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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精神與靈魂

「我思,故我在。」

勒內·笛卡兒

「我就是相信,人類自我或曰人類靈魂的某一部分不受制於時間和空間的法則。」

卡爾·吉斯塔夫·榮格

各種宗教儘管對神的本質的看法有很多分歧,我還從不知道有哪種宗教不是說神是一種精神。在基督教裡,上帝無所不知,他的知識是無限的。上帝也是無限自由的,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沒有什麼精神比上帝的精神更博大,因為上帝是至高無上的。

但是,什麼是精神呢?

神學家和哲學家長期以來一直在爭論這一棘手的問題。然而,對精神的研究今天也進入了科學的領域。心理學,心理分析,最近的大腦研究,計算以及所謂的「人工智能」都在研究精神。這些方面的某些新進展,使我們對自古以來的精神之謎以及精神與物質世界的關係之謎有了全新的看法。這一切,對宗教的影響是深刻的。我們對之具有直接經驗的精神是與大腦有關的,計算機是否有精神尚有爭論。不過,沒有人嚴肅地主張說,上帝或離世的靈魂也有大腦。完全與物質宇宙分離的精神是很玄的東西,我們暫且不談,可是,離體的精神是不是有什麼意義呢?在本章和下一章裡,我們將考察意識、自我以及靈魂的問題。我們要問:身體死亡之後,精神還能不能活下去?

在開始時,我們最好在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劃定一個明確的界線。物質世界充斥著物質的東西,它們有空間的位置,也有諸如廣延、質量、電荷之類的特性。這些物質的東西,並不是靜止的,而是在四處運動,根據力學規律在變化著、演化著。對力學規律的研究,就構成了物理學的一個分支。物質世界是(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公共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觀測它。

充斥精神世界的,則不是物質的東西,而是思想。思想顯然不是處在空間之中,而似乎是具有自己的宇宙的,其宇宙是隱秘的,是其他的觀察者所觀測不到的。思想也可以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變化、演化、相互作用,也是能動的。對這一切的研究,就構成了心理學的一個分支。

話說到這裡,似乎沒什麼爭議。然而,一旦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相互作用時,就來了問題。我們的思想宇宙並不是孤立於我們周圍的物質宇宙之外的,而是與物質宇宙有著強有力的聯繫的。我們的精神借助於我們的感官接收到持續不斷的信息流。信息流進而產生了精神活動,或是刺激新思想的出現,或是重新組織現有的思想。假如你正在閱讀一個句子時,聽到屋外呼的一聲巨響,你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屋頂上掉下來一片瓦」或「一輛汽車著火了」。因而,物質世界就成了新思想的來源,實際上是重新安排精神世界。

反過來說,精神世界也通過意志現象作用於物質世界。你聽到響聲後,決定去看個究竟。於是,你的腿動了起來,書也放下了,開了門。你頭腦中的思想,借助於你身體這個中介引發了物質的活動,而物質的活動又重新安排了你環境中物質的東西。的確,我們平時在我們的環境中所看到的幾乎一切東西,都是精神活動通過物質操作得以實現的結果。房屋、道路、麥田、風車,這一切都始於諸如計劃、決策之類的精神活動。它們都是由精神活動變成的「具體實在」。

這一切看起來很明顯,但其中已有了一些令人頭痛的問題。物質作用於精神的機制是什麼?更令人頭痛的是,精神作用於物質的機制是什麼?

現在,我們來看看外在的刺激是如何將思想「植入」精神之中的吧。可以那一聲巨響為例。聲波衝擊耳鼓,引起了耳鼓的振動。這振動由三根細巧的骨骼傳到耳蝸。耳蝸中的一種膜接收到了振動,再把振動傳給內耳中的一種流體。流體又撥動了一些敏感的細絲,受撥動的細絲產生了電脈衝。脈衝沿著神經通道進入大腦。在大腦中,由電脈衝組成的信號碰上了一個複雜的電化學網絡,於是,聲音就被感知到了。但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一連串雖說是複雜的物質的相互作用,怎麼就突然變成了一個精神事件,變成了對聲音的感知?使你真正聽到某種聲音的大腦電化學模式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就由聽到聲音而產生了一系列的思想?

