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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實驗室裡的開拓者

Weber and Trimble

就在約瑟夫·韋伯形單影隻地躲在樹叢中,守著他的那些準備移交的設施時,LIGO項目組從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獲得了數額不小的支持資金。就在韋伯親手維護他的韋伯棒時,加州理工學院和麻省理工學院攜手建造出必需的設備,並且制定了長期戰略。在韋伯收集第20年的實驗數據,準備為自己備受嘲諷的研究成果進行辯解的時候,各大報刊紛紛在顯眼位置報道一個金屬機箱,並且評價它即將開啟實驗科學的新紀元,而韋伯卻無緣參與其中。

基普是在20世紀60年代中葉結識約瑟夫·韋伯的,當時韋伯還沒有宣佈他的那項備受爭議的研究成果。約翰·惠勒對韋伯很感興趣,這也是基普找到韋伯的原因。那時候,韋伯的脾氣還不是那麼暴躁。他們經常一起前往阿爾卑斯山脈做徒步旅行。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倆是好朋友。

我問基普:「韋伯喜歡與人爭論嗎?」

基普笑了:「不,因為沒有人與他爭論。」

「我感覺他有猜忌心。」我說。

基普點點頭,「是的,他的猜忌心很重。這是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

我說:「有時候純粹是亂猜疑,有時候是真的存在問題,都攪在一起了。」

基普表示同意:「是啊,都攪在一起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1982年,他們倆在韋伯的辦公室有過一番對話,基普還做了記錄。此時,韋伯應該已經知道加州理工學院正準備研究一項名叫激光干涉儀的新技術,而且他將再次被排除在外。基普說道:「最令人遺憾的是,韋伯的研究備受尊重,但是他本人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打開加州理工學院的檔案材料,傾聽基普與約瑟夫·韋伯的那次談話錄音。這些材料被收存在一棟設計風格過於自信的建築之中。地下室的大部分空間都被各個實驗室佔據了,以致檔案室顯得格格不入。除了磁帶錄音機的「卡嗒」啟動聲,屋子裡一片寂靜。我推測,錄音是在馬裡蘭大學的韋伯的辦公室錄製的。據一些剪報的描述,這間辦公室就像堆滿廢舊紙張的倉庫。我可以想像出韋伯辦公室的樣子:雜亂無章的佈置,普通的金屬文件櫃,胡亂堆放的紙張。我豎起耳朵聽韋伯說了些什麼,我不確定他當時是不是在房間裡踱著步。韋伯說,談話當天,也就是1982年7月20日,是他一個哥哥的生日,韋伯有三個哥哥。就這樣,這種老套的開場白為他們的對話拉開了帷幕。

韋伯介紹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他就像一名受到犯罪指控的無辜者,正在重複那一套講過無數遍以致爛熟於心的說辭。偶爾他會停下來,對導致自己身處困境的原因做一番解釋。他還把這些年來收集的證據一股腦兒地說給基普聽,彷彿在為自己進行辯護,儘管基普並沒有參與這些指控。在接近一個小時的對話過程中,韋伯不停地核實日期,引述報告和出版物的內容,詳細說明技術細節,為自己的實驗結果提供證據。其間,因為需要在辦公室裡找文件,錄音還暫停了幾次。

面對這個在職業生涯中備受爭議的人物,基普小心翼翼地說道:「你曾經說過,你之所以從事引力波研究,原因之一在於你認為這個領域不會引發爭議……」或許是受到這個話題的刺激,韋伯的失望之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噴薄而出的怨氣。在失望時,韋伯看上去十分沮喪。但是,一旦受到挑戰,韋伯的鬥志就會被激發起來。

韋伯說道:「1981年5月15日,《科學》雜誌用了整整一個版面來譴責我,還說加爾文是遠勝於我的科研人員。加爾文的確完成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引力輻射研究,也徹底推翻了我的研究成果……但問題是,我現在從事的物理學研究是我有生以來最重要的物理學研究……我沒有四處宣揚,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希望受到辱罵……事實上,我是想引誘這群貪婪的傢伙,丟一塊肉給他們,讓他們無所留戀地去從事其他領域的研究。結果……結果……太令人生氣了。當然,我的健康沒有受到影響,但是事態的發展真讓我感到遺憾。我的家人受到了傷害,這太不公平了。」

