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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什麼是生命?整體論對還原論

「上帝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

《聖經·創世記》第1章第27節

「我們是生存機器,是些機器人,被盲目地編了程序,以便保存那些只顧自己的分子,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基因。」

《只顧自己的基因》理查德·道金斯

神學家認為,生命是最大的奇跡,人類生命是上帝的宇宙總計劃中的最高成就。對科學家來說,生命是自然界中最令人驚訝的現象。一百年前,生命系統的起源及演化問題成了科學和宗教有史以來最大衝突的戰場。達爾文的進化論動搖了基督教教義的基礎。而且,自哥白尼把太陽放在了太陽系的中心以來,進化論又一次使普通百姓感受到了科學分析的深遠影響。科學看來好像能夠整個地改變人類對自己以及對人與宇宙的關係的看法。

因為本書主要是講物理學的書,所以我們不會在本書中詳述達爾文的革命性理論及他的理論對教會的影響,也不能大講在最近的「創世論」運動中反達爾文的情緒為何奇異地復活了。這一切問題在其他的書裡都有詳盡的記述。本章要講的是科學家對生物體的看法。要討論的問題是:什麼是生命?生命是否為神的精神的存在提供了證據?

聖經相當明確地說,生命是上帝活動的直接結果,生命並不是上帝創造天地之後所確立的正常物理過程的自然結果。相反,是上帝喜歡運用他的能力,先是造出了植物和動物,接著又造了亞當夏娃的。當然,現在絕大多數的基督徒和猶太教徒都承認創世紀的寓言性質,不想堅持說《聖經》所記載的生命起源就是歷史事實。然而,生命的神性,尤其是人類生命的神性,仍然是當今宗教教旨的一個中心問題。

生命是神造的嗎?難道上帝真的在奇跡中沒有理會物理和化學的定律,把那些由無生命的物質組成的分子捏來捏去,造出了第一個活物?上帝真是在幾千年(或幾百萬年)之前又巧妙地處理了某種猿一樣的生物的基因結構,從而造出了人?或者說,生命真是純粹自然的(或許是複雜的)物理和化學活動的結果,而人是長期曲折的進化過程的最終產品?生命能否用人工的方式在實驗室裡製造出來?是不是必須得往裡面添加一種成分(神的活力),生命才能活起來?

什麼是生命?對物理學家來說,生命系統有兩個與眾不同的特徵,一是其複雜,二是其組織。即便是單細胞生物,雖然原始,卻顯示出任何人工製品所無法比擬的複雜和精巧。例如,我們可以看看一個低級的細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身上有複雜的功能和形態的網絡。這細菌可以用多種多樣的方式與其環境相互作用,它可以四處活動,攻擊敵人,接近或逃避某些外部刺激,以一種有控制的方式交換物質。其體內的情況像是一個井井有條的大城市。負責進行大部分控制的是細胞核,其中包含著遺傳「密碼」,就是使這細菌得以進行繁殖的全套化學指令。控制並左右這細菌的一切行為的化學結構是由多達上百萬原子組成的分子。這上百萬的原子是以複雜的、高度特殊的方式組合起來的。就生命的化學基礎而言,最重要的是核酸分子,即大名鼎鼎的「雙螺旋」形狀的RNA和DNA(核糖核酸和脫氧核糖核酸)。

一個生物學上的生物體是由完全平常的原子組成的。看到這一點是重要的。不錯,生物體的部分代謝功能是從其環境中獲得新的物質,並排泄變了質的或用不著的物質。活細胞裡的一個碳原子、氫原子、氧原子、硫原子,與細胞外的原子沒什麼兩樣。這些原子不停地在一切生物體中進進出出。那麼,生命顯然不能歸結為生物體的構成成分的特性。生命是一種累加現象,像是重量。儘管我們不能懷疑一隻貓或一棵天竺葵是活的,然而,假如我們想尋找一種跡象,說明一個單個的「貓原子」或「天竺葵」原子是活的,那我們就得白費力氣。

這有時看上去是矛盾的。一些無生命的原子湊到一起怎麼就成了有生命的了?有些人認為,不可能從無生命中創造出生命,因此一切活物中必有某種添加的非物質成分,一種生命力。或說是精髓,其本源來自上帝。這就是古老的活力論學說。

