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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素寫——這兒和那兒

威斯康星

沼澤地的哀歌

黎明的風吹向廣袤的沼澤地。它邁著輕盈的腳步,推著一團團濃霧,幾乎不被人察覺地穿過廣闊的沼澤地。薄霧如冰川的白色倩影般向前漂移著,穿過整齊劃一的落葉松方陣,滑過滿是露珠的沼澤草地,將其沉浸在單一卻又純粹的寧靜之中。

天空中遙遠的深處,傳來了一陣陣清脆的鈴聲,溫柔地落在正側耳傾聽的大地上。然後,沼澤地又陷入了寧靜。此時,傳來獵犬美妙的吠聲,沒過多會兒,其他地方的獵犬也遙相呼應地喧鬧起來。再然後,遠方傳來了一陣清晰刺耳的獵號,穿過天際,消失在濃霧中。

獵號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寂寞無聲,後來變成了摻雜著喇叭聲、咯吱聲、呱呱聲、喊叫聲的一片嘈雜,它的臨近震撼著沼澤地,但是我們卻從未知曉這聲音到底來自哪裡。最後,一大群鳥兒循著陽光的指引飛了過來。它們張開靜止的翅膀,從漸漸散去的薄霧中顯露出來,待在天空中畫出最後一道弧線後,便啼叫著,盤旋著,落在它們覓食的草地上。鶴澤新的一天就此開始了。

在這裡,時間總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厚重感。自冰河紀以來,每到春天,沉睡著的沼澤便會被鶴的叫聲喚醒。沼澤的腐殖土層位於遠古湖泊的底部,而鶴兒就好像站在被浸透的歷史書頁上。這些腐殖土層由各種壓縮的殘留物構成,其中既留有曾經阻塞河道的苔蘚,又留有一度遍佈沼澤之上的落葉松,還留有冰蓋退去後曾在落葉松上引吭高歌的鶴的屍骨。世世代代絡繹不絕的旅行大軍,用它們的遺骸鑄就了這條通往未來的橋樑,從而使得,這些新來的主人能夠在這片棲息地上生活、繁衍乃至死去。

最終的結果又會是怎麼樣呢?沼澤地旁,一隻鶴兒正在吞嚥著一隻倒霉的青蛙,然後高高躍起,在空中抖動著極為醜陋的身軀,不時地向著朝陽拍打它有力的翅膀,落葉松附和著它喇叭一般堅定的鳴叫。鶴兒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

其實和我們的藝術鑒賞能力一樣,我們感知自然特性的能力也是從美感開始的。在其美感持續不斷得到豐富的過程中,這種特性擴展成為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價值。我想,鶴兒的特性應該在一個更高的領域和層次之上,這是我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不過,我們可以這樣說:我們對鶴兒的鑒賞能力是隨著我們對地表歷史的漸趨理解而提高的。我們知道,鶴兒族群起源於距今較遠的第三紀始新世。它所起源的動物區系的其他成員,埋葬在山丘之下應該業已有好長時間了。當我們聽到它的鳴叫時,其實我們聽到的不單單是鳥兒的鳴叫聲,而是動物進化管絃樂隊中一隻吹響的號角。它既是我們無法掌控的過去的象徵,同時,也是不可思議的時代演進的象徵。正是由於時代的演進,才形成了現在人類和鳥類日常生活的基礎和條件。

因此,這些鶴兒活著,成為一種真實的存在,但不是在狹隘的現在,而是在整個進化期間更為寬泛的時間層面。它們每年一次的歸來,就是地質鐘擺所發出的滴答聲。它們的歸來,賦予其故地以一種特殊的榮譽。在不計其數的平凡之地中,一個有鶴兒的沼澤,擁有著古生物學史上特有的貴族榮耀,而這種榮耀是在長期的競爭中形成的,只有當獵槍響起時,它才可能被剝奪。某些沼澤的遭遇,之所以至今讓人歷歷在目,耿耿於懷,正是因為那裡曾是鶴兒的棲息地。現如今,它們變得微不足道,湮沒於歷史洪流。

鶴兒的這種特性所具有的某種意義,似乎已經被不同時代的運動員和鳥類學者們所發現。為了得到這種獵物,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弗雷德裡克(13)放飛了他的矛隼。為了得到這種獵物,忽必烈的雄鷹也隨時準備著猛撲上去。馬可波羅曾告訴我們,「他(忽必烈可汗)在擺弄矛隼和雄鷹的過程中,獲得了最大的樂趣。在查干淖爾(14),可汗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周圍被大平原所環繞,其中生活著數以萬計的鶴兒。他命人在平原上種植小米和其他穀物,以免它們遭受饑荒。」

鳥類學者本特·貝裡在他孩提時,在瑞士的荒原上看到了鶴兒,自此以後,對鶴兒的研究竟成了他畢生的事業。他一路追隨鶴兒來到非洲,親眼看見了它們在尼羅河的冬季大撤退。當談及第一次遇見鶴兒的感受時,他如此感慨道:「這真是個奇觀,即使《一千零一夜》(15)中的大鵬鳥,也會黯然失色。」

當冰川從北方滑落下來的時候,它咯吱咯吱地壓過山丘,鑿削著河谷,有些甘於冒險的冰川,甚至越過重重阻隔爬上了巴拉布山,然後跌到了威斯康星峽谷的出口。漲起的河水回流回來,形成了一個湖泊,湖泊差不多有半個州那麼大,緊緊挨在冰山的東部邊緣。消融的冰川水匯成激流,流入湖中。這個古老湖泊的水線依然清晰可見,只是原來的湖底如今變成了大沼澤的底部。

幾個世紀以來,湖水一直上漲,最後溢到了巴布拉山脈東部地區。在那裡,湖水開闢了一條新的河道,湖泊便因為湖水的流逝而漸漸乾涸。於是,鶴兒來到了這片殘留下來的瀉湖上,吹響了昭告冬天節節敗退的號角,召喚著畏縮不前的大群生靈,共同完成建設沼澤的使命。漂浮的泥炭蘚阻塞了下瀉的湖水,填充其中。莎草、羽葉、落葉松、雲杉接連出現在沼澤裡,把它們發達的根部組織緊緊地伸進泥淖,吸乾了湖裡的水,製造著泥炭。瀉湖消失了,鶴兒卻留了下來。每年春天,它們都會回到這一片前身為一處古老水域的沼澤草地上,盡情地跳舞,忘我地歌唱,撫育它們瘦小而又醜陋的紅褐色幼鳥。這些幼鳥,確切地說,它們不應被稱為鳥,而叫作「馬駒」更合適。至於原因,我也說不清楚。在濕漉漉的6月清晨,當你看見它們跟在牝馬身後在世代的草原上遊戲時,便也不難理解。

不久前的某一年,一個身穿鹿皮大襖的法國捕獵者,將他的獨木舟推上了一道被苔蘚阻塞的溝汊,並由此穿過了大沼澤地。對於這種入侵自家營地的行徑,鶴兒報以尖刻鄙夷的嘲笑。一兩百年以後,英格蘭人驅著帶篷的四輪馬車來到這裡。他們砍倒了沼澤邊上冰磧層中的繁茂樹木,並在空地上種上了玉米和蕎麥。不過,他們種植這些穀物的初衷和查干淖爾的可汗不同,他們可沒想用來餵飽鶴兒。不過,鶴兒可不管什麼冰川、可汗或是拓荒者,它們偷吃起穀物來。當它們享用玉米的權利被憤怒的農場主喝止時,它們便發出警告的叫聲,然後橫渡沼澤,向著下一座農場飛去。

那時,這裡還沒有苜蓿草,丘陵農場裡全都是貧瘠的乾草地,特別是在乾旱的年份,簡直是不毛之地。一個大旱之年,有人在落葉松林裡放了一把火,大火迅速蔓延,殃及拂子茅草地。不過,當那些燒死的落葉松樹被清理掉後,這裡反而變成了一塊可靠的草場。在那之後,每年8月,人們都來此割草。冬天的時候,鶴兒南去,他們便趕著四輪馬車,穿過冰封的沼澤,把乾草拖回丘陵農場。年復一年,他們用刀耕火種的方式經營著沼澤,短短20年的時間,牧草開始遍佈在更為廣闊的區域裡。

每至8月,這群割草人便如期來到草地上。他們支起帳篷,唱著歌,喝著酒,用鞭子使勁抽打並大聲呵斥著拉車的馬兒。於是,鶴兒把「馬駒們」召集起來,一起撤到了遠處更堅固的堡壘中。割草人賦予這些鶴兒一個優雅的稱謂——紅鷺,因為每當到了這個季節,鶴兒原本藍灰色的翅膀便會染上一層銹色。當乾草被垛起來,沼澤地重新成了鶴兒們的領地,它們飛回來,同時還不忘延攬著10月天空中從加拿大遷徙而來的候鳥。它們一起在剛收割過的莊稼地裡盤旋著,向玉米發起最後的攻擊,直至霜凍發出冬日南下的警報。

對於沼澤地上的居民來說,在草地上度過的這些日子無疑是一段田園時光。人與動物以及植物與土壤,彼此間為了共同的利益,在相互寬容中生活著,延續著。沼澤源源不斷地供應著乾草,也一併供應著草原榛雞、鹿兒、麝鼠、鶴的音樂以及蔓越橘。

新的領主並未領會到這一點,也絕不會接納同這些土地、植物或者鳥兒互惠的理念。對於他們而言,這樣一種平衡的經濟體制所產生的紅利顯然太過微薄。他們所預想中的農場,不但要包括外圍的領地,同時,還要包括這一大片沼澤。一場挖溝掘渠、大肆墾荒的運動,如瘟疫一般流行開來。沼澤地被交錯縱橫的排水溝劃成了格子狀,新墾的土地和新建的農場點遍佈其中。

然而,莊稼在這裡的長勢並不好,它們總是受到濃霧的困擾。而挖掘水道的昂貴花銷,又讓這一切臨著巨大的債務風波。很多農場主陸續搬離了這裡。泥炭壓結的河床變得越發乾涸,漸漸縮小,最後甚至還著起了火。積蓄於更新世的太陽熱量,如今釋放出來,將這片野地籠罩在嗆人的迷霧之中。沒有人站出來批評這巨大的能源浪費,而每個人的鼻子卻都在為此受罪。乾旱的夏天過後,冬天的積雪依然沒能撲滅悶悶燃燒的沼澤地。巨大的凹坑被烙在了土地和草地上,疤痕一直延伸到古老湖泊的邊緣沙地上,數萬年來,它一直被泥炭覆蓋著。繁茂的雜草從灰燼中冒了出來,又過了一兩年,矮小的山楊樹也隨之長了出來。鶴兒陷入生存的窘境之中,在未被燒燬的殘餘草地上,鶴兒大量消減。對於它們而言,電力挖掘機的轟鳴越來越近,最後變成了一首哀歌。倡導技術進步的大人物們對鶴兒一無所知,當然也不會在乎它們。這些機械師怎麼可能會在乎一個物種數量的增減?他們又怎麼知道這片未抽乾水的沼澤的價值?