韋伯拿著那篇文章找到了一名家庭律師。律師建議他訴諸法律手段,並且說他可以得到1 000萬美元的賠償,但他需要花至少5年的時間來打這場官司。在法庭上花費這麼多的時間,這是韋伯無法接受的。他說:「這是生活態度問題。」

接著,韋伯又說道:「一方面,馬裡蘭大學的系主任要求我兩個星期後辭職離開;另一方面,理查德·加爾文給加州大學的管理層寫了一封信。」(為了與妻子特林布爾教授生活在一起,韋伯在加州大學歐文分校找了一份兼職工作。)「加州大學副校長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我他收到了加爾文的那封信,給了我兩周時間,然後就會解雇我。這兩所大學都沒有讓我立刻走人。但是,這個結果實在讓人生氣!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同行們都妒火中燒,恨我入骨。可惜啊,他們白費勁兒了。我活得好好的。路德維希·玻爾茲曼因為不堪忍受這種待遇而選擇自殺,我不會這樣做,我從未想過自殺。我只是不知道,他們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基普說:「韋伯,我真希望能好好整理這些記錄,好好履行我的歷史責任。我過去是這樣做的,現在也會這樣做。(韋伯發出了一些含糊的聲音,不知道是不屑一顧還是心懷感激。)我無比尊重你做出的貢獻,你開創了一個新領域,你找到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至今人們還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你的這些貢獻本身就能說明問題。」

韋伯說:「今天仍然不時地有人站出來,捲起衣袖,加入到這場『口水戰』之中……他們或許不會解雇我……從事科研的首要原因應該是你喜歡這項工作,否則你就不應該幹這一行。坦白說,我喜歡搞科研。」

基普說:「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

韋伯說:「那就再好不過了。」

發洩了怒火之後,韋伯的心情有所好轉,他邀請基普參觀他的實驗室,還列舉了一堆值得一看的東西。「不說這些了,我帶你四處看看吧。我告訴你,我有許多好東西。我有一個可以全面投入運行的……」

磁帶聽完了,我把它還給了加州理工學院的檔案管理員。我從圖書館的木房子裡走出來,穿過迷宮般的實驗室,向簡陋的入口處走去,然後乘坐一台裝修用的升降梯,離開了地下室。隨後,我一邊感受著帕薩迪納溫暖的天氣,一邊沿著小路去找基普。

在基普準備離開時,我問他:「你知道弗裡曼·戴森的那封信嗎?」

「哪封信?」

「是一封難以想像的信。弗裡曼覺得自己應該鼓勵韋伯,就給韋伯寫了一封信,讓韋伯放鬆心情。」

基普顯得非常吃驚,然後笑著說道:「他肯定是一個非常……非常樂觀的傢伙。」

那封信的內容是:

親愛的韋伯:

看到我們的希望毀於一旦,我感到既害怕又痛苦。我覺得我要為此負相當大的責任,因為我曾經建議你要「敢於冒險」。現在,雖然你時運不濟,但我仍然認為你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同時,為了盡可能地彌補我的過錯,我要再次向你建言。

偉大的人物敢於公開承認錯誤,並改正錯誤。我深信,作為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你一定能勇於承認自己的錯誤。承認自己的過錯,固然會讓敵人志得意滿,但更會讓我們的朋友歡欣鼓舞。承認過錯,你仍然可以從事科學研究,而且你會發現,那些值得尊敬的人將會因此向你表示敬意。

我想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就不再多說了。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會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祝萬事如意!

你永遠的朋友弗裡曼1975年6月5日

2000年冬,因為路面結冰,約瑟夫·韋伯在馬裡蘭大學引力波觀測站門前滑倒了。這個觀測站無人值班,但韋伯卻習慣去那裡做一些不適合一個81歲老人幹的體力活兒。韋伯覺得將車開進觀測站後很難開出,因此他把車停在山頂,步行前往觀測站。兩天之後,人們才發現他。韋伯摔斷了幾根骨頭,其中一根肋骨扎進了胸部,導致淋巴瘤;骨頭和肺部的創傷也一直沒有癒合。8個月之後的2001年9月30日,約瑟夫·韋伯的妻子維吉尼亞·特林布爾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當時還是午夜,這為她起草訃告並刊發到當天的《美國天文學會通告》(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Astronomical Society )上留下了足夠的時間。