經常用來支持活力論的一個論點與行為問題有關。活物的一個顯著的特徵是,它們的行為看上去都有某種目的性,好像是指向一個具體的目的。這種目的性在較高級的生命形式中最為明顯。不過,一個細菌也能表現出它努力達到某些基本的目的,如取食。

在18世紀70年代,盧奇·加爾凡尼發現,用一對金屬棒觸動青蛙的腿,青蛙腿的肌肉便會抽動。於是,他得出結論說,這種「動物電流」就是那神秘的生命精髓在起作用。的確,那種認為電流與生命力有說不明白的聯繫的看法,隨著弗蘭肯斯坦的故事而一代又一代地傳下來。弗蘭肯斯坦是一個人造怪物,在一台電氣裝置辟叭響著放電時活了起來。

在最近的這些年裡,有一些所謂超自然現象的研究者聲稱,他們曾以一種相當玄妙的方式把通靈能力與先進技術結合起來,直接探測到了那神秘的生命力。有人出示了一些模糊的照片,上面顯示出一些從各種活物身上(其中有人的手指)發出的霧狀、絲狀射線或光斑。

不幸的是,很難找到任何真正的科學證據來證明這些關於生命力的猜想。顯然,那種假想的生命力將其自身顯現出來的唯一途徑是通過生命;生物顯示生命力,非生物則不顯示生命力。但這樣一來,便把生命力弄成一個詞語了,它就不再是關於生命的解釋了。我們若說一個人,或一條魚,或一棵樹有生命力,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意思不過是說這人,這魚,這樹是活的。至於在含糊而神秘的「實驗」中所顯示的生命力,因這些實驗不可重複,所以這些實驗及實驗結果聲名狼藉,顯然很容易被指控為欺騙,於是很少有哪個專業科學家把它當真。

乞靈於某種生命力來解釋生命的人犯了一個錯誤。這錯誤就是忽視了這一事實:由多個部分構成的一個系統可能在整體上會有一些其單個部分所沒有的性質,或有一些放在單個部分上便無意義的性質。現在再來舉一個例子。報紙上有一張由眾多的小點組成的人臉照片。若是只看一個個的小點,看得再仔細也看不出一張人臉。只有把報紙拿開一些,較為粗略地把眾多的小點看成是一個整體,才能看出人臉的形象來。這形象不是眾多小點本身的一種性質,而是小點集體的性質。人臉是在圖形裡,而不是在組成圖形的一個個小點裡。同樣,生命的奧秘也不在原子裡,而在原子的締合模式裡,其模式即其組合方式。就是說,生命的奧秘在於DNA和RNA之類的分子結構所包含的信息之中。一旦瞭解了整體現象的存在,也就用不著去尋找什麼「生命力」了。原子用不著被「激活」才能產生生命現象。只要將原子以那種合適的複雜方式進行安排,就會出現生命。

我們現在正在討論的東西有時被稱作「整體論」對「還原論」。過去的三個世紀以來,西方科學思想的主要傾向是還原論。的確,「分析」這個詞在最廣泛的範圍中被使用,這種情況也清楚地顯明,科學家習慣上是毫無懷疑地把一個問題拿來進行分解,然後再解決它的。但是,有些問題(如鋼絲鋸)只能通過綜合才能解決。它們在性質上是綜合的或「整體的」。一幅鋼絲鋸的圖畫,就像報紙上由眾多小點組成的人臉圖像一樣,只能在更高一層的結構層面上才能夠看得出來,單憑一個個的鋸齒是看不出鋸來的。這就是說,其整體大於其部分的總合。

在19世紀的物理學中,以及在發展物質的原子理論的過程中,科學的還原論被認真地提了出來。近來,生物學家們沿著還原論的思路,在闡明生命的分子基礎方面取得了許多重大的成就。這些領先的進展鼓勵了人們在學問的許多其他領域也採取還原論的思路。

然而,因到處運用還原論而引起的惡果,已招致了尖銳的批評。作家阿瑟·柯斯特勒說,「還原論的看法否定在盲目的力量的相互作用中有價值觀、意義和目的的地位,因而這種看法將其陰影投到了科學的界限之外,影響到我們整個文化的甚至政治的氣候。」1許多批評者說,試圖把活的生物體解釋成不過是因偶然事件而胡亂結合起來的一堆堆無意義的原子,這嚴重地貶損了我們的存在價值。