又過了10年或者是20年時間,這裡的莊稼長勢越來越差,火災越來越深入,樹林也越來越大,而鶴兒卻一年比一年少了。現在看來,似乎只有洪水才能遏制泥炭的繼續燃燒。與此同時,蔓越橘的種植者們用阻塞排水溝的方法,讓水流溢到其他地方,結果那裡的莊稼獲得了豐收。距此甚遠的政客們,開始就邊疆土地、生產過剩、失業救濟和環境保護等問題奔走呼號。經濟學家們和規劃師們都來考察沼澤地,測量員、技術員以及民間護林保土隊也都蜂擁而至。政府買下了這片土地,重新安置了農民,填埋了排水溝。慢慢地,沼澤地變得濕潤起來了,先前大火形成的凹坑變成了水塘。儘管草地上的火災依然沒有停止,但至少它不會點燃已變得濕潤的土壤。

民間護林保土隊之前支起的帳篷撤走了,所有的一切都朝著有利於鶴兒的方向發展。然而,那些在燒焦的土地上肆意蔓延的山楊灌木叢卻愈發龐大起來,更不用說那一條條應政府環境保護需要而出現的條條小路所帶來的威脅了。在他們來看,修建一條路遠比坐下來思考這裡真正需要什麼簡單得多。對於各路打著不同字母簡寫名號的環境保護主義者(16)而言,沒有道路的沼澤,是毫無價值的,這就好比未抽乾的沼澤之於帝國大廈的建造者,是毫無價值的。荒僻之所,是一種尚未被載入字母表的自然資源,然而就現在看來,似乎只有鳥類學者和鶴兒才能知曉它的價值所在。

不論是沼澤的歷史,還是市場的歷史,總是在自相矛盾中結束。這些沼澤的最大價值在於它的原始性,而鶴兒就是這種原始性的化身。但是,所有對此原始性的保護都是弄巧成拙,因為我們總是用看望和愛撫的方式去珍惜這種原始性,然而當這氾濫起來,我們卻發現已經沒有絲毫原始性可珍惜了。

將來有一天,或許便在我們給自然以所謂的「恩惠」的過程中,某一地質時代將戛然落幕,最後一隻鶴兒會向我們吹響告別的號角,盤旋著從沼澤地飛向天際。屆時,狩獵人的號角、獵狗幽靈般的狂吠、小鈴鐺的脆響從雲端傳來,然後整個世界陷入寂滅。若要重尋這樣的絕響,恐怕只能存在於銀河系裡的另一片草原中了。

沙鄉

每個行業都有一串口頭禪,而任何其中的任何一個,都有相應的適用場景。有鑒於此,經濟學家們一定要為他們所偏愛的一些孬詞尋找合適的用場,例如邊際效益、遞減理論、制度僵化等。在沙鄉廣闊的地域內,這些寓意消極的經濟學術語得到了恰當的例證,它們在這裡找到了一處「自主的領地」,不用再受敵對者的批判。

同樣的道理,如果沒有沙鄉,那些所謂的土壤專家也只能潦倒度日。除了這裡,他們所謂的灰壤、潛育土、有氧代謝,還能在其他地方找到用武之地嗎?

近年來,一些社會規劃者出於不同目的——即便某種程度上有些相似,紛紛趕來這裡施展拳腳。沙地實際上是一片淺色的空白區域,無論形狀還是大小都剛好契合這些人的要求,在這些化身為圓點的地圖上,每個圓點,代表著10個浴盆,或5個女性附屬工作人員,或1英里柏油路,再或者,代表著1份血淋淋的牛肉。如果千篇一律地將地圖點畫出來,將變得單調乏味。

總之,沙鄉是貧瘠的。

早在20世紀30年代,各種簡寫字母的經濟策略有如馬背上的四十大盜,駛過大草原,來到這裡施綱布政。政府勸誡沙鄉的農民去別處定居,愚昧無知的人們卻不肯離開這裡,儘管聯邦土地銀行用3%的低息貸款誘惑他們。我越發地想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肯搬離這裡,為此,我最終決定置辦一個屬於自己的沙鄉農場。

有時候在6月,當我看到羽扇豆上掛著不期而至的露珠時,我甚至開始懷疑,沙鄉的土地是否真的貧瘠。在一個勉強不虧損的農場裡,我們尚不敢妄言羽扇豆是否能夠生長,便也更難奢求每天都能見到如寶石一般晶瑩的露珠了。假使這裡真的能夠長出羽扇豆,我想,那些鮮有機會看見露濕黎明的雜草管理員們,一定會固執地把它們清除掉。經濟學家們知道羽扇豆嗎?

或許,農民們不願搬離沙鄉的背後,隱藏著一些根深蒂固的原因——故土難離。我記得,每年到了4月份的時候,這裡的碎石嶺上都會開滿白頭翁花。白頭翁花沒有說什麼,但是據我推測,它們對碎石嶺的偏愛可以追溯到冰川時代,眼下的這些碎石,正是在那個時候堆積起來的。碎石嶺很貧瘠,它只能為白頭翁花提供一個可以在4月天裡自由沐浴陽光的地方。只有白頭翁花可以在這裡綻放,為了捍衛這種特權,它們付出了忍受風雪和嚴寒的代價。

還有另外一些植物,它們向這個世界所乞求的,不是肥沃的土壤而是足夠的空間。小小的鵝不食便是其中一例,在羽扇豆將丘陵的帽簷潑灑成藍色以前,它們便已將白色的蕾絲裝飾在上面。鵝不食根本不喜歡生長在優越的農場裡,即便這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農場,即便那裡有石頭庭院和秋海棠。此外,柳穿魚草也是一種嫌富愛貧的植物,它們是那樣嬌小,纖細苗條,披著藍色的外衣,當它出現在你腳下,你甚至察覺不到它的存在。因此,除了在這片沙地上,誰又曾在何處見過它?

最後,我想說的是葶藶,在它的眼裡,柳穿魚草應該算是高大而且挺拔的種屬了吧。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個經濟學家對葶藶有瞭解,但是假如我是一個經濟學家的話,我會躺在沙地上,將鼻子緊湊一株葶藶,以此來啟發我的經濟學思維。

有些鳥兒在沙鄉是獨一無二的,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至於原因,有時很容易猜得到,有時卻又很難。那兒有土黃色的麻雀,它們極度迷戀短葉松,確切地說是沙地的短葉松。那兒有丘鷸,因為它喜歡寂靜,別處尋不到這樣的地方。然而,為什麼丘鷸也喜歡把家安在沙地裡呢?它們的偏愛,並非深植於諸如食物這樣的世俗需求之上,畢竟肥沃土壤裡的蚯蚓要比在這多得多。經過幾年的研究,我想我現在已經知道答案了。雄性的丘鷸,當它發出「彭嚓」聲,拉開空中之舞的序曲時,像極了穿著高跟鞋的矮腳女郎。它不會在植物糾纏交錯的地方展示綽約的風姿,只會選在沙鄉最貧瘠的牧場,或是最貧瘠的沙地上,地面上沒有地被植物——至少4月是這樣的——只有苔蘚、葶藶、米薺、酸模、蝶須,這小植物對於短腿的丘鷸來說,已經構不成障礙了。在這裡,雄性丘鷸張開翅膀,昂首闊步,隨後變換成小碎步舞蹈著,不僅沒有任何障礙,還可以讓現場或是期盼中的觀眾將它的表演一覽無餘。這個小小的環境,雖然只是對於一天中的一個小時、一年中的一個月份、兩性中的一性極為重要,看上去十分不經濟,卻實實在在決定了丘鷸對家園的選擇。

目前為止,經濟學家們仍然無法說服它們。

奧德修斯之旅

自古生代海洋淹沒了陸地之後,X便停滯在了石灰岩的暗礁中。對於深埋在岩石裡的原子而言,時間永遠不會消逝。

當大果橡樹的樹根鑽進一條縫隙,並開始試探性地生長,從中汲取養分時,斷層出現了。在經歷了短短的一個世紀後,岩石開始風化,X被從暗礁中扒拉出來,進入了生物的世界。它幫忙造就了一枝花兒,花兒後來變成一顆橡實,橡實養肥了鹿兒,鹿兒養活了印第安人。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同一年裡。

X從印第安人的骨灰盒裡,再次加入到追逐與逃亡、盛宴與饑荒、希望與恐懼的旅途之中。它覺得,這些事情就好像化學反應中發生的氧化與還原,在原子之間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當印第安人離開大草原的時候,X短暫地埋在了地下,通過大地的血液循環,它開始了第二次旅行。

這次是須芒草的一條鬚根收留了它,把它安置在葉片裡,它乘著6月大草原的綠浪起舞,像往常一樣,承擔著貯藏陽光的使命。對於葉子來說,它同時還擔當著一項不尋常的任務:為孵化中的高原鷸蛋遮蔽陰涼。欣喜若狂的高原鷸盤旋在它們的蛋上,不吝言辭地讚美著眼前周到的安排:或許是在讚美鳥蛋,或許是在讚美樹影,再或許,是在讚美遍佈草原的如霧一般的粉色山桃。

當意欲南下的高原鷸張開翅膀飛向阿根廷的時候,所有的須芒草都不謀而合地搖動著長長的、新長出的穗子,向它們揮手道別。當一隻頭雁帶著同伴從北方飛過這裡時,所有的須芒草都染上了葡萄酒般的色彩,早作打算的拉布拉多足鼠咬斷了X所蘊藏其中的那一片草葉,把它深埋在地下的巢穴裡,彷彿要把印第安人的夏天留下來,用以抵禦偷走溫暖的霜凍。不幸的是,它被狐狸逮到了,黴菌和真菌隨之瓦解了它的洞穴,X再度回歸於泥土之中,繼續其隨心所欲的輪迴。