早在她的丈夫去世之前,維吉尼亞·特林布爾就已經決定不再浪費精力為韋伯正名了。在加州大學歐文分校的校園裡,特林布爾告訴我:「科學研究是一個自我修正的過程,但是它的週期可能會超過人的生命週期。」這句話顯然是正確的。她接著說道,韋伯生前認為他確實探測到了某些異常現象,但是他不確定那些現象是不是引力波。即使到了現在,她也認為韋伯沒有錯。所有的質疑都有一個問題:沒有人能提供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副本」,也就是用一模一樣的機器在相同的時間裡記錄的數據,然後完成名副其實的比較。

「韋伯認為,沒有人毫釐不差地重複他的實驗,因此宣佈他的實驗結果無法證實的那些人並不是百分之百的誠實可靠。重複程度最高的兩個團隊(一個是日本團隊,還有一個是愛德華多·阿瑪爾迪生前領導的羅馬團隊),的確得到了與馬裡蘭大學實驗室相似的觀察結果。SN 1987A爆發(1987年的超新星爆發,由於距離非常近,肉眼可以觀察到)時,甚至還有兩篇論文報告了羅馬團隊與馬裡蘭大學實驗室同時有所發現的事實。剛開始時,弗拉基米爾·布拉金斯基在1971年7月哥本哈根會議之前給韋伯寄了一張明信片,稱他已經證實了韋伯的實驗結果。結果,布拉金斯基沒有拿到出國簽證,未能前往哥本哈根。他那張明信片的意思可能是『我完成了重複實驗』。不過後來,布拉金斯基改口了。2012年12月,我在巴西聖保羅參加一次研討會時,在演講過程中展示了那張明信片。但是,投影設備展示的是明信片正面的圖片,而且上下顛倒了。」

那是一張有節日氣氛的明信片,背面有好幾個郵戳,還有布拉金斯基手寫的幾行字:

親愛的韋伯教授:

祝您新年快樂!希望能與您在丹麥會面,因為我想當面告訴您,我已經證實了您的實驗結果。

特林布爾認為,「證實了您的實驗結果」很可能是指「我完成了重複實驗」。(可是隨後不久,布拉金斯基發表了否定性的實驗結果,導致他與約瑟夫·韋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口角」。)我無法確定那張明信片的寄送日期,但是特林布爾根據那次丹麥會議的時間推斷說:「應該是1971年。當時,我還不認識他們兩個人。」

為了還原歷史,基普回憶說他清楚地記得布拉金斯基參加了那次會議,並且肯定布拉金斯基拿到了出國簽證。會議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為了抗議針對蘇聯的不利言論,整個蘇聯代表團中途退出會議。在基普的請求之下,布拉金斯基回到會場做了發言,後來他還因為這次發言受到譴責。

1972年3月,約瑟夫·韋伯與維吉尼亞·特林布爾結婚。婚後,他們對彼此的稱呼是「韋伯」和「特林布爾」。特林布爾笑著說道:「韋伯意志堅定,當斷則斷。」比她大23歲的韋伯總是告訴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需要幹什麼就幹什麼。韋伯的第一任妻子艾妮塔是一名物理學家,為了撫養4個兒子,她請了一個長假。可能是受她的影響,恢復單身的韋伯從來不對特林布爾的工作、追求獨立的個性以及她的智商指手畫腳。[特林布爾的智商非常高,《生活》雜誌某一期(以現在的標準看,那期雜誌的封面堪稱經典)刊登過一篇文章,以「嬌美容貌背後的180分高智商」為題,介紹了這名學習天文學的18歲女學生。文章說,特林布爾把約會過的男性分為三個類型:「第一類是比我聰明的,第二類是自認為比我聰明的,第三類是無所謂聰明與否的。第一類人我遇到過一兩個,第二類人則比比皆是。」]

由於對一段趨於冷淡的感情感到失望,維吉尼亞發誓,如果有人向她求婚,她就嫁給那個人。至於前一個約會對象,她也給了他一次機會。特林布爾給那位約會對像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準備嫁給約瑟夫·韋伯了。如果你想阻止我,就來加利福尼亞找我吧。」後來,她才知道那個約會對像已經去普林斯頓了。這讓她又一次感到失望,因為他們相互承諾,只要有旅行計劃,就會告訴對方。他沒有收到那封信,或許她也希望如此吧。儘管他們的友誼還在,但她卻無法鼓起勇氣向他瞭解真相。