更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是你聽到聲音之後的反應。你決定去看個究竟,你的腿動起來。是怎麼動起來的呢?大腦的細胞興奮起來,信息順著神經傳播開去,肌肉緊張起來,你動了起來。

一個物理學家會如何看待你大腦的這種活動呢?首先,他會把大腦的這種活動看成是一複雜電路的作用。各種各樣連接著感覺器官和肌肉的神經通道就代表輸入和輸出的聯繫。物理學家因為十分瞭解電路學的規律,所以他會認為,假如能全部瞭解你大腦的電路(就是說有一份電路總圖,另外還可以仔細監測輸入信號),那麼,經過繁複的計算之後,他就可以精確地預測你大腦這個電網的輸出信號,並由此推斷出你下一步要幹什麼。你聽到聲響之後,會不會出去看個究竟?你大腦發出的電信號會告訴他的。

誰也不會相信,這物理學家真能預測得准。問題在於,假如把大腦看成是一複雜的電路,大腦似乎就完全成了確定性的東西了,因此,至少從原則上看,就成了可預測的了。神經細胞之所以興奮起來,命令你的腿活動,那是因為大腦電路中的電流模式具有一定的形式。不同的模式就激發不起神經細胞來,於是,你就會仍舊坐在那裡看你的書,不會出去看究竟。

這裡難解的問題是,上述那些涉及普通電脈衝的真實的物質事件是與精神事件同時發生的:「這是什麼聲音?什麼東西碎了嗎?我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嗎?該去。」——大腦細胞就這麼開動起來了。儘管到目前為止,對大腦活動的精神描述和物質描述還不矛盾,但其中有一個關鍵成分卻是描述不了的,那就是,你決定去看看那聲響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放下書,你的腿活動,你的一系列活動都是意志的有意識的行為的結果,是選擇的結果。在電路確定性的規律中,如何能容得下自由意志呢?

對這個問題的一個解決方法是,可以把精神看作是控制一架複雜機器的操作者。電站的操作者能按下各種按鈕,使一座城市大放光明,同樣,精神也能使相關的大腦細胞(神經)興奮起來,按照其決定來驅動身體。但是,要出去看個究竟這種有意識的決定,又是如何使相關的大腦細胞興奮起來的呢?不是說,電路的規律已經早就決定了輸出的信號嗎?難道那些規律被違反了嗎?難道精神能夠進入電子和原子、大腦細胞和神經所屬的物質世界,生出電力來嗎?難道精神真是能作用於物質,而不把物理學的基本原理放在眼裡?難道物質世界的運動真有兩種原因,一是平常的物質作用,一是精神作用?

在第十章裡,我們將較為充分地討論那令人迷惑的自由意志和精神物質相互作用的機制問題。但我們的問題還沒完。我們仍然沒有發現什麼是意識、意識是如何發生的。黑猩猩有意識嗎?狗有嗎?老鼠呢?蜘蛛呢?蟲子呢?細菌、計算機有沒有意識?人類的8個月大的胎兒有沒有意識?1個月的時候有沒有?1秒鐘的時候呢?對這些問題,怕是沒幾個人會全回答「有」。那麼,意識是逐漸發生的嗎?它是一種可以用某種方式定量化的東西嗎?我們可以把人的意識定為100,黑猩猩為90,狗為50,老鼠為5,5個月大的胎兒為2,蜘蛛為0.1,等等,這麼定行嗎?若不然,是不是有一個意識發展臨界值,一過了這個值,意識就猛然劇增,像是某種燃料到了某一臨界溫度便突然著起來?

我們又能如何識別意識呢?我們每一個人都能直接體驗到我們自己的意識。但是,因為我們的意識是處在非物質的思想和感覺的隱秘宇宙中,所以,外人是不能觀察到它的。一個人若想推測他人的意識。就只能通過他們的行為和借助於物質宇宙與他們進行交往。張三可以跟李四說,他張三是有意識的,而李四看到張三似乎還算正常,跟自己說起話來還有條理,於是就相信了張三。假如張三是個啞巴,或只能說誰也聽不懂的愛斯基摩方言,李四通過觀察張三的言行,尤其是通過注意他對刺激的反應、完成複雜任務的表現,等等,仍然會很有信心地得出同樣的結論:張三是有意識的。

說到狗的意識,我們可就不能拿得那麼準了。狗與人之間的交流是微乎其微的,而且是否真有交流也成問題。狗的大部分行為似乎是無意識的、本能的。可是,沒有幾個養狗的人會否認他們的愛畜有意識、有頭腦,只不過不如(在某種模糊的意義上)人發達罷了。但是,論到較為低等的生物,如蜘蛛之類,就很難說他們有意識了。不錯,低等生物也有行為,但其行為顯然是自動的,是由本能規定好了程序的。