接下來,它進入了格蘭馬草中,然後進入了一頭野牛的身體,融於它的血肉,最後再次歸於塵土。沒過多久,它又進入到了紫露草中,然後是兔子的身體,再然後是鷹隼的肚子。在那以後,它則是到了鼠尾栗草中。

X的旅行就此走到了盡頭。此次旅途的結束緣於一場草原大火,大火讓草原的植物化為煙霧、毒氣和灰燼。磷原子和鉀原子留在灰燼中,而氮原子卻隨風飄逝了。此時此刻,一個旁觀者可能會這樣預言這場生物學戲劇的最初結局:由於大火毀掉了氮元素,土壤便失去了根植於其上的植物,慢慢地土壤也被風吹走了。

但是草原將它的弓弩搭在了兩根弦上,有備無患。大火讓草地變得稀疏,卻促進了豆科植物的生長:草原苜蓿、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三葉草、野靛草。每一種植物,都把自己的生物菌藏在細根的小瘤裡,從空氣中汲取氮元素,輸送到植物體內,最終把它留在土壤裡。於是,大草原的「儲蓄銀行」從豆科植物中吸收的氮元素,遠比在大火中流失掉的要多。在謙卑的老鼠看來,草原之富庶是不爭的事實。草原為什麼如此富庶,在過往的歲月中卻鮮有人問津,這的確是個問題。

X在輪迴於不同生物區系的間隔中,總會率先進入土壤,然後被雨水帶走,一英吋一英吋降至低處。活著的植物靠原子阻止元素的流失,而死去的植物,則是依靠根系的腐爛來阻止元素的流失。動物吃掉了植物,暫時把它們帶到了山上或山下,至於在山上還是山下,這取決於動物死去或者排便的地方高於還是低於它們的取食地點。沒有動物會意識到,它們死在哪裡會比它們如何死去更重要。因此,當狐狸在草地裡捕到一隻地鼠後,它會把X帶到峭壁上的洞穴。而在那裡,狐狸又被更上方的鷹殺死。一隻即將死去的狐狸能夠意識到自己作為種族一員的生命旅程的結束,卻絕不會想到,一場原子的奧德修斯之旅才剛剛開始。

一個印第安人最終繼承了鷹的羽毛,並用其供奉命運之神,因為在他看來,命運之神對他們有一種極為特別的好感。不過,他絕對不會想到,神靈們只是正在重力的作用之下玩著擲骰子的遊戲,樂此不疲;同樣,他也不會想到,一切老鼠、人類、土壤或是靈歌,不過都是原子在向海洋行進的過程中所衍生的一些插曲而已。

有一年,X貯藏在河邊的一棵三葉楊樹上,被河狸吃掉了。河狸向來是在高處覓食而死於低處的,當嚴冬來臨而池塘乾枯後,它不幸被餓死了。X乘著河狸的殘骸,隨著春季的洪水順流而下,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漂流過程中,每過一個小時,所處的海拔高度便會比之前更低一點兒。最後,它停落在了一處灣流的淤泥潭中,被一隻螯蝦吃掉。接著,浣熊把螯蝦吃掉,然後印第安人又把浣熊吃掉,最後帶著它一起長眠於河岸的墳塋中。一年春天,彎曲的水流衝陷了河岸,在經歷了一周的洪水氾濫以後,X又回到了從前禁錮它的古老監獄——海洋。

對於穿梭在生物種群間的原子而言,它太自由了,以至於它根本不知道何為自由;然而,一旦它深陷海洋的囹圄,便從此徹底忘記了自由。當這個原子迷失在海洋後,大草原就會從風化的岩石中重新扒拉出另一個原子。可以確定:草原上的生物必須努力吸收,快速生長,適時死去,否則的話,原子的數目便會有收不抵支的風險。

鑽營是樹根的天性。當Y從岩石母體被釋放出來時,一種前所未見的動物來到這裡,並按著自身的意思對草原大加整頓。耕牛將草皮翻起,Y便開始了年復一年團團轉的旅行,主導這一旅行的,是一種叫作小麥的新型植物。

古老的大草原上生活著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對於草原而言,它們都是具有存在價值的,因為物種之間的不斷合作和競爭,保持了物種繁衍的連續性。然而,就麥農而言,卻只是局部意義上的建設者,因為只有小麥和牛對他才有價值。當他從麥田上方的雲層中,看到無用的鴿群在盤旋時,便很快想到要把它們清理掉。當看見麥虱鬼鬼祟祟盜竊自己的小麥時,他會怒氣沖沖,苦惱於這些無用的生靈長得太過渺小,沒有可以將它們一舉殲滅的良方。他絲毫不會注意孕育小麥的沃土向下流失,對於滂沱大雨將土地沖刷得裸露光禿視而不見。當沃土流失殆盡以及麥虱最終攻克農場時,Y以及它的同伴已經旅行到遠去的洪水中去了。

當小麥王國土崩瓦解以後,拓荒者們又從大草原古老的歷史中翻開新的一頁:他們通過養殖牲畜來增強土壤的肥力,大面積種植可以固氮的苜蓿草。此外,他們還通過種植根系發達的玉米,來發掘土壤深層的肥力。

然而,除了引進苜蓿草以外,他還採用其他新型武器來防止水土的流失。這樣一來,他不僅保住了原有的耕地,還開墾了新的耕地。當然,話又說回來了,新土地同樣需要保護。

即便引進了苜蓿草,黑土地還是變得日益貧瘠和稀薄。於是,預防水土流失的工程師們建造了水壩和梯田來保護這片黑土地。軍事工程師們則通過修築防洪堤和翼壩的方式,讓河水把沉積在河中的黑土衝出來。河水非但沒有衝出肥沃的黑土,反倒把河床抬升了很多,最終阻塞了航道。於是,他們又開始修建像巨大的河狸池塘一樣的大水池,而Y剛好便被淹沒在其中的一個大水池之中。經歷了稍縱即逝的一個世紀,Y自岩石至河流的旅行,至此宣告結束了。

在這片池水中,Y在水生植物、魚兒以及水鳥之間,進行了幾度輪迴的旅行。但是,工程師們在建造大壩的同時,還修建了一些水渠,它隨之流淌下去,被遠處的山丘和海洋所捕獲。那些曾經長成蒲公英並招手迎接迎來高原鷸的原子們,如今變得窮困潦倒,深陷在油膩膩的爛泥巴裡。

樹根依然在巖縫間伸展,雨兒依舊沖刷著沃土,老鼠依然掩藏著印第安人的夏天,那些曾圍獵鴿子的老人,也仍然在炫耀著他們將鴿子打得四散潰逃的光榮往事。黑白花的「野牛」進出於紅色的牛棚,為那些飄蕩輪迴的原子們提供著免費的腳力。

旅鴿紀念碑(17)

我們曾豎起一塊紀念碑,紀念某一物種的葬禮,以及我們對之的悲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再也看不到那如潮水一般凱旋而歸的鳥兒的方陣了,它們曾在3月的天空為春天掃清了道路,將潰敗的冬天逐出威斯康星一切的森林和草原。

如今,那些在其幼年時代見過旅鴿的人們,依然大有人在。很多當時被鴿群飛過所產生的勁風搖動的幼樹,也仍然活著。但再過10年,恐怕就只有最古老的橡樹還記得它們了,而如果將時間延伸得更久遠一些,想必只有山丘還能想起它們的樣子。

或許我們可以在教科書,抑或自然博物館裡見到旅鴿,但我們看到的卻不過只是雕像和圖片而已,它們已經對任何艱難或歡樂無動於衷。這些書裡的鴿子,絕不會從雲彩背後俯衝直下,驚得鹿兒向老巢跑去,也絕不會拍打翅膀,為碩果纍纍的山毛櫸鼓掌。這些書裡的鴿子,絕不會把明尼蘇達的小麥當作早餐,也絕不可能前往加拿大奔赴藍莓盛宴。它們不會因季節變換而慌張,也不再將太陽的親吻放在心上,寒風的凜冽以及天氣的寒暖與它們漠不相干。它們雖然永遠存在著,卻絲毫沒有生命的氣息。

同我們相比,我們的祖父那一代人在住房建屋、獲取食物和裁量衣服方面的能力,要遠遠遜色。正是他們為改變命運所做的努力,將旅鴿從我們這裡剝奪了去。想到這一點,或許我們現在還應該心懷悲痛,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們仍然完全不能確定,這樣的交換是否對我們有益。工業經濟帶來的小玩意兒,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舒適愜意,其遠比旅鴿所能夠帶給我們的更多。然而,對於春天來說,這些小玩意兒也能為它帶來同樣多的榮光?

如今,距離達爾文第一次向我們闡釋物種起源理論,應該有100年的時間了。借此,我們知道了那些趕著大篷車的先輩們所不知道的東西:人和其他一切生物,僅僅是生物進化的奧德修斯之旅中同船而游的夥伴。現在看來,這種新的認識讓我們知道了生物間同伴關係的重要性——一種活著就是與萬物共存的渴望,一種對生命事業重要性和持久性的驚奇感。

最重要的是,達爾文之後的這一個世紀,我們應該知道,雖然人類是冒險之船的船長,卻不是它唯一的航行目標;我們還應該知道,人類之前所進行的工作,只不過是在黑暗中胡亂鳴笛。

我想說,我們應該明白這些事情。不過,事實上,很多人依然還是不明白。

在太陽之下,一個物種為另一個物種的滅亡寄托哀思,的確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殺害最後一頭猛犸象的克魯-馬努人,只想得到一塊塊肉排;射死最後一隻旅鴿的獵手,只想證明他的超凡技藝;而那個用棍棒敲死了最後一隻海雀的海員,甚至什麼都沒想。但是,我們卻對於失去的旅鴿,寄以如此的哀思。倘若這是我們的葬禮,估計旅鴿不大可能悼念我們。透過這一事實,而非杜邦先生(18)的尼龍襪,或萬尼瓦爾·布什(19)先生的炸彈,我們才找到了人類優越於其他動物的證據。

