、核廢物填埋場。

總的來說,這就是一片閒置不用、沒有農林價值的准沙漠。準確地說,它應該是乾草原,儘管雨水稀少,植被卻比真正的沙漠要多。一簇簇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使人聯想到打理不善的貧瘠農田。放眼望去,平坦的土地上幾乎空無一物,只有一些核反應堆孤零零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從冷卻塔排放出來的煙霧(雖然與原子彈的蘑菇雲同源,但不會令人望而生畏)融入積雲之中,為對人畜無害的氣象雲圖增添了幾分卡通效果。

幾英里外的幾幢低矮建築就是特別設計的LIGO實驗室。這些幾乎通體白色的新建築採取的是平板結構,與LIGO實驗室外圍的那些核反應堆形成鮮明的對比。整修過的地面鋪有從其他地方運來的鵝卵石,幾叢精心修剪的翠綠色灌木點綴其間,彷彿人工搭建的微型電影佈景,儘管還是半成品,但也能看出是精心構思的產物。

我到得很早,以便前往控制室參加每天上午8:30舉行的例會。負責高新探測器組裝工作的邁克爾·蘭德裡漫不經心地聽著其他人的進度報告。屋子裡擺放著兩列三排電腦顯示器,在數量略少於顯示器的桌子旁懶洋洋地坐著大約20個人。有一個傢伙的身體正隨著他屁股下面的大的健身球上下起伏。會議簡短有效,最後邁克爾宣佈:「工作時注意安全。散會。」他說話的語氣嚴肅認真,但顯然是老生常談。

正常工作時間裡,在控制室裡四處走動和進出實驗室的人大多穿著醫用防護服。但是,我覺得他們的防護服似乎顏色更深。根據新的規定,這些防護服還要有防污染的作用。我也不願意聯想到醫院,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少相似之處,但是控制室的兩面相對的牆上分別裝有6台和7台顯示器,上面顯示了探測器的各種指標,在有危險時還會發出報警聲,這種情形與醫院確有幾分相似。探測器的內部安裝了大量的攝像頭和傳感器,分佈在不同的位置。控制室裡隨時都有人,操作人員每8個小時一班。在研究期間,探測器必須處於鎖定狀態,也就是說反射鏡之間的距離是固定的,只允許有微小位移。一旦發生位移,一個複雜的反饋回路就會將它們調整到正確的位置上,這與恆溫器讓房間溫度保持穩定的情形有些相似。探測器測算並糾正反射鏡發生的微小位移,同時記錄所採用的恢復措施。一旦取消探測器的鎖定狀態,警報就會響起,顯示器會同時閃爍黃色或紅色信號。有時,喜歡惡作劇的人還會修改警報的聲音。

說到控制室的半自動化,所有人都會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控制室裡的操作人員承認,這套半自動化程序有點兒妖術的味道,而且比時好時壞、需要經常拍打的電視機更神秘,確實算得上妖術。很多人說到這個詞的時候,他們的視線游移不定,同時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我覺得他們說的是真心話,而不是提醒我加以注意。有時候,這台機器操作起來還是相當有難度的,通過圖形用戶界面學習如何操作需要幾個月的時間。等到高新探測器組裝完畢後,信號讀出通道將增加至20萬個,控制回路可達到350個。試想,誰可以嫻熟地控制如此複雜的機器和激光在管道裡的傳播呢?

如果是大風天氣,或者漢福德場區外面的道路上有大量自卸貨車駛過,探測器可能根本就沒有辦法恢復鎖定狀態。夜間,操控探測器的工作要簡單一些,足以容納上百人的控制室裡只剩下少數操控機器的操作人員。通過與幾名操作人員(他們大多是本地人,而不是來自學術界的專業人員)交談並觀察他們的行動,我發現他們在晚上不是很忙碌。

控制室裡大約有20個人。他們穿著深藍色防護服,一面做出一副沉思或者懊惱的樣子,一面用扳手和螺絲刀輕輕敲打自己的腦袋。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思考顯示器上的數據,很像一群正在探討疑難雜症的醫生。