這樣一路思考下來。就容易發現,精神的主動方面和被動方面之間是有所不同的。在有感覺這一意義上的有意識,要比有能力進行計劃、做出決定、進行行動這種意義上的有意識低一個檔次。一個新生兒無疑能夠體驗到由身體刺激所造成的感覺,但其感覺幾乎完全是被動的。蜘蛛很可能也知道它周圍正在發生著什麼事,但其反應能力極其有限,只能通過反射運動來做出反應。人們常說,審時度勢進而籌劃行動是人類獨有的行為。這種說法肯定是謬誤的(假如有天外智能生命存在,這說法就更錯了)。不過,似乎可以這麼說:精神的那些較為主動的特性不僅與意識有關,而且與自我意識有關(在下一章裡將討論這個問題)。可能動物的自我概念不大發達。

大型電子計算機的迅速發展,使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注意人類思維能力的機制問題。人們對精神與大腦的關係進行了一些仔細的分析研究。研究的中心問題既簡單又沉重:機器能夠思想嗎?

關於所謂的「人工智能」,可說是文獻浩瀚,見解紛紜,本書不想對它進行評說。所有的專家至少同意這個觀點:現在,即使是最先進的計算機也趕不上人的頭腦。大家都知道,在進行算術運算、資料檢索、下國際象棋等方面,計算機通常能超過人,但要它們寫詩作曲就不行了。這主要是其軟件(程序)的問題,而不是計算機的結構硬件問題。大部分計算機都是設計成完成較專門的低級任務的(如進行大量的簡單算術運算)。在完成這樣的任務時,速度和精確性是最重要的標準。假如一台計算機總出錯,不肯出力,還「休假」,或者是行為反覆無常,那麼,這樣的計算機對大多數使用者來說是沒什麼用處的,儘管計算機有這些荒謬的毛病反倒使它更像是具有人的智能。當然,假使一台計算機有了這樣一些人的特點,那麼也就沒有誰知道該如何為它編製程序了。甚至有沒有可能為它編製程序,也沒有人知道。同樣,人們也不大知道人的大腦是如何工作的。

不管目前的技術局限性如何,機器是否(至少原則上)能有精神這個問題現在仍是個迴避不了的問題。用過大型計算機的人很快就會知道,從某種有限的意義上講,計算機可以以一種類似人的方式與其操作者交往。現代的「交互作用」的技術能夠使人與機器進行複雜的問答對話,儘管談話範圍是非常有限的。

我說過,對我們自己的精神之外的其他精神,其存在只能用類比的方式進行推斷。假如有人問:「我怎麼知道張三有精神呢?」回答只能是:「我有精神,張三的言談舉止跟我一樣,也像我一樣自稱有精神,因此,我的結論是他像我一樣有精神。」但這樣的推理照樣可以用在機器上。你永遠也不可能具有他人的精神,也不可能直接體驗到他的感覺(假如你能的話,那個他人也就不成為他人了,而成了你了),因而,若設想我們自己之外還有其他精神的存在,這設想就必然是一種信仰。因此,就「機器能夠思想嗎」這個問題而言,必定有這樣一個回答,即人們不能根據外在的表現(如完成某些需要智能的任務)來斷定人比機器高明,因為外在表現只是人可以用來評定機器「內在」體驗的外在標準。假如機器被做得像人一樣,能夠對一切外在影響做出反應,那麼,人們就沒有可見的理由說機器不能思想或沒有感覺了。而且,假如我們願意承認狗能思想,或蜘蛛、螞蟻具有某種基本的感覺,那麼,即便是現有的計算機在這種有限的意義上講也可被認為是有感覺了。

1950年,數學家艾倫·圖靈在《精神》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題為《計算機與智能》的文章,探討了機器能否思想的問題。他提出,可以用一個簡單的試驗來解決這一問題。圖靈把這試驗稱作「模仿遊戲」。試驗的原理是這樣的:讓一個男子進入一間屋子,一個女子進入另一間屋子,一個提問者用一種電傳打字電報機與這一男一女進行聯繫,並以問答的方式判定哪一邊是男子,哪一邊是女子。與此同時,這一男一女都要設法使提問者相信他與她是女子。這樣,這男子就必須是一個聰明而嫻熟的說謊者。假如用機器來取代這個男子,而機器真能使提問者相信它是個女子,圖林就認為這機器是真能思想了。