紀念碑高高在上,像蹲踞在懸崖上的游隼一般,鳥瞰著寬闊的河谷,日復一日又年復一年。不知經歷了多少個3月,每次它將會目送大雁從此飛過,傾聽它們對河流訴說著冰原之水的清澈、冰涼、寂靜。不知經歷了多少個4月,每次它都會見證紫荊的花開花落。不知經歷了多少個5月,每次它都會欣賞橡樹花漫山遍野競相綻放的盛景。極具探索精神的林鴛鴦將會在椴木上尋找空洞的樹幹;藍翅黃林鶯將會站在河邊的楊柳上搖落金色的花粉;白鷺將在8月的沼澤地裡擺弄各種造型;高原鷸會在9月的天空吹響口哨;山核桃啪嗒啪嗒地掉落在10月的樹葉堆裡;冰雹乒乒乓乓地敲擊11月的樹林。然而,卻再也不會有旅鴿從此處經過,因為它們已經不存在,除了巋然不動的、青銅色的岩石雕像。旅行者可以讀到碑文,然而,他們的思緒卻再也不能被任何展翅飛翔的形象所鼓舞。

經濟倫理學者這樣告誡我們,悼念旅鴿不過是一種懷舊之情的寄托罷了,他們還告訴我們,即便獵鴿者沒有消滅它們,農民們最終也會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義無反顧地將它們屠滅殆盡。

毋庸置疑,這是一個極為特別而又具有說服力的理由,然而考察其立場卻未必能站得住腳。

旅鴿絕對算得上是生物學的一場風暴。它是一道穿梭於兩個電極——肥沃的土地和富氧的空氣——之間的閃電,攜帶著巨大無比的能量。每一年,這羽毛的閃電都會閃徹北美大陸,盡情享用著森林以及草原中的纍纍碩果,並在卓有活力的旅途中消耗掉這些乾糧。同其他持續反應現象一樣,旅鴿的閃電也只有在保持自身能量水平的條件下,才能維持存在。當獵鴿者大大減少了它們的數量,而墾荒者又切斷了它們從大地上獲取能量的渠道時,旅鴿的生命之火便就此熄滅了,不留一點火星,連灰飛煙滅都稱不上。

今天,橡樹們依然在向天空招展,炫耀著它們琳琅的果實,但是那一道羽毛的閃電卻再也不會光顧。儘管如此,蚯蚓和象鼻蟲如今仍然在躡手躡腳、慢慢吞吞地執行著那個生物學上的任務——將那一道羽毛的閃電,從浩瀚的蒼穹之中引到地上來。

可歎的並不是旅鴿的亡國滅種,而是在巴比特時代之前的數千年中,它們一直生存於這裡。

旅鴿熱愛這片熱土,它生活在這裡,因為它對於串串葡萄和行將綻裂的山毛櫸堅果有著一種強烈的渴求,因為它對路途的遙遠和季節的變換從不以為意。倘若威斯康星一旦不能提供免費的食物,那麼,明天它就會飛到密歇根、拉布拉多,或是田納西。旅鴿的愛只限於當下所需,這些東西總能夠在某些地方找得到。為此,它們只需要有一片自由廣闊的天空,和奮力拍打翅膀的勁頭。

在太陽底下,喜歡過去的事物是一件新事情,大多數人和所有的旅鴿都對此一無所知。將美國看作一段歷史,將命運當作一種既成,聞一下從靜靜逝去的時代中存留下來的山毛櫸樹的氣息——所有這些事情,對於我們來說都可以做到的,只需要我們有一片自有廣闊的天空,和奮力拍打翅膀的勁頭。我們較之動物的優越性就存在於這些事物中,而非布什先生的炸彈,抑或杜邦先生的尼龍襪裡。

弗蘭博河

那些從未有過野外溪流泛舟經歷的人,或是有此經歷,卻只是帶著嚮導躲在船尾的人,對於旅行價值的認識,恐怕只停留於圖新鮮和鍛煉身體的水平。起初我也這樣認為,但當我在弗蘭博河遇見兩個在讀的大學男生後,便改變了看法。

洗完晚飯用過的餐具後,我們坐在岸邊,注視著一隻雄鹿朝河岸遠端的水草地走去。沒過多一會兒,那頭雄鹿抬起頭來,側耳傾聽著上游的響動,然後徑直奔向隱秘處去了。

原來,它驚慌走開是因為河灣附近有情況:有兩個男孩坐在劃著一條獨木舟。當他倆發現我們後,便湊上前來和我們打招呼。

「現在幾點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問題。他們解釋道,他們的手錶停擺了,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沒有用時鐘、汽笛或者收音機來確定時間。這兩天來,他們靠著「看日頭」過活,不過對他們而言,這種時間判定方式的確很令人震撼。沒有僕人為他們準備三餐,他們要麼從河中獲取食物,要麼等著挨餓。沒有交通警察向他們鳴哨示意,即便下一激流處藏有暗礁。當他們對天氣狀況的估計出現差錯時,或者沒有支起帳篷時,同樣沒有人會友好地為他們騰出一片遮雨的屋簷。沒有指南會告訴他們,哪裡可以享受微風的徹夜吹拂,哪裡又可以免於蚊子的徹夜叮咬;哪裡的柴禾清潔、易燃,哪裡的柴禾又只生煙不著火。

在這兩個年輕的冒險家離開,繼續向下游進發之前,我們得知,他們倆會在旅行結束之後服兵役。此刻,他們的意圖明明白白地顯露出來。此次旅行對他們來說,或許是第一次——也可以說是最後一次——對自由的體驗,這或許可以算作由一個紀律嚴明的地方過渡向另一個紀律嚴明的地方的插曲,前者是校園,後者是軍營。野外旅行中所蘊藏的樸實性,主要在於它能給人以心靈的震撼,這種震撼不光在於新奇的事物,更在於它賦予他們以犯錯的自由。荒野讓他們第一次體驗到了自身的聰明或者愚蠢行為所帶來的獎掖,以及所招致的懲罰。對於一位砍柴人來說,這樣的體驗是每天都要經歷的,文明卻為之設置了千百種屏障,以期阻止任何愚蠢的行為。就某種特殊意義而言,這兩個男孩子正憑藉著自己的力量向前行進著。

或許每個年輕人都有必要安排一次偶然的野外之旅,這樣你才會體味到這種特殊意義上的自由的真實含義。

當我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我父親過去時常向我講述關於宿營地點、垂釣水域及森林選擇方面的知識,他所提及的選擇標準「幾乎和弗蘭博河的現有條件一樣好」。當我最終劃著獨木舟涉入這條富有傳奇色彩的小溪之後,我發現它遠遠超乎我的預期,它更像是一片步入遲暮之年的荒原。新建的村舍、度假村以及公路橋把連綿不斷的荒野切割成零散的碎片。沿著弗蘭博河順流而下,在精神上,兩種印象像拉鋸一樣交替變換:當你看到一處船舶停靠的碼頭時,你立刻會產生一種置身於荒原之中的精神幻覺,過了一會兒,當你沿著岸邊航行的時候,又會與農舍主人栽種的牡丹相遇。

穩穩地經過牡丹花叢之後,一隻雄鹿從岸邊的隱蔽處蹦了出來,這讓我們重新有了回到荒原的感覺,接下來的湍流則更好地印證了這一感覺。但是,在下面水塘旁邊,映入視線的是一座人造小木屋,清一色的合成材料屋頂,旁邊掛著一塊寫有「駐足小憩」的招牌。此外,還有一條鄉村韻味十足的綠廊,午後常有人在這裡打橋牌。

保羅·班揚(20)絕對是個大忙人,以至於無暇關照自己的子孫後代。倘若他想為他們儲備一塊自留地,讓他們見識一下古老的北方森林是什麼樣子的話,我想他很可能會選擇弗蘭博河。因為最好的白洋松、糖楓樹、黃樺和鐵杉木,都集中分佈在這片區域。這種既有松樹又有硬木的奇特分佈,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都十分少見。弗蘭博河的松樹生長在硬木土壤裡,而這種土壤通常要比一般松樹生長所需的土壤更其肥沃。因為它們長得既高大又極具市場價值,且剛好緊挨著一條便於運輸木材的溪流,這裡的木材在很久以前就被砍伐光了,殘留下來的巨大的腐朽的木樁便是證據。只有那些有缺陷的松樹被保留了下來,但這些僅存的活樹也足以凸顯出弗蘭博河的輪廓了,它們是見證歷史的一座綠色紀念碑。

硬木的砍伐年代比松樹要晚得多,事實上,最後一個規模龐大的硬木公司拆掉其木材運輸鐵路上的最後一根鐵軌,也不過才是10年之前的事情。這家硬木公司在眼前廢棄的城鎮中所留的一處遺跡,是一間土地出售辦公室,殘留下來的荒野,經此被兜售給那些滿懷希望的拓荒者。這樣,美國歷史上的一個時代也就走到了盡頭,即砍光樹木然後搬離的時代。

像叢林野狼在廢棄的營地中搜尋食物一樣,後砍伐經濟時代的弗蘭博河靠著它自己過去所殘留下來的東西生存著。那些被斥為「賤民」的木質紙漿製造者們,在殘留下來的叢林中尋找著在大規模砍伐時代被遺忘的小鐵杉木。鋸木作坊的工人們忙著挖掘河床,因為河床下面沉睡著「死貨」(21),這些「死貨」都是在忙碌喧囂的木材運輸的光榮時代沉於河底的。一排排粘滿污泥的木材擺放在岸邊的舊碼頭上,這些木材保存完好,具有很大的經濟價值,在今天的北方森林,已經很難再尋到這樣的優質松樹了。伐木者們把沼澤地裡的白杉木砍倒,守在一旁的雄鹿躍躍欲試,伺機把倒下的白杉木的葉子精華吃掉。一切人和事物,都依靠著這些殘留物生存著。

弗蘭博河的林地被清理得很徹底,以至於現代的農舍主們在建造一所小木屋時,居然要使用愛荷華或者俄勒岡(22)的粗木板所鋸出來的圓木仿製品,這些木材通過貨運卡車被運送到威斯康星的樹林裡。與眾所周知的把煤運到紐卡斯爾(23)的歷史相比,這諷刺還算比較溫和。

如今弗蘭博河依然存在,有些地方的面貌自保羅·班揚時代以來,似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黎明之前,在摩托艇尚未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你依然可以聽到河水在荒野之中的放歌聲。有幾處未被砍伐的林地,被幸運地歸為國家所有。很多珍貴的野生動物藉此得以存留下來,如河裡游著的梭魚、鱸魚、鱘魚,沼澤地裡伏著產卵的秋沙鴨、黑鴨、林鴛鴦,還有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魚雁、老鷹、烏鴉。現在,這裡到處都能看到鹿兒的身影,數目之龐大,數不勝數,單是在我划船的這兩天裡就看到了52只。偶爾,這裡還能看到一兩隻狼在弗蘭博河上游遊蕩。據一個獵戶講,他曾經親眼看見貂兒在此地出沒過,如果追溯弗蘭博河出產貂皮的歷史,那應該是公元1900年前的事情。