位置偏僻、任務前景模糊,這些特點顯然對培養友誼有促進作用。人們背對著打開的門,面前是顯示器和兩個超大的數字時鐘——一個顯示本地時間,另一個顯示格林尼治標準時間。他們不時講一些無傷大雅的笑話,或者大聲問一些任何人都可以回答的問題。我走出控制室,朝實驗室走去。

我知道,與控制室一牆之隔的是實驗室的機庫——激光與真空設備區。加州理工實驗室可以用像拖車一樣的附樓安放40米原型機,但是這台全尺寸探測器是不可能放到室內的。激光與真空設備區大約佔地3萬平方英尺[2] ,僅能容納探測器最頂端的一小部分。牆的外面有兩根直徑為1.2米、長度為4 100米的管道穿過實驗室,向乾草原的西北方向延伸。由於管壁的厚度僅為3毫米,因此需要用加固環來增加結構的穩定性。管道外面有混凝土防護罩,旁邊是一條便道,一直通向管道終端的幾間小實驗室。

LIGO控制室的雙開式彈簧門後面的這兩根管道在地球上構建了兩個很大的真空環境,其真空的程度比含有極少量星系際介質的星系間的真空區更高。地球上這兩個最大的真空區中的物質含量,甚至不到宇宙中某些真空區物質含量的1/8。(但是,它的「乾淨」程度仍然比不上宇宙中最「乾淨」的真空區。)

科研人員設計的這個真空系統不僅成本低廉,而且氣勢恢宏,令人歎為觀止。儘管地球上有的真空區更加乾淨,但是它們體積都比不上LIGO探測器的這兩個真空區的總體積。自1998年被抽成真空之後,這兩個管道中的壓強就再也沒有恢復到標準大氣壓的水平。在升級為高新LIGO探測器時,所有零部件都被更換了,這兩個管道卻保留下來。在整個實驗期間,這兩個管道都必須保持真空狀態,否則整個實驗就徹底失敗了。邁克爾·蘭德裡說:「那樣的話,我們都要灰溜溜地回家。」

一次,核設施安保組的一名監察員在凌晨3點走進來,問LIGO實驗室裡的人:「你們聽到那個聲音了嗎?」邁克爾開車沿便道一路查看情況,結果發現是一輛貨車撞上了其中一條干涉臂的防護外罩。根據美國聯邦政府的授權,在漢福德場區巡邏的安保人員可以攜帶攻擊性武器,他們都是人高馬大的壯漢,攜帶的武器裝備令人望而生畏。其中有一部分人特別喜歡在黑暗中超速駕駛,儘管他們對這裡的地形並不太瞭解。肇事的這名保安當時以每小時50英里的速度馳騁在點綴有灌木叢的平原上,結果一頭撞上一條干涉臂,導致一隻胳膊骨折,還斷了一根肋骨。

這次碰撞並沒有損傷真空管道的管壁,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可以想像,一美元硬幣大小的孔可能只會對實驗造成威脅,導致實驗徹底失敗;但是足夠大的孔就有可能造成致命威脅,後果可能與太空艙出現破洞差不多。

即使沒有發生碰撞事故,汽車對於真空管道而言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LIGO探測器對地震極其敏感,其本身就相當於一個大型地震儀。當貨車沿便道駛過時,探測器就會有反應。一直以來,空氣中的聲音都是一個麻煩,數據分析人員曾經發現一種與本地機場飛機起落時間有關的噪聲。

太陽和月亮會導致反射鏡發生晃動,需要借助磁場讓它們回到基準位置。此外,還需要使用地震儀和液壓隨動系統來探測地球的局部運動,以補償反射鏡發生的位移。所有這些措施都會產生各種形式的噪聲,需要與真實信號區分開。通過監測探測器發出的原始聲音,我們就可以識別出天體的潮汐力,地球在靜止狀態下發出的聲音,以及元素的餘熱、量子振動和激光壓力。