這種成熟的人工智能是否能實現,對此有很多意見是否定性的。有一派推理認為,計算機是按照嚴格的理性邏輯方式工作的,因而必然是冷酷的、工於計算的、沒心沒肺沒靈魂又沒感情的自動裝置。因為計算機的運行純粹是自動的,所以,它就只能完成作為其操作者的人按程序輸入到它裡面的東西。沒有哪台計算機會離開其操作者,變成一個自主的具有創造性的個體,能夠愛、笑、哭叫,具有自由意志。計算機就像汽車一樣,是其操縱者的奴隸。

這種推理有一個問題,因為它也能推出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來。在神經(大腦細胞)層面上,人的大腦也像計算機一樣是機械的,也受制於理性邏輯原理。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有舉棋不定的感覺,我們照樣會手忙腳亂,興高采烈,煩悶無聊,不可理喻。

宗教對人工智能這一概念所提出的主要異議是,機器沒有靈魂。然而,靈魂的概念卻是模糊得要命。早期的關於靈魂的概念是與生命力的概念密不可分的,即靈魂是一種維持生命所必需的、賦予生命的作用。《聖經》,尤其是《舊約聖經》對此論述不多。靈魂的概念似乎主要是從希臘的哲學傳統發源的,受的是柏拉圖這樣的哲學家的影響。《聖經》早先提到靈魂時,是把靈魂當作呼吸和生命的同義詞來用的。到了《新約聖經》裡,靈魂的概念不知為何鮮明起來,變得與「自我」相當,具有了我們今天所說的精神的那些特點。實際上,「靈魂」這個詞在現代用得不多了,現在主要是宗教界使用它。甚至《天主教百科全書》也把靈魂定義為「思想活動的源泉。」1因此,靈魂與精神之間的關係是模糊不清的。下面我們將把這兩個詞當作可以互相替換的詞來使用。

宗教教旨的中心觀念是,靈魂(精神)是一個事物,肉體與靈魂之間必須劃一個清晰的界限。提出這種所謂的精神(或靈魂)二元論的是笛卡兒。笛卡兒的二元論被廣泛地吸收進基督教思想中。這種二元論也最符合普通人的信仰。實際上,二元論的觀念在我們的文化和語言中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吉爾伯特·羅伊爾在其《精神的概念》一書中,把二元論稱作「公認的教旨」。

二元論的精神都有哪些特點呢?「公認的教旨」是這樣的:人是由兩種不同的東西組成的,這就是肉體與靈魂,或說是精神。肉體是精神的寄主或容器,甚或是精神的牢房,精神祇能通過上進或死亡才能逃離這牢房。把精神與肉體結合起來的是大腦。精神利用大腦(通過肉體的感官)獲得並儲存關於世界的信息。精神也利用大腦作為一種手段,通過本章前面所描述的那種方式來作用於世界,實施其意願。然而,精神(或靈魂)並不駐在大腦或身體的任何其他部位之中,實際上也不駐在空間的任何地方(我在此對某些神秘主義者以及唯靈論者的「非公認的」教旨表示懷疑,因為他們聲稱親眼看見過某種與肉體有著密切空間聯繫的靈體或靈魂)。

照這樣的一幅圖景來看,精神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它是一種事物,可能更具體地說就是一種實體。但它不是一種物質實體,而是一種精微的、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以太一樣的實體,是思想和夢幻的組成材料,是與普通的笨重物質不相干的。笛卡兒對肉體和靈魂的看法,由R·J·赫斯特總結如下:

笛卡兒的基本思想似乎是,首先,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存在或實在,一為精神,一為物質。精神或精神實在是感官所感覺不到的,在空間中也沒有廣延性。精神是有智慧、有目的的,其基本特徵是思想,或曰意識。2

羅伊爾則說:

雖說人的肉體是一架機器,但它卻不是一架普通的機器,因為它的某些活動是由其內部的另一架機器控制的。在內部起控制作用的是一種很特殊的機器,它是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沒有大小也沒有重量的。它不能拆開,一般的工程師也不知道它的運行原理。3