1943年,威斯康星環境保護部門以這些荒野殘留之地為核心,著手建立了一個長約50海里的沿河自然保護帶,以供新一代的威斯康星人使用和娛樂。這個自然保護帶實際上位於州立森林的矩形區域內,河岸兩旁不會栽植樹木,同時也盡可能地避免開闢道路。環境保護部門正緩慢而耐心地推進著弗蘭博河流域的生態恢復工作,有時甚至不惜付出高昂代價購買土地,拆除土地上的別墅以及擋住那些沒有必要存在的小路。州環境保護部門的目標便是,總體上,盡最大可能地把大自然時鐘的指針推回到原始荒野時代。

在剛剛過去的幾十年裡,肥沃的土壤讓弗蘭博河為保羅·班揚提供了上好的考克松,同時,也讓臘斯克縣有條件發展乳品業。這些奶農們期望獲得比當地電力公司電價更為低廉的電力,於是他們合作發起設立了農村電氣化管理局,並於1947年提出建立發電水壩的申請,但是一旦水壩建成後,勢必要把先前重建的、做划船之用的那50里自然保護帶的下游區域剝離掉。

於是,一場尖銳而又激烈的政治鬥爭開始了。當地立法機關由於奶農的施壓,絲毫不顧及荒野的巨大價值,不僅批准了農村電氣化管理局的水壩建設項目,同時還駁回了環境保護委員會關於水電站未來發展規劃的一系列建議和意見。通過此事,我們似乎可以看出,弗蘭博河上做划船之用的那片水域,和威斯康星境內的其他野外河流一樣,最終都避免不了建設水電站用來發電的命運。

既然我們的子孫後代再也看不到一條真正的野外溪流,那麼對他們來說,不能在汩汩如歌的水面上泛舟,便也不會是一種失去了。

伊利諾伊和愛荷華

伊利諾伊的巴士之旅

一個農夫和他的兒子正在外面的院子裡,用大橫鋸鋸著一顆古老的三角葉楊。這棵樹是如此高大,如此古老,以至於他們的鋸片完全切入樹幹之後,在兩端只剩下了一英吋的餘地。

曾幾何時,那棵樹曾是茫茫草原之海的一個浮標。喬治·羅傑茲·克拉克(24)可能還在樹下面露營過;晌午時分,有只水牛可能在樹下一邊乘著陰,一邊甩著尾巴驅趕蒼蠅;每年春天,它都為鼓翅飛行的旅鴿提供棲息處。可以說,它是除了州立學院以外最好的歷史圖書館。每年都有一次,飄落的楊絮會塞住農民家的紗窗。對於以上提及的兩種事實,僅有後者引起了人們的重視。

州立大學告訴農民們,中國的榆樹不會阻塞紗窗,因此,種植榆樹比種植三角葉楊更可取。除此而外,州立大學還對諸如櫻桃樹蜜餞、牛布氏桿菌病、雜交玉米和農場家園美化之類的問題,發表過一些自以為是的高論。或許,它所唯一不知道的事情就是,農場來自哪裡,它的工作是保證伊利諾伊毫無後顧之憂地生產大豆。

我坐在時速60公里的巴士上,從一條公路上駛過,這條公路原來是馬匹或輕型馬車行駛過的道路。混凝土構築的道路一再擴展,直至將農田的柵欄擠到路邊的溝塹裡。在修葺一新的路堤和即將被推翻的柵欄之間有一條狹窄的草地,生長著曾經作為伊利諾伊州的歷史遺跡:大草原。

巴士車上能注意到這些遺跡的人少之又少。一張肥料賬單從一位忐忑不安的農場主的襯衣口袋裡露出來,他正無精打采地看著那些羽扇豆、胡枝子或許是紫靛草,它們曾經從大草原的空氣裡吸收著氮元素,並把它植入到肥沃的黑壤裡。然而,他卻無法將它們同那些暴發戶般的偃麥草區別開來。倘若我問他,為什麼他的土地能產出100蒲式耳(25)的玉米,而那些非草原的州縣卻只能收穫30蒲式耳時,他大概會回答,因為伊利諾伊的土壤更加肥沃。倘若我問他,那些緊緊盤繞在柵欄上的豌豆樣地開著白色釘狀花朵的,究竟是什麼植物,他可能會很不確定地搖著頭說,某種雜草吧。

一片墓地從我的視線中一閃而過,草原紫草在它的周圍長得油亮。我從未見過這種紫草生長在別處,現代自然景觀大多由毛葉澤蘭和苦苣菜的黃色圖案作裝飾,而紫草恰恰相反,它只與死者相伴絮語。

透過敞開的車窗,我聽到了一隻高原鷸振奮人心的鳴叫。曾幾何時,它的祖先們尾隨著水牛,披荊斬棘地穿過一座無邊無際的花園,那兒被人遺忘的花朵枝幹幾乎與牛肩同高。一個男孩發現了它,指著它對父親說:「那兒有一隻沙錐鳥。」

指示牌告訴我:「你正在進入格林河土壤保護區」。上面還用較小的文字,標示出合作者的名單,不過字體太小了,在移動的巴士上根本看不清寫著什麼。但我想,這肯定是一個有關於自然資源保護者的花名冊。

這牌子被油漆刷得很整齊。它豎在小溪邊低處的一片牧場上,草長很矮,甚至可以在上面打高爾夫球。附近是一個已經乾枯的小河床的優雅轉彎處,而新挖掘的溪床筆直得像一把尺子,縣裡的工程師為了加快水流速度已經將它「取直」。山上遍佈著條帶狀的耕地,水土保持工程師為了減緩土壤流失,而將它「彎曲」了。顯然,這裡的水已被專家們七嘴八舌的意見搞得暈頭轉向了。

在這座農場裡,每一樣東西都代表著銀行的鈔票。農場及其建築的外觀,完全以鋼筋、混凝土和新油漆的外貌呈現出來。穀倉上刻著的日期,是為了紀念它的創始者。屋頂佈滿了避雷針,風向標也因新鍍的金色而得意揚揚。甚至,連這兒的豬看起來都財大氣粗。

林間的老橡樹在這裡安然無恙。這裡沒有樹籬,沒有灌木叢,沒有籬笆行,沒有粗放管理的其他痕跡。玉米田里有肥胖的小公牛,但可能沒有鵪鶉。柵欄豎立在狹窄的帶狀草坪的邊緣。緊挨著帶刺的鐵絲網耕地的人們一定都有這樣一句口頭禪:精打細算,不愁吃穿。

在溪流下游的牧場,洪水氾濫衝下來的廢棄物,高高地堆積在灌木叢中。溪岸地帶,還處於原始的未修整的狀態。伊利諾伊的土地一塊兒一塊兒地剝落下來,向著海洋移動。洪水把帶不走的淤泥通通拋在了巨大的豚草叢中,留下了斑駁陸離的痕跡。究竟是誰財大氣粗,禁得起如此揮霍?而這又能維持多長時間呢?

高速公路像一條拉緊的繩帶,從種有玉米、燕麥和苜蓿的田地裡中穿過。巴士不斷刷新著行駛里程,而車裡的乘客也在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他們在談論什麼呢?談論棒球、稅收、女婿、電影、汽車以及葬禮,反正他們從來都不會談論從行駛著的巴士車窗外迎面而來的、像海嘯般起伏的伊利諾伊大地。伊利諾伊沒有起源,沒有歷史,沒有淺灘,更沒有深淵,甚至沒有生和死的潮汐。對他們來說,伊利諾伊只是一片大海,而他們正在駛向某個未知的港口。

踢動的紅腿

每當我追憶起自己在幼年間的印象,便時常疑惑,人們通常稱之為「成長」的過程,焉知不是一個衰敗沒落的過程?那些被成年人津津樂道而孩子們又所知甚少的經驗,焉知不是瑣碎之事對生活精髓的沖淡和稀釋?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我最早的對於野生動植物及其所追求事物的印象,始終以一種生動鮮明的形式、顏色和氛圍保留在我的腦海中。半個多世紀以來,儘管我關於它們的學問大有長進,這些印象卻始終未能從我的記憶中抹去或改進。

像大多數有追求的獵人一樣,在我很小的時候,家人就給了我一把單管式獵槍,准許我去獵殺野兔。一個冬日裡的星期六,在我趕往自己最喜愛的野兔狩獵場的途中,我發現湖面已經被冰雪覆蓋,僅留著一個小洞眼,剛好是岸上的風車房將暖水排入湖中的地方。雖然所有的野鴨早已離開這裡飛往南方去了,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我做出了自己的第一個鳥類學設想:在這個區域,倘若有一隻鴨子留了下來,它遲早一定會來這個洞眼拜訪一番。我抑制住對野兔的慾望——那絕非易事——在凍結的土地上,靠著蕁麻叢上坐下來,耐心等待著。

我等了整整一下午,看見烏鴉從此飛過,聽到工作中的風車發出風濕病人般的呻吟,我頓時感覺冷了起來。終於,在日落時分,一隻形單影隻的黑色野鴨從西邊出現了,它甚至連一個預備著陸的盤旋動作都沒有,就傾斜著翅膀徑直朝著洞眼飛落下來。

我已記不得當時開槍的情形,只記得自己獵得的第一隻野鴨,伴著一聲槍響,重重地摔在飄著雪的冰面上。它腹部朝上,伸出了紅色的腿兒在冰面上踢蹬著,當時的那種喜悅簡直無法形容。

當我的父親給我這支獵槍時,他說我應該用它去狩獵松雞,但我可能沒辦法射落停留在樹上的松雞。他說,等我年齡再大一點兒,可以學習射擊飛行中的松雞。

我的狗兒很擅長將松雞趕到樹上,在我開始自己的第一堂道德倫理訓練課時,我放棄了向那只停在樹上的松雞穩穩地開槍,只是在它匆匆逃去時開了一槍。要知道,即便魔鬼將他的七個王國擺在我面前,那誘惑也不能同一隻落在樹上的松雞相比。

我在第二個狩獵季行將結束時,還是連一隻飛翔著的松雞羽毛都沒有獵到。有一天,正當我走在山楊叢林中時,一隻大松雞突然從我的左方呼嘯而起,高高地飛過山楊林,從我的背後橫穿過去,拚命飛向最近的雪松沼澤。這樣的射擊機會,簡直是每一個松雞狩獵者夢寐以求的,最終,它跌落在一片飄落的羽毛和黃金的落葉中,死掉了。

時至今日,我仍然能夠為此畫出一張地圖——它躺在綠茸茸的苔蘚上,旁邊是一株株紅御膳橘和紫苑草。我覺得,自己如今對這兩種植物的感情,大概正始於當時。

亞利桑那和新墨西哥

最高峰

當我第一次住在亞利桑那時,白山是騎士的世界。除了幾條主要的交通線路外,這裡的道路非常崎嶇,難於行進。這裡沒有汽車,幅員遼闊,不適宜徒步旅行,即便能看到牧羊人,他們也往往坐在馬背上。因此,將這些人排除在外,這個以「最高峰」著稱的郡縣便成了騎士者的天堂:騎馬的牧牛人、騎馬的牧羊人、騎馬的山林幹事、騎馬的設阱捕獸者,以及那些出沒於高原邊境、形跡可疑、職業不明的騎馬者。令這一代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什麼這種空間貴族統治是基於交通工具基礎之上的?