探測器的反射鏡非常漂亮,它們通體透明,肉眼幾乎看不見。這些反射鏡對可見光的反射效果極差,因為反射激光是它們唯一的效用。反射鏡的生產被外包給專業的公司,製成後又被送到世界各地接受各種後續加工,包括80個塗層的處理,使這些本來就非常優質的鏡子對激光的反射率高達99.999%。

如果用螺栓將這些重達42千克的反射鏡固定到管道天花板上,它們就無法「隨波逐流」,在空間發生變化時也無法隨之搖擺。於是,實驗人員利用超細玻璃纖維將它們懸掛起來。但這樣一來,穩定性與敏感性就會產生無法調和的矛盾。玻璃纖維的直徑大約是人類頭髮的兩倍,粗暴對待極易導致其斷裂,但在縱向拉伸時又堅韌如鋼鐵。

漢福德探測器的負責人弗雷德·拉布稱這套系統是巧妙手段與恐怖結果博弈的產物。如果有1兆瓦激光在反射鏡之間往反運動,就會迅速積累大量能量。如果探測器的鎖定狀態被解除,這1兆瓦激光就會將能量傾瀉到光電二極管上。根據設計要求,光電二極管只能吸收少量光子。在一次事故中,光電二極管就被燒壞了。於是,人們設計出可以快速關閉的不銹鋼遮光板,以保護光電二極管。在探測器發生的另一次事故中,遮光板迅速關閉,但在激光將積累的能量傾瀉到遮光板上之後,它也冒起了青煙,燒焦的材料還飄進了真空管。

之後發生的一起災難是由地震引起的。探測器的一些小型光學儀器受到影響,系統在試圖阻止這些儀器發生位移時失去控制,導致這些光學儀器在幾個小時內不停地前後移動。一位操作人員試圖讓探測器恢復鎖定狀態,但他在調控入射光束時不小心讓激光從玻璃纖維上掃過,致使玻璃纖維的溫度迅速升高並熔化。玻璃纖維斷了,反射鏡掉了下來。這樣的事故只發生過兩次。後來,他們設計了防震閉鎖裝置,用防震架將反射鏡保護起來,以防類似事故再次發生。根據記錄,全球各地發生的地震通常不會對測控器造成災難性後果。

我和蘭德裡換好衣服,走進激光與真空設備區,準備近距離觀察其中的活動。它是一個10 000級無塵室(每立方英尺[3] 的污染物數量最多不超過1萬顆)。紐約平均每立方英尺的空間裡至少有數量達百萬的污染物,包括微生物、粉塵或化合物等。(後來,我在路易斯安那州現場觀看了一個討論增強版無塵室標準的談話節目。在那個1個小時的節目裡,還有人親自動手,用醫用手套、傑富花生醬、異丙醇做了一次演示。)機庫裡面比較涼爽(汗液也是一種污染物),面積非常大,層高大概是30~40英尺。牆上有軌道,起吊裝置就在我們頭頂上來回運行。地面軌道上的大寫英文單詞告訴我們,起吊裝置最大承重量是5噸。室內所有人都戴著安全帽。

機庫裡的各個工作間必須用堅固的閘閥與真空管道完全隔離開,以便在將室內壓強恢復至大氣壓時含有污染物的空氣不會進入真空管道。機庫裡有一段臨時樓梯和走道,站在上面向下看,可以看到那些被稱為「露天啤酒花園」的工作間的屋頂。從外觀上看,的確名副其實,一個個工作間既像啤酒桶,又像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筆下的潛艇。工作間的頂部打開後,在專業吊車工的操作下,整個吊艙都可以放入工作間。放完後,工作間的屋頂會再次封閉(必須密不透氣)。抽出室內空氣直至室內真空度與干涉臂中相同時,就可以打開閘閥了。