英國神經生物學家唐納德·麥克埃是位著名的基督教教旨的辯護者。他對在當代生物學家當中盛行的他所謂的「不過是」態度提出了挑戰。在《鐘錶形象》這本書中,為了說明他的論點,他舉了一種常見的廣告為例。這種廣告是由數百隻時明時滅的電燈組成的。按順序時明時滅的電燈組成了訊息。一個電氣工程師可以用電路理論準確而完整地描述這電燈組成的系統。然而,若說這廣告因而不過是一複雜電路中的電脈衝而已,這說法就是荒謬的。不錯,使用電路理論進行的描述,就其本身的描述層面而言,既不錯誤,也不是不完整;但這描述卻沒有提到廣告所顯示的訊息。廣告訊息的概念是電氣工程師工作範圍之外的東西,只有將組成廣告的幾百隻電燈的明滅看成是一整體時才能夠顯現出來。可以說,廣告訊息比電路和電燈高一個結構層面:它是一個整體特徵。

就有生命的系統而言,沒有誰否認一生物體是由原子集合而成的。錯誤的觀念是把生物體只當作是原子的集合而已。把生物體說成不過是原子的集合而已,這種說法是可笑的,其可笑程度正如把貝多芬的交響樂說成不過是音符的集合而已,或把狄更斯的某本小說說成不過是詞語的集合而已。生命的特性、一首樂曲的主題、一部小說的情節,是所謂的顯現性的。其性質只有在整體的結構層面上才能顯現出來,而在部分層面上則是無意義的。部分的描述與整體的描述並不矛盾,二者是互補的,並且在其自身的層面上是正確的(假如我們仔細看看量子論,我們就會再次遇到一個系統有兩個不同的、互補的描述的概念)。

計算機操作人員很熟悉層面區分的重要性。現代電子計算機是由一複雜的電路和開關的網絡構成的,有一系列複雜的電脈衝經過開關。但這只是從硬件層面上進行的描述。另一方面,同一個電路活動可能是代表解出一套數學方程式或分析一枚導彈的彈道。這樣的描述就比硬件高一個層面,而且要使用諸如程序、運算、符號、輸入、輸出這一類的概念,這些概念在硬件層面上是無意義的。計算機內部某一個作為計算機部件的開關是不會通電進行諸如求平方根之類的計算的。它之所以通了電,是因為電壓合適,物理定律使然。用程序來對計算機運算進行高層面的描述,這屬於軟件層面的事。硬件和軟件的描述都描述了計算機內部正在進行的活動,每種描述在其本身所屬的範圍裡都是前後一致毫無矛盾的,但二者是處在完全不同的概念層面上。

道格拉斯·霍夫斯塔特寫的那本不朽的書《哥德爾,埃捨爾,巴赫》,以最令人信服的方式描繪了還原論與整體論之間的緊張關係。他通過研究一蟻群的興衰,用他那令人目眩的「螞蟻賦格曲」清楚明白地揭示出層面混淆所造成的易犯的錯誤。群蟻具有一種社會結構,既複雜而且有高度的組織。其社會結構是以分工和集體負責為基礎的。儘管每一個單個的螞蟻其行為種類非常有限,或許連某些現代的微處理機都不如,但整個蟻群卻顯示出很了不起的智能和目的的層面。建造蟻穴牽涉到龐大而複雜的工程。顯然,沒有哪一個單個的螞蟻在其腦子裡裝有這浩大工程的設計圖。每一個螞蟻都是一架自動機,按程序完成一套簡單的動作。這就與硬件層面的描述相似。一旦把蟻群看成一個整體,複雜的圖形就顯現出來了。在這整體層面上(相當於計算中的軟件描述),顯現的特性,如具有目的性的行為、組織等,是顯而易見的。就整體而言,圖形顯現出來。霍夫斯塔特認為,這兩個層面的描述並不衝突。諸如「我們應當通過整體論來理解世界。還是應當通過還原論來理解世界」,這樣的問題被他斥為無用。運用整體論還是運用還原論,這全看你想知道什麼。霍夫斯塔特指出,整體論這種看法在東方長期以來就為人們所賞識,並表現在神秘的東方禪宗哲學中。