羅伊爾給這內部的機器起名叫「機器之靈」。

靈魂必須具有非物質的特點,似乎有兩個理由。首先,我們不能以任何直接的方式看到或觀測到靈魂的物質存在,在腦手術中也找不到靈魂。第二,物質世界必須遵從物理定律,而物理定律在宏觀層面上(即在忽略量子效應的情況下)是機械的、確定的、因而是與自由意志這種靈魂的基本屬性不相容的(這樣推理是錯誤的,我們將在合適的時候說明這一點)。但這些說法只是告訴了我們靈魂不是什麼,而不是說明它是什麼。於是,我們心裡不免犯疑,覺得把靈魂或精神看作是一種事物的看法是沒有任何根據的。靈魂之所以給人那麼一種虛幻的印象,看上去好像是一種實在似的,其實只不過是因為它頂了幾個無意義的名罷了。精神不是機械的,於是乎就是「非機械的」,好像這形容詞對我們有什麼意義。羅伊爾的話正是這麼說的:「精神不是鐘錶機構,而是非鐘錶機構。」4

靈魂的屬性很難描述,同樣,要想找到靈魂在哪裡也很難。假如靈魂在空間裡找不到,又該上哪裡去找呢?(不過,有意思的是,笛卡兒認為,大腦中的松果體是靈魂的所在,或至少是一種結構,為精神和大腦提供了難以捉摸的聯繫。)新物理學運用它那奇異的空間彎曲以及更高維數的概念,能不能找到靈魂在哪裡呢?

我們已經看到,物理學家把時間和空間看成是一塊四維的薄片(也可以看作一個氣球),他們認為有可能還有其他的薄片,與時空薄片不相連。靈魂是不是駐在另外的某一個宇宙裡呢?時空還可以被看作是包在或嵌在一種更高維數的空間裡,就像是一個二維的表面或薄片嵌在三維的空間裡。靈魂是不是會駐在這更高維數的空間中的某一處,而這更高維數的空間從幾何學上講仍然是與我們所在的自然時空相近,但實際卻不在其中?從這更高維數的有利位置出發,靈魂可以在不屬於時空的情況下,「附在」時空中的某個人的肉體上。

那些願意相信離開肉體的靈魂會進入天國的人,還得面臨一個更為複雜的安排問題。因為據說,當一個人活在現世時,其靈魂有一種住處,而當靈魂進入天國時,其住處與現世的住處是不一樣的。這一類的觀念之所以還有人信,就像信幾何學的直覺一樣,那肯定是因為人們都覺得靈魂該有個住處。所謂靈魂佔據著一個位置,就是說它存在於某種空間之中。那空間或是我們平常所察覺到的,或者是我們察覺不到的。假如真是這樣,人們就要問一系列的問題:靈魂多大?形狀如何?在什麼方位?有什麼樣的運動?而這一切,對靈魂這種由思想組成的非物質的東西是完全對不上號的。

但是,由現代物理學提供的觀念還沒有用完。我們在第三章說過,有些現代物理學家認為,時空不是原始的概念,而是派生的概念。他們相信時空是由一些次單位組成的(不是位置也不是時刻,而是一些抽像的實體),這些單位也能體現量子的特點。很可能自然宇宙延伸(在某種比喻的意義上講)到我們平日所說的時空之外,只有一小部分的那些次單位以一種有秩序的方式結合起來,造成了時空,使時空之外的「其他地方」成了一種互不相連的碎片海洋。這「海洋」難道會是靈魂的屬地嗎?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靈魂就不會佔據位置,因為次單位是不會被裝配成位置的。因此,對靈魂來說,諸如廣延和方位之類的概念是無意義的。實際上,甚至那些諸如裡面、外面、之間、相連、不相連之類的拓撲學概念也可能是用不上的。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結論性意見。

說到時間,問題就更多了。靈魂不在空間之中,但它在時間之中嗎?大概在。假如靈魂是我們感覺的源泉,那麼,我們對時空的感覺也必定包括其中。而且,很多可辨的人類精神過程,明顯地是依賴於時間的。如計劃、希望、悔恨、預期,等等。

假如說靈魂不在時間之中,就會有嚴重的邏輯問題。假如靈魂超越了前後關係,我們對靈魂在人死後存在還能賦予什麼意義呢?在肉體出世之前,靈魂的情況又如何呢?《天主教百科全書》以一種罕見的幽默處理了這個問題: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上帝掌握著大批不屬於任何肉體的靈魂,眾靈魂只是被上帝注入人類的胚胎之後才歸屬於肉體……靈魂是上帝創造的,是在被注入物質時創造的。5