距此以北有兩天行程的那個鐵路城鎮,情況則和這裡大不一樣。在那裡,你可以隨便選擇出行方式:穿皮鞋步行,騎驢子或是牧牛人的馬,坐平板馬車,搭乘貨運車輛、貨物列車的守車或臥鋪車。每種出行方式的選擇,通常是與一定的社會階層相對應的,而且每一階層都說著獨具特色的地方方言,穿著不同他人的衣著,吃著各具特色的食物,以高人一等的傲慢態度出入不同的酒吧。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在於:以民主的名義向雜貨店賒賬和享受亞利桑那的公共財富——灰塵和陽光。

人們繼續向南,橫穿過平原和平頂山,來到白山附近,伴隨著這些出行工具的失效,這些社會階層差異便也隨之漸漸抹去。最後,等到了「最高峰」,便只剩得騎馬者統治世界了。

亨利·福特(26)的革命,已經徹底廢除了所有的這一切。今天,飛機甚至賦予了所有人飛上天空的權利,不管是湯姆、迪克還是哈利(27)

冬天,山頂甚至也將騎士拒之門外,高山草甸被埋在厚厚的積雪中,連攀登上小峽谷的唯一山路,也被積雪封住了。每年5月,雜著冰塊的洪流都會從峽谷中洶湧而下,不久之後,你便可以再次騎馬上山了。不過,你的馬兒一定要有足夠的勇氣才行,能夠吃得了在深及膝蓋的泥漿裡前行的苦頭。

山腳下有個小村莊,每年春天,這裡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競賽:看誰是第一個闖入那片孤寂高地的騎士。我們中的很多人都嘗試過,至於為何卻從沒想過。消息總會不脛而走,變成盡人皆知的新聞。不論誰得了第一,都會獲得特別的榮耀,自然也會成為當地本年度的「頭號新聞人物」了。

山上的春天,儘管跟故事書中所描述的景象不同,但也不是說來就來的。和煦的陽光和料峭的春寒交替而至,甚至在綿羊們上山之後也還是這樣。與這一座灰褐色的高山牧場相比,我幾乎不曾見過比這更冷酷的景致,驟然降下的冰雹和暴雪,落在那些哀怨的母羊和凍得半死的羔羊身上,甚至連向來快活的星鴉,也在這種春天的暴風雪中凍得佝僂起了身子。

夏天,這座山的情緒跟這裡的生活和天氣一樣,變化多端。就連最遲鈍的騎馬者也同他的馬一樣,對這些多變的情緒有著刻骨銘心的感受。

在一個晴朗的清晨,高山會邀請你跳下馬來,跟你的馬兒一起在新長出的花草上面打個滾(如果你不拉緊韁繩的話,恐怕你那不受束縛的馬兒一定會這樣做的)。每一個生命體都在鳴唱、啁啾,並迅速成長著。幾個月以來,一直飄搖於風暴中的魁偉的松樹和冷杉,也在這樣的天氣裡抬起高貴的頭顱,沐浴著璀璨的陽光。纓松鼠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但它的全部情感,卻都通過聲音和尾巴流露了出來,並堅持要告訴你一些看起來已經十分瞭然的情況:這是難得的一天,你從來不曾在如此孤寂的地方度過美好的一整日。

一小時以後,積雨雲很可能會遮住太陽。前時的樂園在即將到來的閃電、暴雨和冰雹的衝擊下,不斷向後退卻著。黑色的陰雲巋然堆在空中,就像一桶已經點燃了引信的火藥。與此同時,每一塊小石礫的滾落,每一聲斷樹枝的脆響,都會使得你的馬兒驚跳起來。當你在馬鞍上想轉身解開雨衣時,它便要倒退著打起噴嚏,戰慄起來,就好像一部啟示錄(28)的卷軸要在你面前打開一樣。當我聽見某人說起馬兒不畏閃電之類的外行話時,便會在心裡暗暗反駁:那是因為你不曾在7月騎馬上山。

驚雷的轟鳴聲本已令人心驚膽寒了,但更可怖的場景是,閃電擊打在巖壁上濺起冒著煙兒的石塊從你耳邊呼嘯飛過。當然,還有更令人害怕的,那就是松樹被劈倒、碎屑漫天的情形。我記得,曾有一塊約15英尺長的白慘慘的木片被劈落下來,深深地刺入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然後像一把音叉一樣發出恐怖的嗡鳴。

但若要令生活免於恐懼,則意味著貧瘠。

山頂是一片十分廣大的牧場,即便騎馬穿過,也要費去半天的工夫。不過,你千萬不要把它想像成一個長著青草的、四圍被松樹牆圍起來的圓形露天劇場。這片牧場的邊緣是經渦卷裝飾過的,呈現捲曲狀或者鋸齒狀,佈滿了為數眾多的溝壑和峽谷,丘巒和山梁,岬島和園林,每一處景觀都各具特色,絕不重複。沒有人能洞悉這裡的一切,那些騎馬上山的人,每天都能發現一個新的存在。之所以說「新」,是因為騎馬進入一條開滿鮮花的小峽谷的人會時常覺得,倘若以前有人曾來過這裡,一定免不了要吟詠一番。

正是出於同樣的心情,每一處山頂營地的山楊樹皮上,都慷慨地留有大量的縮寫姓名、日期,甚至牲口火印。隨便哪一天,人們都可能通過這些印記讀到「德克薩斯人」的歷史和文化。不過,對這種歷史和文化的解讀是不可基於人類學的範疇的,最好是立足於某位創始人的職業生涯。比如,你通過縮寫姓名認出來某一位創始人,然後想起來,他的兒子曾在馬匹交易會上打敗過你,又或者,他的女兒曾跟你一起跳過舞。這裡便有一個頗為簡單的縮寫姓名,記載的日期為「19世紀90年代」,沒有火印。毋庸置疑,當事者是以流動牛仔的身份來到這裡的。接下來,大約10年以後,他的縮寫姓名前已經加上了烙印。大概當時,他已經成了一名經濟富足的公民,並且擁有一份「牢靠的產業」,這是他通過經營、繁衍以及一根靈活的套索賺來的。在此的幾年之後,你又看到了他女兒的縮寫姓名,那是由一位愛慕著他的女兒的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刻上去的,他不僅僅想娶他的女兒,還想繼承他的財富。

如今這位老人已經離世了,在晚年的時候,他只關心銀行戶頭的存款和自己擁有的牛羊數目。然而,山楊樹上的記載卻顯示,他年輕時也曾為登上山巔、一覽春色而意氣風發過。

這座山的歷史不僅僅包括山楊樹上所記載的這些,還體現在遠近的地名上。牧區的命名,通常是下流或滑稽的,帶有諷刺意味,又或是多愁善感,因此絕不俗套。且在通常情況下,這些名字都起得都非常微妙,足以引得新近到訪的人們去追根究底。而關於地名的種種傳說也正因此被編為完整的故事,進入當地的神話。

比如說,有個地方叫「埋骨場」,是一片非常秀麗的牧場,有一處隆起的丘子開滿了藍鈴花,下面半掩著一些年深日久的牛頭骨和散落的脊骨。19世紀80年代,這裡新來了一位愚蠢的牧牛人,他起先住在溫暖的德克薩斯山谷。他由於輕信了山上夏日的蠱惑,試圖將牛兒留在山上吃草過冬。結果,當11月的暴風雨襲來,只有他自己單騎逃了出來,他的牛兒全都葬在了這裡。

有一個地方,叫「坎貝爾的憂鬱」,靠近藍河上游源頭。早期,曾有一位牧牛人帶著他的新娘來到這裡。這位夫人,由於看厭了岩石和樹林,渴望得到一架鋼琴。當然,鋼琴如期而至,是一架「坎貝爾」。在當地縣裡,只有一頭騾子能將這座鋼琴拉動,且只有一位技藝超群的趕車人能勝任這一運輸任務。然而,這架鋼琴並未能給這位夫人帶來滿足,她最終還是逃走了。當我聽到這個故事時,這牧場的小木屋已經被毀得只剩下一堆傾圮的圓木了。

還有一個地方,叫「菜豆沼澤」,是一片被松樹圈起來的沼澤牧場。當我待在那裡時,有一座圓木小屋,任何路人都可以在此借宿。當地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這一類不動產,主人都要為落腳者留下足夠的麵粉、豬油和菜豆,同時,還要在馬槽中添滿草料。但即便如此,某位運氣不佳的旅行者若是趕上暴風雨,在這裡被困上一個禮拜最終也只剩下了菜豆可以吃。這對於當地好客的民風來說,著實是一大敗筆,便作為地名流傳進了歷史。

最後,還有一個叫作「天堂牧場」的地方。若你從地圖上讀到這個名字時,一定會覺得俗不可耐,完全沒有一點兒新意。但是,當你歷盡艱辛騎著馬兒到達那裡時,你卻會發現,此間的很多東西真的是與眾不同。它隱藏在一座高峰較遠的一側,這裡符合天堂所應具備的一切條件。一條叮噹作響、鮭魚嬉戲的河流,從綠油油的草地中間蜿蜒穿過。馬兒在這牧場上逗留一個月,便會長得鬃亮體胖,雨水落在它的背上,都能聚成一個小水窪。我在第一次來到這裡之後,不禁想道:「除了『天堂牧場』,它還能叫什麼?」