安裝工作進行了8周之後,他們打開了路易斯安那州的那台探測器的一個取景器,結果看到玻璃內壁上趴著一隻2英吋長的活蜘蛛。對於這兩台探測器而言,蟲子和老鼠都會招致麻煩。我們在漢福德探測器實驗室的那個小房間裡試穿防護服時,就看到了一隻蜘蛛。邁克爾一邊說「對不起了,夥計」,一邊踩死了它。幾分鐘之後,這個終端實驗室裡的一名正在說話的高級實驗人員突然停了下來,目光透過面罩死死地盯著上方的塑料條,然後打死了一隻誤闖入這台珍貴機器的飛蛾。邁克爾從地板上撿起這只土灰色飛蛾的屍體時,嘴裡又咕噥了一句:「對不起了,夥計。」

管道穿牆而過,延伸至幾千米外的乾旱地帶。在真空管道及其防護外罩之間留有空間,人可以沿著管道,從激光與真空設備區一直走到4 000米之外的末端。但是,在雷納·韋斯發現那裡有老鼠、黃蜂、黑寡婦蜘蛛和蛇之前,沒有人完成這一「壯舉」。黃蜂喜歡吃黑寡婦蜘蛛,它們將中毒之後無法動彈的黑寡婦蜘蛛放進六邊形蜂巢裡,等到想吃的時候再大快朵頤。黑寡婦蜘蛛的尿液裡含有鹽酸,會腐蝕不銹鋼。真空管道裡確實可以看見銹斑。人們從來不會使用不銹鋼建造游泳池,因為所有的不銹鋼都無法抵擋氯的腐蝕。雷納說:「黑寡婦蜘蛛需要注意。」但是,經過大量調查之後,他發現:「真正的禍害其實是老鼠。」

雷納走遍了管道的每一個角落,希望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其實,與華盛頓州的探測器相比,路易斯安那州的情況更加糟糕,真空管道上出現了頭髮直徑的1/9寬的小裂縫(被發現之後已經封堵上了)。工作人員經常告訴我:雷納進管道了,雷納在管道裡發現了碎玻璃渣兒,雷納趕走了老鼠、黃蜂或者其他害蟲,雷納又沿著激光管道走了一遍。總之,雷納習慣於深入現場瞭解情況。

雷納讓我跟在他後面,看他做一個關於真空管道振動模式的小實驗。便道上生長的風滾草必須及時清除,否則就會出問題。乾燥的灌木被風連根拔起之後,沿著平地翻滾,最後聚集在管道防護外罩的外面,彷彿是牆上生出的荊棘。為了清理出一條道路,他們把這些乾燥的棕色野草收集起來,紮成長方形的乾草捆,然後放到這個「微型電影佈景」的外圍。就像在操作台上與雕塑挨著的那些工藝材料一樣,這些乾草捆將來有可能發揮某種作用,也有可能被扔掉。這些風滾草,無論是處於生長狀態的還是被捆紮成捆的,我都非常喜歡。因為有了它們之後,這片人工的實驗場地就變成了一幅自然風景畫。

雷納提醒我:「如果受不了這種氣味,一定要告訴我。路易斯安那的氣味更難聞,去年我就患上了真菌性肺炎。」干涉臂的混凝土防護外罩上一共有14扇門,打開其中幾扇之後,空氣就好多了。氣味不算特別難聞,但是對雷納開門換氣的舉動我仍然心存感激。雷納說:「我經常沿著管道步行。」真空管是他負責多年的科研項目。管道經常振動,他重重地拍了一下管道,讓我聆聽那響亮悠長的轟鳴聲。由於LIGO項目組要求提高探測器的靈敏度,因此所有地震振動都可以探測到。這些振動一直存在,但在靈敏度較低時,它們的影響沒有現在這麼大。雷納不時地請我幫忙,讓我握緊鉗子、拿著電纜,就像你偶爾也需要孩子的幫助一樣。儘管雷納已經退休,步入耄耋之年,但他總是盡自己的最大努力推進項目。他想,由他來完成這些工作,其他人就無須費時費力考慮這些問題了。因此,他總是在管道邊四處巡查,這裡拍一拍,那裡跺一跺。