就這樣,她嫁給了韋伯。「我們倆都對婚姻生活感到滿意,在很多方面的觀點也很相似,比如,我們都認為早起吃一頓豐盛的早餐有益於身體健康。」

一天傍晚,韋伯拿出一些蠟燭和火柴,看特林布爾是否知道如何禱告,結果發現她竟然會唱一些不知名的讚美詩。之後,一些有見識的人找她聊天,幾名女性陪她完成了浸禮,在通過一個口頭測試後,她成了一名猶太教徒。儘管韋伯和特林布爾都公開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但韋伯還是很自豪地告訴別人他娶了一名忠誠的猶太教徒。直至今日,特林布爾仍然遵守教義。在我們交談的那一天,她滿是期待地告訴我,她接到了在猶太教徒聚會上唱讚美詩的邀請。

他們兩個人都感受到了生活的壓力。韋伯的父親是一名木匠,恪守工會的規定,不是工會安排的工作,他一概不接受。看到家裡的傢俱被搬到屋外的草坪上,全家人就知道父親肯定沒有按時償還抵押貸款。特林布爾說,如果回家後看到父親的車停在門前的車道上,就知道父親又被開除了。「他有深厚的化學知識,但是不善於經營。」

特林布爾主動告訴我:「我遇到的障礙一個個都被清除了。」由於她得到了伍德羅·威爾遜基金會的資助,因此加州理工學院向她敞開了大門。她在自然科學方面有一些想法,但這並不影響她在象形文字和考古學等領域學有所成,她的導師、著名天文學家喬治·阿貝爾甚至還提議將一項依慣例專屬文科生的獎學金頒發給她。特林布爾拍過廣告片,為影視作品配過音,並因此賺了一些小錢。作為電視劇《陰陽魔界》(The Twilight Zone )的形象代言人,她奔波於各大城市,出席各種宣傳活動。她的天文學知識也非常扎實。帕洛馬山天文台最初並不允許女性使用他們的設備,但是薇拉·魯賓打破了這一禁忌,為維吉尼亞·特林布爾次年使用該天文台的設備鋪平了道路。大學三年級時,特林布爾憑借堅毅的品質獲得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獎學金(她懷疑,這種堅毅的品質主要表現為她仍然未婚)。剛來到加州理工學院時,她非常高興,「我當時想,『瞧,這裡有這麼多的帥男孩。』」如今,年過70的特林布爾容光煥發,穿著珊瑚紅的連衣裙和同色鞋子,塗著口紅,戴著月亮形狀的耳環、獸首金戒指。她的容貌依然美麗,智商依然高達180分。

她的坦誠令我感到驚訝:「嗯,我想我們倆都有一點兒亞斯伯格綜合征,舉止行為都有點兒奇怪。韋伯常常對我說:『娶你為妻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我從來沒有向他尋求幫助。2012年9月,我在公寓裡摔了一跤,髖關節骨折,直到4天之後才被人發現。這4天裡,我一直在唱歌、背誦詩歌。我不願意想像韋伯在冰面上滑倒之後是如何挨過那兩天的,我不喜歡寒冷的天氣。但是,我當時確實想過:『如果韋伯在我身邊,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韋伯有沒有考慮過加入LIGO項目組?」

「沒有人邀請他。即使有人邀請,我也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LIGO項目成功地獲得資金支持之後,韋伯有沒有感到失落?」

「沒有,他只是覺得不公正。他一直非常樂觀豁達,否則我也不會嫁給他。他手下的工作人員都覺得他富有人格魅力,助手們都愛戴他。

「他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變成了一個個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曾經與『死神』擦肩而過。當時,他所在的那艘航母沉沒了,岸上有隻猴子扔給他幾個椰子,他才得以倖存。

「韋伯經常說,他開創了三大實驗領域:量子電子學、引力輻射和中微子探測。」(在這裡,我要稍加說明。量子電子學已經被證明是一個重要的自然學科,如果重新考慮韋伯的功勞,他甚至有可能因此獲得諾貝爾獎。引力輻射這個領域仍然具有爭議性,中微子探測領域的爭議性更大,已經快到令人絕望的地步了。)接著,特林布爾又表達了一個沒有爭議的觀點,也是讓韋伯名垂青史的一大功績:「韋伯的目標是把愛因斯坦方程式搬進實驗室,他覺得自己成功了,我也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