儘管我們習慣於認為個體的螞蟻是首要的生物體,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整體的蟻群也是一個生物體。其實,我們自己的身體也是一些「群」,是由在集體的組織中上十億相互合作的單個細胞組成的。眾多細胞之間的聯繫從某種意義上說,要比蟻群中單個螞蟻之間的聯繫緊密一些,但就其分工和集體負責而言,其基本原則顯然是一樣的。然而,這裡要注意的關鍵問題是,正如在一蟻群中存在著顯現的整體特性一樣,在細胞群中也存在著同樣的特性。若說一蟻群不過是一群螞蟻而已,就是忽視了蟻群行為的實際存在,其荒謬程度就如同說計算機程序不是實在的,因為它們不過是電脈衝而已。同樣,若說一個人不過是一堆細胞而已,而這些細胞本身不過是些DNA之類的片斷而已,DNA也不過是成串的原子而已,於是就得出結論說生命是無意義的,這些話便是徹頭徹尾的胡話。生命是一個整體現象。

對生命的整體特性有了瞭解,就可以安心地放棄關於生命力的舊觀念了,因為這舊觀念的由來也是層面混淆所造成的。那種認為必須將某種魔力加到無生命的物質上才能使無生命的物質「活起來」的觀念是錯誤的。其錯誤就如同認為組成計算機的電開關必須得到「計算力」,計算機才能工作起來,或螞蟻必須有「群體精神」,蟻群才能有整體功能。假如能夠把一個個原子按合適的圖形組裝起來,人工地造出一個完整的細菌,那麼毫無疑問,這人工細菌的各個部分會跟一個「自然的」細菌一樣活。

物理學家們早就不再以純還原論的觀點來看待自然界了。尤其是在量子論中,從整體上看待測量行為,對於得出量子論的有意義的解釋是很重要的(見第八章)。然而,只是在最近的幾年裡,整體論哲學才開始對物理學發生較為普遍的影響。這種情況也出現在醫學界。醫生們把重點放在治療「整體的病人」上。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也開始接受整體論了。整體論科學於是飛速發展成為某種信仰,可能部分是因它與東方哲學和神秘主義合拍。弗裡提約夫·卡普拉的《物理學中的道》以及祖卡夫的《跳舞的物理大師們》很好地描述了這種變化的情況。這兩本書都利用了現代物理學和傳統的東方整體概念如「太一」之間的類似。

人們一旦承認整體論的觀點,從而消除了生命力的必要性,便立刻會遇到一個這樣的問題:科學,尤其是物理學,能不能描述包括生命在內的那些整體現象?大衛·玻姆在《整體與暗含的秩序》一書中,試圖建立一種範圍廣闊的物理學。在討論生物系統時,玻姆說道:「生命本身必須被看成是在某種意義上屬於一個整體」。2他繼續說,生命是「包含在」一整體的系統中的,這系統包括一些無疑是無生命的部分,如我們所呼吸的空氣,空氣的分子說不定哪天就被吸收進我們的身體之中。

實際上,一個世紀以前,隨著熱力學問題的出現,物理學就發展起來以解決整體現象。在此期間,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和路德維希·玻爾茲曼所做的工作就是試圖從大群大群分子的統計學性質中推出熱力學性質。熱力學對生命來說是一門具有頭等重要意義的學科,同時也常常使生物學過程看上去具有悖論性質。

這悖論涉及生物的本質,即有序。我們已經說過,調節有序變化的熱力學第二定律規定無序總是增加。但生命的發展卻是典型的有序增加。在地球的歷史上,生命系統演化成為越來越複雜、越來越精緻的形式,同樣,有序的水平也在提高。這怎麼能跟熱力學第二定律相符合呢?這是不是一個與第二定律相反的證據,證明神力在起作用,將有序(以奇跡的方式)加在了生物體的發展上?

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生物學與熱力學第二定律之間不見得有什麼矛盾。熱力學第二定律總是就整個系統而言的。某處有序增加,同時可能在另一處熵增加。而生命系統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特徵是,生命系統對其環境是「開放的」。生命系統不是封閉的或自足的。它們只能通過與其環境交換能量和物質才能活下去。計算一下熵的收支情況就可以發現,一個生物體中有序的增長是以更為廣闊的環境中的熵為代價的。在所有的情況下,都是熵的淨增長。實際上,也有很多無生命系統中有序增加的例子。無形的溶液中析出了晶體,這就說明了一處的有序增加,但仔細研究一下就會看到,在結晶的過程中會補償性地產生熱,而這使得晶體周圍的物質的熵增加。