我說:「這項工作需要很大的耐心啊。」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我還是追問道:「你有耐心嗎?」雷納回答說:「沒有。你也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啊。」「你怎麼知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忍不住插嘴。」儘管他沒有為此不高興,但我感到很內疚。他擺擺手,讓我不要有任何疑慮:「沒關係,別多想。」

我們把一些電纜擰在一起,把一個小型儀器固定到管道附近的一根柱子上,然後我坐進汽車,雷納則開始監測真空管的振動情況。由於我忘記打開車窗(儘管雷納提醒過我),汽車在荒野驕陽的炙烤下越來越熱。如果我這時候打開車門,門把手和車門都有可能發出聲音,導致雷納的實驗徹底失敗。於是我決定坐在車裡,靜靜地接受陽光的炙烤。

在那天晚上從漢福德場區駕車往回返的路上,以及我們共同度過的那幾天裡,雷納回憶了LIGO項目的早期歷史,還向我介紹了20世紀80年代的三巨頭組合。他告訴我,項目的管理結構令人絕望。大家都說羅納德·德雷弗生來就喜歡獨斷專權,不願意相信包括雷納在內的其他人的判斷。儘管如此,這個項目要想取得成功,加州理工學院團隊就必須精誠合作。雷納說:「只要項目能取得進展,我願意做任何事。

「羅納德很難相處,但那時候,我對羅納德充滿敬意。後來,我對作為科學家的羅納德有了更深入的瞭解。我發現他之所以難相處,是因為他考慮問題的方式與其他人不同。他是通過一幅幅圖片思考的,到了第二天,他就不記得前一天是怎麼考慮的了,因此他無法做到堅決果斷。你看他處理問題的過程就會明白。比如,我們討論探測器的某個問題,他頭頭是道地跟你分析激光束應該多大,或者反射鏡應該有多少面。經過討論之後,我們同意了他的觀點。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卻說他的觀點不對(或者不完全對)。然後,我們不得不重新討論這個問題。結果得出的結論與前一天的並無區別。這種情況不斷重演,以至於我們永遠無法下定決心。羅納德製造的問題比較多,這是其中之一。

「羅納德經常(對基普)發牢騷:『瞧,是你把我騙到這裡來的。我本以為你們會為我準備好一切的,但是現在我什麼都沒有。我和韋斯的關係十分糟糕,麻省理工學院的那些人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我知道基普的心裡也非常不舒服,因為羅納德的話並不是完全不對。我的意思是,羅納德從未想過他還要與其他人合作。」

德雷弗再次扮演起「莫扎特」的角色,而雷納則陷入了艱難的困境,在自尊心不斷受傷的同時,還要擔心自己將會扮演「薩利埃裡」的角色。對於探測器的設計與建造,雷納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為了完成這個項目,他只能忍辱負重、埋頭苦幹。他完成了實驗室選址、行業研究,測試了反射鏡塗層,建造了激光器。即使到了現在,他也時刻準備前往任何地點,完成需要他完成的任何工作,包括驅趕黃蜂、勘察管道、檢測系統、製作電子元器件等。「最好問雷納」這句話在我耳邊出現過無數次。

「因此,基普沒有離開。我是說,他只能如此。」為了把不同個性的人聚集到一起,組成一個高效團隊,基普只能努力在自尊心與權力之間尋找平衡點。他建議按照不同領域劃分權力,比如,分管這項工作的首席科學家,負責那項工作的首席科學家。基普處變不驚的特質以及他的個人電腦為他的這項決定提供了便利條件,這也是他獨特的優勢。三巨頭組合利用磁盤將不成熟的想法傳遞給基普,經過基普的整理,就變成了白紙黑字的正式命令。那台電腦是權威的象徵,決議經過它的處理之後就變成了正式的文件。但是,真正的決定絕不會被輸入電腦,並被打印成紙質文件。事實上,他們從來沒有形成這樣的決定。雷納與羅納德之間水火不容的矛盾、截然不同的處事風格(雷納足智多謀,有一往無前的決心,而羅納德頭腦靈活,有豐富的想像力),使他們之間的合作根本沒有效率可言。因此,他們三個人從來沒有就任何問題達成最終決定。雷納說道:「一個也沒有。」