儘管我有數次機會再訪白山,然而到頭來,我卻沒那麼做。我不願意看到,那些遊客、道路、鋸木廠和運載原木的鐵路為它帶來的變化。我聽到一些年輕人——在我第一次騎馬到達「最高峰」時,他們還未出生——說起白山,驚呼著:「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地方。」對此說法,我在心中是默默贊同的。

像山那樣思考

一串低沉、傲慢的嗥叫,迴盪在一道山崖和另一道山崖之間,從山上滾下,湮沒於黑漆漆的夜晚。那聲音中,宣洩著一種狂野桀驁的悲痛,也宣洩著對一切困境的鄙夷。

這一串嗥叫,讓每一種活物——大概也有一些死者——都覺得心驚膽戰。對於鹿兒而言,那是血肉末路的提醒;對於松樹而言,那是雪夜凶釁的預言;對於郊狼而言,那是分一杯羹的允諾;對於牧場主而言,那是賬戶赤字的威脅;對於狩獵者而言,那是獠牙彈丸的對決。然而,在這些顯而易見、直截了當的希望和恐懼的背後,還隱藏著一層更深刻的含義,這含義只有山知道。因為它活得最久,見得最多,能夠客觀地聆聽一匹狼的嗥叫。

儘管人們無法領會這深一層次的含義,但是,他們知道它就在那裡,整個地區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因而有別於任何無狼的地區。這種暗示,足以令那些夜間聽到狼嗥、白晝見過狼跡的人脊背發冷。即使沒有見過它的樣子,或沒有聽過它的聲音,許多瑣碎的事件暗示了它的存在:一匹挽馬在半夜的嘶鳴;嘩啦啦的碎石滾落聲;一隻奔命的鹿兒的蹄響;雲杉下陰森的小路。只有十分愚笨的新手才感覺不出狼的存在,也察覺不到山對於狼諱莫如深的態度。

自從那天看到狼死去,我便對這一點深信不疑。當時,我們正在一個高高的懸崖上吃午餐,下面一條河流蜿蜒著向前湍急奔去。我們原以為看見的是一隻雌鹿,它將整個前胸浸在白色的水花裡,正從激流中涉過。當它爬上岸,正對著我們搖起尾巴時,我們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那是一匹狼。除此而外,還有6只,它們顯然已經度過了幼年時期,從楊柳叢中跳了出來,也都搖起尾巴,嬉戲著加入了歡迎的行列。完全無疑,在我們所在的懸崖下方的空地上扭打、滾動的,正是一群狼。

在那個時代,我還從未聽說過有何理由放棄殺死一匹狼的機會。緊接著,我們便將子彈填滿槍膛,卻由於過度興奮而無法瞄準:實話說,如何從這樣陡峭的懸崖上向下瞄準,我們真不知道。當我們把槍膛內的子彈打空時,那頭老狼也倒下了,還有一隻狼幼崽拖著一條腿,向那堆由雪崩堆積起來的、人類難以涉足的碎巖中逃去。

我們很快來到那頭老狼身邊,甚至還親眼看見,那一道凶殘的綠光從它垂死的眼中迸射而出。我明白了,並且從此記住,它的目光所表達的東西是我從未見過的,只有它和山知道。我那時還年輕氣盛,對扣動扳機充滿了渴望。我原本以為,狼的數量減少了,鹿的數量理所當然就會多起來,而狼消失的地方,就意味著那裡將成為獵人的天堂。然而,當我看到它眼睛裡那束垂死的綠火以後,我感覺到,無論是狼還是山,都不贊同這樣的觀點。

從那以後,我在有生之年見證了狼從一個州又一個州中覆亡,也目睹了許多狼消失後的山的「新面貌」,看見了朝南的斜坡上被鹿兒踩得像通往迷宮一樣紛亂的小徑。我看見每一株可食用的灌木叢和幼苗都被啃食,由衰弱到枯萎,直至最終死亡。我還看見每一株可食用的樹,馬鐙高度以下的葉子被吃得精光。這樣的一座山,看起來像是有人給了上帝一把大剪刀,除了修剪枝條外,禁止他做任何其他的事情。最終,鹿群發展到了人們渴望中的數量,但是由於數量過於龐大,而變成了餓死的白骨,這些骨骼或者跟死去的艾蒿叢一起變白,或者在夠不到其葉片的刺柏樹下腐朽。

我猜想,正像鹿群活在對狼的極度恐懼之中,如今,山也正同樣活在對鹿的極度恐懼之中。或許,山的恐懼有更充分的理由,因為當一隻雄鹿被狼拖走後,三兩年後,會有另外一頭雄鹿取代它。而一座被太多鹿兒破壞的山,卻用幾十年也不可能恢復原狀。

牛群亦是如此。牧牛人清理了他領地範圍內的狼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接手狼的工作——不斷調整牛群的數目,以便適應其草場的承載能力。他還沒有學會像山那樣思考。因此,我們得到了沙塵暴,而河流也將我們的未來衝進了大海。

我們都在為安全、繁榮、舒適、長壽和簡單的生活而不斷奮鬥著。鹿用它那靈便的四肢奮鬥著,牧牛人用陷阱和毒藥奮鬥著,政治家用筆奮鬥著,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用機器、投票和美元奮鬥著。但不管通過什麼方式,它所達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即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和平。用這種方法作為衡量成功的標尺固然是好的,並且從客觀思考角度來講,也必不可少,但是從長遠來看,太多的安全似乎僅能帶來危險。或許,這就是梭羅(29)的格言背後所蘊含的深層含義:野蠻是這個世界的救贖。或許,這就是狼的嗥叫所隱藏的含義,長久以來它早已為山所理解,但卻極少為人們所知道。

埃斯庫迪拉山

亞利桑那的生活空間,腳下以垂穗草為界,頭頂以天空為界,地平線則是以埃斯庫迪拉山為界。

如果你騎著馬馳騁在蜜黃色的平原上,一路向北,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你總能看見埃斯庫拉迪山。

當你騎著馬向東走,你會經過一片樹木繁茂、令人眼花繚亂的台地,每一處凹地似乎都自成一個小世界,它沐浴在陽光裡,散發著刺柏的芳香,陶醉在藍頭松雞連續不斷的啁啾聲中,一切都顯得那麼舒適、愜意。但是當你站在高高的山脊上時,在巨大無垠的空間的襯托下,你便立即變成一個小斑點。而懸掛在這空間邊緣上的,便是這埃斯庫拉迪山。

向南行,則是錯綜複雜的藍河峽谷,那裡遍佈著白尾鹿、野火雞和狂野的牛群。當一隻俏麗的雄鹿越過天際線向你揮手告別,而你正低下頭來看你的瞄準器並納悶為什麼會錯過它時,你將會看到遠處的藍色山脈,這便是埃斯庫拉迪山。

向西走,則是樹浪起伏的阿帕奇國家森林公園的外圍。我們曾到過那裡巡查木材的產出情況,我們以40為單位,將高大的松樹轉換為筆記本上的數字,以此來推想木材堆的體量。巡查者們氣喘吁吁地攀上了峽谷,突然覺得筆記本上的那些遙遠數字標記、流著汗的手指頭、洋槐的尖刺,鹿蠅的叮咬以及松鼠的斥責中間,存在著一種古怪的不協調。但是當他們走到下一個山脊時,一陣呼嘯著掠過綠色松林之海的寒風,將他們的疑慮吹得煙消雲散。在遠處的林海岸邊懸掛著的,便是埃斯庫拉迪山。

這座山不僅僅是我們的工作和娛樂的界限,同時還是我們試圖獲得一頓豐盛的晚餐的界限。

在冬天的傍晚,我們經常會到河積平原上去,試圖去伏擊那裡的野鴨。機警的鴨群在玫瑰色的西方上空盤旋著,繼而轉向了鐵青色的北方,然後消失在墨黑色的埃斯庫拉迪山裡。如果它們再次出現而且沒有扇動翅膀,我們將為我們的荷蘭烤肉鍋添上一隻肥美的雄鴨。如果它們不再出現,那麼我們就只好吃熏豬肉或者是豆子了。

事實上,在這裡只有一個地方,讓你無法從地平線上看見埃斯庫拉迪山,那就是埃斯庫拉迪的山頂。在那兒,你雖然看不見山,卻能感覺到它。究其原因,在於那隻大熊。

古老的「大腳怪」(30)是一個強盜大亨,而埃斯庫拉迪就是它的城堡。每年春天,當和煦的春風在雪地上勾畫出黑色的陰影時,這隻大灰熊便緩緩地從巖崩形成的冬眠洞穴裡爬出來,一直爬到山下,然後向一頭乳牛的頭部發起猛擊。填飽肚子後,它又爬回到它隻手遮天的峭壁,在那裡享用著土撥鼠、兔子、漿果和樹根,平靜地度過整個夏季。

有一次,我看見一頭被它殺死的牛。這頭牛的頭骨和頸部已經血肉模糊,簡直像是被一列疾馳的貨運列車迎面撞死的。

沒有人曾經見過這隻大灰熊,但是在懸崖底下那眼泥濘的溫泉周圍,你可以發現令人難以置信的足跡。看見這些足跡,就連那群難纏的牛仔,也會因為意識到它的存在而收斂起來。不論他們騎馬到什麼地方,他們都能看見這座山,當他們看見這座山時就不自覺地想到了大灰熊。篝火晚會上,他們會談到牛肉、巴拉斯舞會和熊。「大腳怪」沒有過分的要求,一年只要一頭牛和幾平方英里的荒巖區就好,但不管怎麼說,它的存在還是震懾了整個郡縣。

那時正值「進步」剛剛來到牛鄉之時,它有著不同的使者。

第一個使者便是首位橫穿大陸的汽車司機。牛仔們很瞭解這位道路的開拓者,他像過去一切騎手一樣,喜歡就自己的經歷誇誇其談、大吹大擂。

其次是一位身穿黑色天鵝絨衣服的漂亮女士,鄉民雖然不懂她說些什麼,卻仍然在傾聽和注視她。她正操著一口波士頓口音,在為人們講述婦女選舉權的意義。

再次,是一位令人們驚訝的電話工程師。他把電話線捆在刺柏樹上,然後城裡的消息便很快傳了過來。有一位老人滿懷期待地問,這根電話線是否可以為他帶來一塊燻肉。

一個春天,「進步」又派來了另一位使者,一位官方的捕獸者,他活像一位穿著工作褲的聖·喬治(31),專門為政府殺滅惡龍。他向鄉民們問,是否有一些有害的動物要殺死?是的,一頭大灰熊。