人們普遍認為,生物需要能量,但這種看法不太正確。物理學告訴我們,能量是守恆的,既不能被創造,也不能被毀滅。一個人進食之後,一些能量就在他的體內被釋放出來,這些能量然後以熱的形式或以活動所完成的功的形式發散到他周圍的環境中。一個人身體的總能量大致是不變的。只是有能量流在他身上並流進流出。這能量流是由所消耗的有序能量或負熵所驅動的。那麼,用以維持生命的關鍵要素就是負熵了。偉大的量子物理學家埃爾溫·薛定諤在其《生命是什麼》一書中這樣寫道:

生物體具有驚人的本領,能把「有序之流」集中到自己身上,能從合適的環境中「汲取有序」從而使自己免於衰變為混沌的原子。3

認識到生命現象並不違反物理基本定律,當然並不等於說物理定律解釋了生命現象。我們只能說物理定律與生命現象不矛盾。沒有幾個物理學家會說,假如完全瞭解了原子和分子過程的所有規律,就能夠從這些規律中推斷出生命會存在。但這並不是要再次犯乞靈於「生命力」的錯誤:

一位只熟悉熱機的工程師,在看過電機的建造過程之後,必會意識到電機是按他所不瞭解的原理工作的……熱機和電機的構造不同,就足以使他意識到二者運行方式是全然不同的。他決不會因看到電機沒有鍋爐也不用蒸氣,一按電門就轉起來,就以為電機是幽靈驅動的。4

同樣,有生命的生物體也可能是按目前人們尚未瞭解的物理定律及過程活動的,儘管人們或許瞭解組成生物體的各個部件原子和分子。再說一遍,整體行為是不能根據組成該整體的部分來理解的。假如有生命的物質和無生命的物質都遵守同樣的物理定律,那麼;何以同一套定律會產生出差別如此之大的行為呢?似乎是物質分別進了兩個岔道,有生命的物質向著越來越有序的狀態演進,而無生命的物質則在熱力學第二定律的影響下變得越來越無序。然而,無論是無生命的物質還是有生命的物質,其基本成分原子都是一樣的。

近年來,在揭示整體有序狀態何以出現的原理方面取得了一些進展。生命的「奇跡」似乎也不那麼神秘了。因為人們通過研究發現,一些無生命的系統也能獲得自發的組織。這方面有很多例子。可以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假如處於水平狀態的一層液體被從底下加熱,達到一臨界溫度之後,就會看到該液體自動形成由對流的環形組成的圖樣,那是由眾多的分子按可以看得出來的圖樣流動形成的。

人們在研究流體的過程中發現,假如使某一系統離開熱力學平衡狀態,就會產生有序狀態。這種例子多的是。流體流動中產生渦流就是這種情況。在地球上,渦流產生了大氣環流的模式,導致了龍捲風和其他的大氣擾動。在木星上,因為有渦流,木星就有了特色獨具的複雜而美麗的表面花紋。

某些化學反應非常清楚地顯示了有序狀態如何自發地產生。在所謂貝羅索夫一扎布汀斯基反應中,裝在試管中的一種化學混合物可以產生水平的條紋,而在一淺盤中則呈現出螺旋花紋。在某些條件下,常可以在有機(但不是有生命的)物質中觀察到有組織的化學行為,在很多情況下,其行為涉及高度複雜的包含某種「反饋」和「催化」成分的連鎖反應。

諾貝爾獎獲得者化學家以利亞·普裡高津和他在布魯塞爾大學龐大的研究組系統地研究了自組織的系統。這裡,也應提到曼弗雷德·埃京的開拓性工作。普裡高津的目的不光是發現物質自組織的機制,而且他也想用嚴格的數學方法來描述這些機制。在很多情況下,用於描述高級生物系統中的簡單行為模式的方程式與描述無機化學反應的方式相同。普裡高津認為,很可能這些流體運動或化學混合物的較為簡單的例子,就顯示了統轄著生命奧秘的原理。普裡高津所舉的所有例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這就是,有關的系統都是遠離熱力學平衡的。因而,它們都變得不穩定,並且自發地將它們自己大規模地組織起來。普裡高津在描述這樣的組織時所用的術語是「耗散結構」:「耗散結構出現的一般條件是,有關係統的尺度要超過某一臨界值……同時還涉及該系統在其中自始至終作為一個整體活動的長程有序狀態」。