這裡的意思是明顯的。靈魂有時候(肉體出生前)不存在。這樣的觀念顯然是與靈魂超越時間的觀念相衝突的。

在一切關於永生的討論中,都貫穿著這同一個基本的時間難題。一方面,人們期望現世生命結束之後,人還能繼續存在,不是僅以一種凍結的無時間的存在方式存在,而是還有某種活動。耶穌談到過「永久的生命」,其內涵就有時間永不結束的意思。

另一方面,這樣的概念是與我們對物質世界的時間感覺緊密相連的,因而與所謂的物質和精神分屬於不同的世界的說法不大相符。假如有人認為,實際上時間有可能是有終結的(在第十五章將討論這個問題),很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永恆」,那問題就更麻煩了。

我們在這裡所說的這些論點以及其他類似的論點,使很多人感到,靈魂(或精神)和靈魂不死的概念,往好處說是錯誤的,往壞處說是前後矛盾的。

哲學家們探討了好幾種二元論的替代品。有一個極端是唯物論,完全否認精神的存在。唯物論者認為,精神的狀態和作用不是別的,正是物質的狀態和作用。在心理學領域裡,唯物主義變成所謂的行為主義,宣稱所有的人都以純機械的方式對外界的刺激做出反應。另一個極端就是唯心主義哲學,認為物質世界並不存在,一切都是感覺。

我覺得,二元論的錯誤在於試圖用一種實體(精神)來解釋一種實際上的抽像概念,而不是解釋一種客體。在科學史上和哲學史上,人們一直喜歡情不自禁地把抽像概念還原成事物,如燃素、熱的流體理論、傳光的以太以及生命力。這都是些已被證明為不可信的概念。與這些概念相關的現象,需要用抽像的東西,如能量或場來解釋。

一個概念是抽像的而不是實體的,這並不會使這一概念變得不實或虛幻。一個人的國籍既不能稱也沒法量,也不在他身體內佔據一個位置,然而,國籍是有意義的,是這個人的重要組成部分。那些不幸沒有國籍的人太明白這一點了。效用、組織、熵、信息這類的概念也不是物體意義上的「東西」,而是物體之間的關係,物體的條件。

二元論的基本錯誤是把肉體和精神看作是一個錢幣的正反面,而二者實際上是屬於完全不同的範疇的。精神和精神與肉體關係問題上的一切混亂和矛盾,在羅伊爾看來都是這種範疇錯置造成的:

按照一種邏輯說,存在著精神;再按照一種邏輯說,存在著肉體;這兩種說法都完全正確。但是,這兩種說法並不是指有兩種不同的存在。6

說「存在著岩石」跟說「存在著星期三」都是正確的,但是,若把岩石跟星期三並列起來,並討論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那就沒有意義了。我們也可以用一個羅伊爾的類比,這就是,探討英國下議院與英國憲法之間是否有過會話是荒謬的。因為二者分屬於不同的概念層次。

羅伊爾的這番話,搶先說出了很多近年來才由「整體論」探索的東西。我們在上一章裡講過,精神與肉體的關係,類似於蟻群與單個的螞蟻之間的關係,或一部小說的情節與字母表的26個字母的關係。精神與肉體並不是一個二元性事物的兩個部分,而是分級描述中的兩個不同層面的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們又一次碰上了整體論對還原論。

只要人們認識到,在沒有任何神秘的外加實體或成分的情況下,抽像的、高層面的概念照樣可以與作為它們基礎的低層面的結構一樣真實,那麼,很多舊有的二元論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物質用不著加進生命力才能變得有生命,同樣,物質也用不著有靈魂實體,才能變得有意識:

我們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既不神秘莫測,也不是單純地由物理砌塊構成的。你相信人的聲音嗎?理發又如何呢?有這樣的事嗎?它們都是什麼呢?用物理學家的話來說,什麼是一個孔洞呢?這裡不是說那不可思議的黑洞,而只是一塊奶酪上的洞。這洞是自然的東西嗎?什麼是交響樂呢?「星條旗」這首歌在時空中的什麼地方呢?這首歌是不是就是國會圖書館裡的哪張紙上的一些墨跡?把那張紙毀了,美國國歌依然存在。拉丁語依然存在,但已不是活的語言了。法國洞穴人的語言已經不存在了。橋牌這種遊戲才存在了不到100年。它是種什麼東西呢?不是動物,不是植物,也不是礦物。