「說一個也沒有的話,這有點兒誇張。」基普後來更正了雷納的說法,「但是,確實不多。」

雷納說:「後來,理查德·加爾文給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寫了一封信。從那以後,情況才有所改觀。當時是1986年5月,是我們三個人合作的第三年。

「加爾文之所以給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寫這封信,或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把這個科學領域送上了絕路,而我們的研究有可能讓它重獲生機。那年夏天,在收到加爾文的信後,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要求我們進行研究論證……他們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在我們三個人中,他們選擇讓我完成這項任務。我覺得加州理工學院的那些人對於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這個選擇多少有些怨言。後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全額撥付了『藍皮書』計劃所需的資金。現在看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選擇還是合乎情理的。」

加爾文是IBM公司的一名頗有影響力的科學家,在1969年韋伯發佈引力波探測實驗結果之後,他是親自製造韋伯棒、對韋伯的實驗結果加以驗證的科學家之一。由於他是公司高層的顧問,因此他的觀點受到了重視。他參與阻止過「星球大戰」這個瘋狂的項目,也曾四處奔走,呼籲停止某些可能導致災難性後果的產業升級(例如,20世紀60年代的超音速飛機計劃。該計劃的目標是製造在平流層飛行的飛機,可以大幅縮減從紐約至加利福尼亞的飛行時間,但會對脆弱的大氣層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害)。加爾文讓韋伯跌入了萬丈深淵,而且他認為這樣做是符合公眾利益的。引力波實驗捲土重來,而且耗費巨資,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雷納接著說道:「加爾文以為他已經殺死了這條巨龍,但是突然之間,它竟然復活了。

「我要說的是,儘管合作給我們帶來了無數困難,但它也給我們帶來了大量的新技術。在我們這個組織裡,有從事激光研究的人,有從事精確測量的人,還有從事棒式引力波探測器研究的人,這些人都是相關領域的高手。我們雖然聚集了人才,但關於如何管理的問題,在無數次討論之後仍然沒有得到妥善解決。

「於是,我告訴他們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我說:『三巨頭組合的管理模式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徹底改變這種模式,推選出一名負責人,否則這個問題就無法解決。』後來我們才知道,在那次會議上,基普和我不約而同地告訴委員會,整個項目的管理非常糟糕。」

基普強調說:「1986年11月的那次會議非常重要……會後,除了管理以外,我們在其他所有方面都得到了積極支持。」調查報告就像一個深刻的評估結果,鼓勵他們由建設階段快速進入研發階段。這份積極的評估報告使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艾薩克森充滿信心,他認為我們可以為這個項目提交設計與施工申請了。(在此之前,三巨頭組合提交過兩次申請,都遭到拒絕。)但是,必須滿足一個條件:確定一位負責人。包括加爾文在內的委員會全體成員都在這份報告上簽了字。

雷納說道:「最後,負責人的人選確定出來了,就是時任加州理工學院教務長的羅克斯·沃格特。

「剛開始的時候,沃格特發揮了積極的作用。雖然我很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但我覺得自己必須公正地看待這個問題。我聽說沃格特當選項目負責人之後,馬上給他的一眾朋友打電話,他們眾口一詞地誇讚他,說他過去的表現非常突出。只有一個朋友坦誠地說了自己的看法,但我卻不贊同他。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對我說的話:『沃格特來了之後,你和羅納德肯定會有所改變。』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便直截了當地問他:『他會不會把項目搞得一團糟?』他說:『不會,絕對不會。他會把情況理順,讓項目順利進行下去。但是,你和羅納德都會做出一些改變。』」

[1] 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譯者注

[2] 1平方英尺≒0.09平方米。——譯者注

[3] 1立方英尺≒0.028立方米。——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