毫無疑問,普裡高津的研究大大促進了我們對遠離平衡的物理結構的理解,也幫助我們認識到,在無生命的系統中也有些很像是生物的模式。然而,拿普裡高津的研究結果來穿鑿附會卻是不智之舉。無生命的系統和有生命的系統具有同樣的行為,這並不說明二者都可以加以同樣的解釋。苯環的形狀很像是小孩子們玩的牽手遊戲,但卻不能拿二者之間的相似來解釋人類行為。但是,對自組織系統的研究的確表明,生命系統複雜的有序狀態,可以很有理由地說是起源於高度非平衡的物理過程。儘管目前人們對生物系統複雜的有序狀態所知不多,但也用不著用生命力或神的生氣來解釋它了。

很多相信宗教的人都準備承認,生命一旦出現在地球上,其後來的繁衍與發展,就可以用物理和化學定律結合達爾文的進化論給以完滿的解釋。例如,生物體的生殖,就是DNA螺旋體對自己進行化學複製。這是一種直截了當的機械過程,儘管複雜。但是,生命可是如何起源的呢?

生命的起源一直是個重大的科學之謎。其中心問題是臨界值的問題。只有當有機分子變得高度複雜,複雜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們才能認為它們是「活的」,意思是說,它們以一種穩定的形式將大量的信息變為密碼,不僅顯示它們有能力儲存複製自己的藍圖,而且它們也擁有實施複製的手段。這裡的問題是,普通的物理和化學過程在沒有某種超自然作用的情況下,怎麼能跨越這一臨界值呢?地球的年齡大約是45億年。化石中所發現的發達的生命跡象至少是35億年以前的。按理說,在35億年之前就存在著某種形式的原始生命。用地質學的話來說,當太陽系誕生的陣痛消退之後,生命馬上就在我們這剛剛冷卻下來的行星上立住了腳。這就是說,不管產生生命的機制是什麼,總之這些機制是相當有效的。這促使很多科學家得出結論,認為只要有了合適的物理和化學條件,生命的發生幾乎就是不可避免的。

有人提出,促使生命出現的東西是「原初湯」。原始的地球水分充足,水中有簡單的有機化合物,是由大氣中進行的化學反應形成的。當初的地球,會有無數的池塘湖泊,那裡面也會有各式各樣的化學反應。經過幾百萬年,越來越複雜的分子形成了。最後,越過了臨界值,複雜的有機分子隨機地自組織就產生了生命。

1953年,著名的米勒-尤里實驗給這種說法提供了支持。芝加哥大學的斯坦利·米勒和哈羅德·尤里當時試圖模擬想像中的原初地球的條件。他們如法炮製了那時的大氣——甲烷、氨和氫,還有一灘水,還有閃電(是用放電模擬的)。幾天之後,這兩位實驗者發現,他們的那「灘水」變成了紅色,裡面有很多對現今的生命來說是重要的化合物,如氨基酸。

這些結果雖令人鼓舞,但並不能因此就認為,這些化合物放在那裡,只要經過各種化學反應,過幾百萬年之後,這些化合物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出生命來。只要做一下簡單的統計,很快就會發現,有機化合物自發地組成DNA,即帶有遺傳密碼的分子,其幾率幾乎是意想不到的小。「原初湯」中的分子隨機地連結成串組成DNA,這種可能性小得可笑。分子可能的組合方式太多了,偶然碰上一次產生出DNA的機會實際上是零。然而,普裡高津的研究表明,如果離開熱力平衡,很多系統就能自發地將自己組織起來。因此,原初湯不會老在那裡晃蕩。某種外來的影響會打破熱力平衡,使原初湯進入一系列越來越複雜的自組織反應。這種外來的影響可能就是太陽,其強有力的輻射流使不平衡(負熵)得以產生。驅動著現今地球生物圈的,就是太陽的輻射流。外來的影響也可能是別的東西,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麼。總之,一系列自組織反應的終端產品可能就是DNA。

總而言之,不難想見原初湯裡含有一切生物所必需的成分,由外來的影響驅動著,進入了相互連鎖的自組織、自放大的「反饋」循環,由此使有序程度越來越高,極大地增加了越過生命閾的可能性。但是,從米勒-尤里實驗過渡到完全能進行複製的分子,這之間有很多中間步驟。若是誰認為我們對這些中間步驟有了瞭解,那可就錯了。生命的起源到現在仍然是一個謎,甚至在科學家中間還引起爭論。弗蘭西斯·克裡克在20世紀50年代揭示了DNA的分子結構,因而被譽為做出了20世紀最重大的發現。即使他,在談到生命起源時也是謹慎的:

要我們來判斷地球上的生命起源到底是一個罕見的事件,還是一個幾乎肯定會發生的事件,這是不可能的……那一系列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件,要想給其幾率一個數值似乎是不可能的。5

不過,不瞭解生命的起源,並不說明生命就是起源於神跡。未來的發現能提供很多我們現在所不知道的細節。

即使將來的研究表明生命的自然起源是個極其罕見的事件,那些相信宇宙無限、宇宙包含的行星數目無限的人也用不著害怕統計。在一個無限的宇宙中,按純粹的幾率,任何可能的事件都必定在某處發生。顯然,我們就是發現我們自己所處的這塊區域發生了極其罕見的事件。

對生命、生命的起源以及生命的功能進行的研究是否為上帝的存在提供了證據?我們已說過,現代的科學家把生命看作一種機制,他們找不到關於生命力或非物質特質的任何實在的證據。人們現在仍不瞭解生命的起源,儘管現在正在興起的關於自組織系統的研究使某些人覺得有理由認為生命是自動興起的。生命具有了不起的能力,能夠集中負熵,這畢竟並不違反熱力學第二定律。當控制和決定生物功能的物理定律仍然有效時,就不會有證據證明有生命的系統實際上與已知的物理和化學定律相矛盾。

這一切當然都沒能排除一個造物的上帝存在,但也確實表明,正如土星的光環和木星表面的圖案可用物理學來解釋其成因一樣,生物的發展也不必用上帝的作用來解釋。上帝存在的證據要麼是到處都有,要麼是到處都沒有。生命似乎與其他有組織的複雜結構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同,程度的不同倒可能有一些。我們對生命起源的無知,雖給神造生命的說法留出了廣闊的地盤,但主張神造生命實在是一種消極的態度。遇到解釋不了的事,就拉上帝來救駕,到頭來只能是將來在科學的進步面前退卻。因此,我們不要把生命看成是機械的宇宙中的一個孤立的神跡吧。我們該把生命看成是宇宙奇跡的一個組成部分。

科學家們普遍認為,生命是一種物質的自然狀態,不過,是一種可能性很小的狀態。科學家們的這種看法誘導了人們猜想在宇宙的其他地方或許也有生命。這種猜想當然是一個引起爭論的話題,本書不想就它進行評論。直到今天,仍然沒有天外生命的肯定性證據,儘管有人說飛臨火星的海盜號探測器在其一個實驗中確實表明在那裡有可能有一種生化反應。不過,僅在我們銀河系中,就很可能有幾百億的行星,因而有些科學家認為宇宙是富於生命的。霍伊爾和克裡克就推測,地球上的生命來自宇宙空間。

關於外來生命的可能性的推測,使人想到可能天外有比人類還有智慧的生物。因為地球的年齡還不到宇宙年齡的一半,所以有可能在某些行星上,智能生物幾十億年前就演化出來了。他們的智能與技術同我們相比高得無法想像。具有如此發達能力的生物很可能控制了大片的宇宙,儘管我們察覺不到他們活動的跡象。天外智能生命的存在會對宗教有重大的影響。假如真能找到證據證明其存在,那麼,上帝與人有特殊關係的傳統說法也就不攻自破了。這對基督教的影響尤其大,因為按基督教的說法,耶穌基督是上帝的化身,他的使命就是拯救地球上的人類。假如有一大群「天外基督」有計劃地按時到各個有智能生命居住的行星上去,變成當地的生物形象來實施拯救,這圖景未免有些荒唐。然而,如果想不這麼荒唐,那天外的智能生命又該怎樣拯救呢?

在當今的空間時代,很多人顯然都認為確有不明飛行物,但世界上的主要宗教卻很少考慮「天外」的事。厄南·麥克穆林是當今少有的幾位探討這一問題的神學家。他認為,「假如宗教在觀察上帝與宇宙的關係時,不能夠為天外人找到一個位置,那麼,在未來的時代裡,宗教將會發現越來越難以得到人們的認同。」6要是能知道天外的神學家對此問題有什麼見解,那倒是挺有意思的事。

在探討上帝的過程中,我們說到了生命的存在,不管是可以用自然演化加以解釋,還是要有神的介入為條件,生命的存在的確提供了有力的證據,證明在宇宙中是有某種目的的。但是,生命只不過是複雜性等級中的一個階段。生命的重要性在於,它是產生精神的階梯,也是精神的載體。下面,我們就要討論精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