這些東西都不是具有質量的物體,也不是一種化合物;但它們也不是純粹抽像的東西,就像無理數π一樣,是可變的,在空間和時間中是找不到它的位置的。這些東西也有出生地和歷史。它們可以變化,可以發生什麼事。它們可以四處運動,就像是一個物種,一種疾病,或一種流行病。我們萬不可以認為,人們想認真對待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認為是在空間和時間中四處活動的粒子群。這絕不是科學的觀點。有人或許會認為,你不過是一特定的活的物質的生物體,是一堆活動的原子。這些人或許以為這是常識,或是很好的科學思想。其實,這種想法正說明,這些人缺乏科學的想像,倒不缺乏精明的牽強附會。自我有一種同一性,超越任何具體的活的肉體。人們不必先得相信有靈,才能相信有自我。7

大腦是由幾十億神經元組成的。這些神經元整天忙來忙去,也不知道有個什麼總體規劃(就像上一章裡所討論的蟻群中的群蟻一樣)。這就是大腦電化學硬件的物質的、機械的世界。另一方面,我們有思想,有感覺,有感情、意願,等等。這高層面的整體的精神世界也同樣不知道大腦細胞,我們在完全不知道神經元協助的情況下,可以舒舒服服地進行思想。但是,大腦的低層面是由邏輯統治著,高層的精神面卻可以是非邏輯的、有感情的,這二者並不一定矛盾。關於這種神經—精神的互補,霍夫斯塔特曾給以生動的說明:

比如說,你現在正猶豫不決,不知道該要一份奶酪三明治還是要一份菠蘿三明治。這是不是說你的神經元也在猶豫不決,不知道要什麼好?當然不是。你打不定主意要什麼樣的三明治,這是一種高層面的狀態,而這種狀態完全是以成千上萬的神經元按非常有條理的方式有效地工作為先決條件的。8

用一個類比就是,一部說得過去的小說是由一系列語法構造組成的,而這些語法構造又是符合語言以及表現方式中相當嚴格的邏輯規則的。然而,這並不妨礙小說中的人物戀愛或大笑,或以一種完全不守規矩的方式行動。假如說這本書是由邏輯的字詞構造而成的,所以這故事必得是嚴格符合邏輯規則的,這樣說就是荒謬的,因為這是把兩個不同的層面搞混了。麥克埃在探討神經活動與精神活動的時候,也強調了要避免層面混淆的重要性:「同一個情況或許得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解釋,而且每一種解釋在自己的邏輯層面上都是完整的。這話聽起來抽像難解,但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其實是可以用無數的例子來加以說明的。」麥克埃在討論描述層面的問題時,舉了由閃亮的燈光組成的廣告為例。廣告的圖像文字完全可以用電路理論來解釋描述,但麥克埃指出,還有一個與之互補的描述,即商業信息:「假如給以正確的區分,兩者(兩種描述)就不會矛盾,反而互補,就是說,每一種描述都揭示了應當重視的一面,而這一面是在另一種描述中沒有提到的。」

精神也與此類似:

戴拉·德夏爾丹之流的作家宣揚說,假如人是有意識的,那麼,在原子中就必定有一些意識的蹤跡。這種說法是相當缺乏理性的基礎的……意識與物質粒子不同。對物質粒子的行為,我們可以爭論出個不承認也不行的結果。但對意識,我們就不能指望有這樣的爭論結果。9

用更為現代的用語來說,精神是「整體性的」。

上述的一切,當然都不排除人造精神、思想機器等等的可能性。奇怪的是,很多人樂於承認他們的愛畜有智慧,但一想到計算機會有智慧就心驚肉跳。或許,這是一種自我中心的反應,覺得哪一天計算機有了比我們的智力還強的精神,是對我們的威脅。或許,這是一個更為微妙的問題。

對精神和肉體進行兩個層面(或多個層面)的描述,這比起原先的二元論(精神和肉體分屬兩種不同的實在)和唯物論(精神不存在)是很大的進步。多層面描述如今是一門哲學。隨著認知科學,如人工智能、計算科學、語言學、控制論、心理學等等的出現,多層面描述也迅速流行開來。上述的學科都涉及信息處理系統。信息處理系統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機器,可以用這種方式處理信息,也可以用那種方式處理信息。與計算機有關的語言和概念的提出,如硬件和軟件的區分之類,為瞭解思想和意識的本質開闢了新的途徑。於是,科學家們在思考精神問題時,不得不比以往更加不含糊。