於是捕獸者將裝備馱在騾子背上,起身向埃斯庫迪拉山進發了。

一個月後,他回來了,他的騾子因馱著一張沉重的獸皮而步履蹣跚,而鎮子上只有一個大畜棚可用來攤曬這張獸皮。為了對付大灰熊,他用盡了設陷阱、下毒藥這些向來奏效的伎倆,最終只好在它必經的隘口架起一支獵槍,耐心地等待著。機會終於來了,這最後一隻大灰熊走進隘口,觸發機關,將自己射死了。

當時正值6月。那張皮子既難聞又有斑點,因此全無價值。對於我們而言,沒能讓最後一隻大灰熊留下一張完好無損的熊皮,以作為對這個物種的紀念,這簡直是極其說不過去的。最後存留下來的,就只有陳列在國家博物館裡的一塊頭骨,以及科學家們對其拉丁文名稱的爭論了。

當我們靜下來深思這些事情後,我們開始懷疑,究竟是誰在制訂「進步」的規則。

自從上帝創造這個世界之初,時間就一點點地啃噬著埃斯庫迪拉山上的玄武岩,消耗著,等待著,同時也在建造著。時間在這座古老的山上創造了三樣東西:一個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外貌,一個是微小動植物群落,還有一個就是大灰熊。

政府派去的殺戮大灰熊的捕獸者只知道,他給埃斯庫迪拉地區的牛群創造了一個安全的生存環境,卻不知道,他掀翻了一座正在建設中的大廈的尖塔,這大廈是從晨星合唱時開始建造的。

派遣捕獸者的局長是一位生物學家,而且精通進化建築學,但是他卻不知道這大廈的尖塔跟牛群一樣重要。他也沒能預見在20年內,這個牛仔之鄉會成為一個旅遊之鄉,因此,人們對大灰熊的需求遠大於牛排。

那些為除掉牧區的大灰熊而決定撥款的國會議員們,多是拓荒者的兒子。他們一邊在高度讚揚著拓荒者的卓越和美德,一邊不遺餘力地葬送著他們的成果。

我們這些林務官在消滅大灰熊這件事上,也始終持默許的態度。我們都知道這樣一件事情,當地的一位農場主在犁地的時候,翻出來一把短劍,上面刻著一位科羅納多軍官的名字。這引得我們對西班牙人的罪行大加痛斥,他們完全沒有必要為了勒索黃金和強迫改教,而對第安人趕盡殺絕。但我們又何嘗想到,自己也是這一類以正義之名行侵略之實的窮兵黷武者?

埃斯庫拉迪山仍舊懸掛在地平線上,但當你看見它時,不會再想到大灰熊,如今它僅僅是一座山而已。

奇瓦瓦和索諾拉

瓜卡馬亞

在中世紀的黑暗時代,物理意義上的美學仍然是自然科學的一個分支。即便是那些研究空間彎曲的科學家,也無法解開它的方程式。比如說,每一個人都知道,構成北方森林秋日景色的全部內容,無非是它的土地,加上一株北美紅楓,再加上一隻流蘇松雞。按照傳統物理學的邏輯,一隻松雞僅僅代表著1英畝土地質量與能量的百萬分之一。然而,若除去這只松雞,整片土地的風景便也死去了,原因便在於某種強大的動能已經失去了。

我們很容易將這種流失歸結為我們腦海中想像的產物,但是否任何一位態度嚴謹的生態學家都會贊同這一觀點呢?他十分清楚這種生態學上的死亡,而其意義用當代的科學術語是難以表達的。對於事物這一類不可估量的本質,一位哲學家稱之為「靈魂」。它恰好與「現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後者是可計量、可預測的,哪怕是一顆星辰在最遙遠處的閃爍和轉動。

松雞便是北方森林裡的靈魂,冠藍鴉是山核桃林裡的靈魂,灰噪鴉是泥炭沼澤地的靈魂,藍頭松雞是山路刺柏林的靈魂。然而,鳥類學的書籍中對此卻從不記載。我認為,這一類事實對於科學來說雖然是新奇的,但對於具有敏銳洞察力的科學家來說,卻是再明顯不過的。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在此說一下我所新發現的馬德雷山脈(32)的靈魂:厚嘴鸚鵡。

之所以稱之為一個新發現,僅僅是因為很少有人去過它的棲息地。一旦到了那兒,除非是聾啞人,否則你肯定能夠感知到它在這條山脈的生活和景觀上所扮演的角色。的確,在你幾乎還沒吃完早餐的時候,它們就已經成群結隊地離開懸崖上的棲息地,飛到黎明中的高處開始晨練了。就像鶴群形成的空中部隊一樣,它們會突然改變方向,在上空盤旋飛行,大聲鳴叫,像是在爭辯著一個問題——這問題同樣也值得你琢磨一番——即:這個慢騰騰地飛過峽谷的新的一天,是比前一天更加輝煌、蔚藍,還是稍遜於它?最後表決的結果是:不相上下,各佔一半。於是,它們帶著各自的追隨者飛到高高的台地上享受早餐——半裂開的松殼裡的松果。現在,它們還未看見你。

但是過一會兒,當你走出峽谷開始向山坡攀登時,一些目光敏銳的厚嘴鸚鵡,可能在1英里之外,便發現了你這個怪異的動物——正氣喘吁吁地在那條專屬於鹿兒或獅子、熊或火雞的小路上行走。它們拋開早餐,成群大呼小叫著,向你振翅飛來。當它們在你頭頂盤旋時,你由衷地希望能有一本鸚鵡字典。它們像是在盤問,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的?或者它們就像一個鳥類委員會,僅僅是想確定,比之於其他地方的任何時節,它們所無比珍視的鄉土、天氣、民風和光明的前景,這一切是否更討你喜歡?答案可能是兩者選一也可能兼而有之。然後,你的腦子裡便會閃現出一個令人悲痛的聯想:當道路通到這裡,這個嘰嘰呱呱的接待委員會迎來首批持槍的遊客,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很快它們便弄清楚了,你只不過是一個遲鈍的、不善於表達的傢伙,甚至對馬德雷山脈這種標準的晨間歡迎儀式,連吹一個寒暄的口哨都不會。畢竟,森林裡還有很多尚未被啄開的松果,因此還是吃早飯更要緊!這次,它們可能決定棲息在懸崖下面的某棵大樹上,以便給你一個機會,可以悄悄溜到懸崖邊上窺察它們。站在那兒,首先映入你眼簾的是一片絢麗的色彩:它們穿著綠天鵝絨的制服,佩戴著猩紅色和黃色的肩章,戴著黑色的頭盔,聒噪著從一棵松樹飛到另一棵松樹,但始終保持一個陣型,且成員的數目總是偶數。只有一次,我見到一個厚嘴鸚鵡的隊伍是5只,或是一個更大的非偶數。

我不知道,那些正在築巢的情侶們,是否也像在9月間迎接我的那一群一樣喧鬧。但是我確信,在9月,你很快便會知道山中是否有鸚鵡。作為一名合格的鳥類學者,我有義務想當然地去描述它們的鳴叫聲。表面上看來,它們跟藍頭松雞非常相似,但後者的鳴囀像是籠罩於峽谷中的柔和薄霧,充滿懷舊之情,而被當地人稱為「瓜卡馬亞」的鸚鵡的鳴叫則較此更為響亮,饒有喜劇的高亢意味。

我聽說,在春天,一對鸚鵡會在某棵死去的高大松樹上尋找啄木鳥洞,將自己暫時禁閉在這裡,以完成它們種族延續的使命。但是,啄木鳥的洞兒是否能容下兩隻鸚鵡呢?瓜卡馬亞——這是當地人對它們悅耳的稱呼——像旅鴿一般大,看起來很難進入啄木鳥的洞穴。難道它們是用自己強壯的曲喙,來對這些洞穴加以必要擴展的?還是,它們所選擇的是帝王啄木鳥的洞穴?據說,這一帶是有這種啄木鳥的。在此,且讓我們把解答這一問題的愉快使命,留給了未來的鳥類學者們去完成。

綠色的瀉湖

聰明人不會再度光顧同一片荒原,原因便在於,倘若一朵野百合越是金光閃閃,那色彩便越可能是人為染上去的。因此,故地重遊不僅會把旅行搞糟,還會害得最初的記憶也失去光彩。只有擱在心裡,那些冒險之旅才會永遠生動如新。正因為如此,我和弟弟自1922年乘著獨木舟在科羅拉多三角洲探險後,便再也沒有回到過那裡。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告訴你:自1540年,埃爾南多·德·阿拉孔(33)從這裡登陸之後,這個三角洲就幾乎被人遺忘了。當我們在河口處紮下營寨——據說,當年他就是把船停在這裡的——之後,我們便一連好幾個星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或是一頭牛,當然,也沒有見到一把斧頭或是一排柵欄。有一次,我們穿過一條古老的貨車軌道,都不知道它的製造商是誰,大概是因為與之相關的買賣不景氣的緣故。還有一次,我們發現了一個錫罐,並將它作為一個有價值的物件拾了起來。

黎明時分,黑腹翎鶉的口哨聲喚醒了沉睡中的三角洲,它們棲息在營寨上方的牧豆樹上。當太陽從馬德雷山脈冉冉升起時,陽光便傾灑在方圓100英里的美麗荒野上,這是一片由鋸齒狀的山峰包圍起來的廣闊無垠的荒野盆地。在地圖上,三角洲被一條河流切分成兩部分,事實上,這條河流游移不定又無處不在,因為它不能決定眼前這一百多個綠色的湖泊,哪一個能為它提供一條最輕鬆舒適的流向海灣的捷徑。因此,它將所有的湖泊都拜訪了一遍,我們也一樣。它一會兒撇出去,一會兒拐回來,一會兒迂迴前行,一會兒又迷失在恐怖的叢林。它繞來繞去,不時同可愛的小樹叢遊戲著,身入迷途而不知返回,我們也是如此。請容許我多說一句:讓一條不願在大海中失去自由的河流帶著你去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