與這些科學進展同樣重要的是,一種關於精神的新哲學出現了。這種哲學與上面所說的那些觀點密切相關,被人們稱作機能主義。機能主義者認識到,精神的本質要素不是硬件(不是構成大腦的物質,也不是大腦所利用的物質作用),而是軟件,是大腦物質的組織,或說是其「程序」。機能主義者並不否認,大腦是一台機器,神經元純粹是按照電路原理工作的,大腦中的物質作用並沒有精神的原因。但他們仍是認為,大腦的各種精神狀態之間是有因果關係的。粗略地說就是,思想引發思想,儘管在硬件層面上。因果關係早就固定了。

大多數計算機程序編製人員理所當然地認為,硬件層面和軟件層面的因果關係沒有可比性。他們會異口同聲地說:「計算機是由一些電路組成的,它能幹什麼事是由電學定律規定的。它的輸出,是它走過事先規定好的電路的自然結果」。說完這樣的話後,他們就會談論計算機解方程,作比較,作決策,根據信息過程得出結論,例如進行推理。這樣,我們就可以有兩種不同層面的因果關係,即硬件和軟件,而與此同時,我們也不必追究軟件如何作用於硬件。精神如何作用於肉體這個古老的話題,於是便可以看作是概念層面混淆造成的。我們從不會問這樣的問題:「計算機程序如何使計算機電路解方程」?同樣,我們也不必問思想如何開動神經元去產生肉體反應。

機能主義對宗教意味著什麼呢?

機能主義似乎類似雙刃劍。一方面,機能主義否認精神是人類獨有的,聲稱機器也能思想,有感覺,至少原則上如此。而傳統的觀念則認為,上帝將靈魂賦予人,於是機能主義與傳統的宗教觀念難以相容。另一方面,機能主義把精神從人的肉體這一牢籠中解放出來,從而使永生的問題成為懸而不決的了:

對精神進行軟件層面的描述,從邏輯上說不需要神經元……這種描述為離體的精神存在留下了餘地……機能主義並不排除有可能(不管這可能性多麼微小)存在一種機械的靈氣系統,這種系統具有精神狀態和作用。十

機能主義一舉解決了關於靈魂的大部分傳統問題。靈魂是由什麼材料構成的?這樣的問題是無意義的,其無意義就像是問公民權或星期三是由什麼材料構成的。靈魂是一整體概念,根本不是由什麼材料構成的。

靈魂在哪裡呢?哪裡也不在。以為靈魂在一個什麼位置,就像是想找出數字7在什麼位置,或貝多芬交響樂在什麼位置一樣,都是理解錯誤。像靈魂、數字這樣的概念在空間裡是找不到的。

時間與靈魂的問題又如何呢?某種東西,只在時間中存在,卻不在空間中存在,有這樣的事嗎?

這個問題更難捉摸。我們常說失業率升高,時尚發生變化,意思是說這些事物依存於時間,卻不能固定在某一位置上,不因此而有意義。同樣,也完全可以說,精神依存於時間,卻在空間裡找不到。

因而,我們可以說,那種認為精神不過是大腦細胞的活動而已的看法是錯誤的,因為持這種看法就是陷入了還原論的泥坑。不過,精神的存在似乎的確是仰仗著大腦細胞的活動的。於是,問題就來了:離體的精神能夠存在嗎?可以再打一個類比,一部小說是由字詞組成的,但小說也完全可以以聲音的形式儲存到磁帶上,或譯為密碼用穿孔機打在卡片上,或變成數字存到計算機裡。大腦死亡之後,精神能夠轉移到另一個機制或系統裡,繼續活下去嗎?顯然,這在原則上是可能的。

然而,大多數人並不為他們死後整個個性是否還繼續存活而操心。因為我們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與我們肉體需要和性能聯繫在一起的。例如,性活動假如沒有肉體或生殖的需要就是荒唐可笑的。很多人也不想要他們的個性中的消極面,如貪慾、嫉妒、仇恨,等等,不想要這些消極的東西在他們死後繼續存活。於是,他們希望精神的內核若是在人死後繼續存活,就必須去掉其明顯的肉體因素以及那些令人不快的特徵。但這樣一來,靈魂還剩下些什麼呢?人的自我又會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