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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沙鄉年鑒

1月

冰雪消融

每年,在隆冬的暴風雪過後,冰雪彷彿在一夜之間開始消融,水滴落地的聲音清晰地震動著鼓膜。水滴聲不但喚醒了夜裡沉睡的生物,同時也讓冬眠的生命雀躍躁動。處於冬眠期的臭鼬,此時也一改以往深居簡出的習慣,舒展身體,拖著肚皮滑過雪地,在潮濕的世界裡試探性地前行。在我們稱之為一年的週而復始的季節週期當中,臭鼬留下的足跡可以說是一年之始的標誌事件之一。

這個足跡在其他季節於茫茫宇宙而言似乎無足輕重,不值一提,然而,如今它直貫田野,彷彿它的創作者把馬車拴在星星上似的,撇開韁繩,任其馳騁。我緊緊追隨這一足跡,滿懷好奇地想知道它的思想境界、它的慾望以及它的目的所在,倘若我所好奇的東西真的存在的話。

一年之中,有幾個月份,確切地說是從1月到6月,吸引眼球的東西是呈幾何階梯增長的。在1月,我們可以去追尋臭鼬的足跡,可以去聆聽山雀的歌唱,可以去瞧一瞧鹿兒啃了哪些松樹的嫩枝,或是看一看水貂把麝鼠的巢穴破壞得何等不堪。對於1月的觀察,應該像雪一樣簡單無暇且平靜,像冬日一樣漫長且寒冷,任何在觀察時的偶然的或是輕微的偏離,都會使所獲得的結果走向另一個方向。我們不單要觀察它們做了什麼,還要思考它們為什麼這樣做。

田鼠像是被我的不期造訪驚住了,猛地跳了起來,慌不擇路地躍過臭鼬留下的痕跡藏了起來。我不禁好奇起來,為什麼它會在大白天置身於此呢?或許是為冰雪的消融而憂從中來。當初它煞費苦心修造的迷宮般的密道,眼下早已不復存在,埋於積雪之下的草叢通道因積雪的消去而暴露無遺,變成了眾目睽睽下的小路,如此境遇,讓人發笑之餘也不免心生黍離之悲。的確,冰雪消融時的陽光給了這個微型經濟體系以重創。

田鼠是大自然較為精明的赤子,它們懂得,萋萋的青草是隱藏它們地下草窠的屏障;積雪是它們建立秘密地下通道的倚仗:補給和必需品的輸送,正是因為這些通道才變得秩序井然。對於田鼠而言,冰雪意味著應有盡有,免受飢餓,同時也意味著遠離恐懼。

毛腳鷹在前方草地上空盤旋著。現在,它突然停了下來,像翠鳥一樣偵查著下方,然後如帶羽毛的炸彈般嗖地扎進了濕地的草叢中。毛腳鷹沒有再次升空,我確定它已經得手了,想必正在享用那戰戰兢兢的田鼠工程師吧。可憐的田鼠終究沒有挨到天黑,還未來得及檢閱它那秩序井然的世界就遭此不測。

至於草為什麼生長,毛腳鷹一無所知,然而它卻懂得,冰雪消融更便於它逮到老鼠,享受美味。它千里迢迢從北極飛來,正是懷著這樣的希望,對它而言,冰雪的消融意味著免受飢餓,也意味著遠離恐懼。

臭鼬的蹤跡一直延伸到樹林裡,穿過林間空地。這裡的雪早已被兔子踩得結結實實,上面還留下了它們的傑作——略呈粉色的尿液,將雪地塗抹得斑駁陸離。原本得益於冰雪消融而抽芽的橡樹苗被它們啃去了皮,樹林中一簇簇兔毛,預示著年內雄兔間的第一波戰役已然開始。在前面不遠處,依稀可見斑斑的血跡,旁邊還留有貓頭鷹翅膀掃過地面的痕跡。對於兔子來說,冰雪消融讓它們擺脫了忍饑挨餓的煩惱,但同時,它們也要承受隨魯莽放縱而來的恐懼。貓頭鷹似乎在用血的教訓警示它們——春天固然美好,但絕不意味著可以放鬆警惕。

臭鼬的蹤跡還在向前延伸,種種跡象表明,它對獵取食物沒有多大興趣,同時對於鄰居的喧鬧和下場也滿不在乎。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只臭鼬究竟在想什麼呢?是什麼誘使它離開了愛巢?難道這個胖傢伙真有某些羅曼蒂克的動機,讓它如此不顧一切地拖著肥碩的肚皮來到這裡?最終,它的蹤跡消失在一堆浮木中,不再出現。此時,我聽到了浮木堆裡水珠滴落的叮咚聲,我猜它一定也聽到了。我轉身回家,途中依然納罕不已。

2月

好橡樹

倘若你沒有自己的農場,那麼你的精神世界會有這樣兩種損失:其一,你會想當然地認為飲食來自食雜店;其二,認為一切熱量都來自暖氣片。

為防範第一種損失的發生,你應該置辦一個菜園,當然附近最好沒有食雜店,這樣你就可以把它忘掉了。

為防範第二種損失,你最好劈幾段好橡木放在爐架上,當然旁邊暫不要安放火爐,當2月的暴風雪肆虐地搖曳窗外的大樹小樹時,橡木就能溫暖你的小腿。伐樹、劈柴、拖運、整理,如果你經歷了這些環節,你就會摒棄先前的想法,你就會清楚地知道熱量到底源自何處,且有充足的論據,否定那些週末張開腿圍坐在暖氣片旁的城裡人的想法。

這棵特別的橡樹在火爐裡燃燒,散發著光熱,它原本生長在通往沙丘的西進之路邊上。橡樹被伐倒後,我曾經測量過樹幹的直徑,足足有30英尺。觀察樹樁的側面,我發現這棵樹有80圈年輪,也就是說,它作為一棵樹苗形成第一圈年輪的時間,應該在1865年,即南北戰爭(1)結束的那一年。根據我對橡樹生長過程的考證,一棵橡樹從萌芽生長至兔子夠不到的高度,至少需要10年,或是更長時間,而且每年冬季都會蛻去一層樹皮,而在來年夏天再重新長出來。這便再清楚不過了:橡樹存活下來,其實是兔子們粗心大意或是它們的數量驟減的結果。我相信,在將來的某一天,會有一位致力於橡樹研究的植物學家繪製出一條關於現有橡樹起始年份的分佈曲線,以10年為單位,從那上面我們可以看出,曲線突起的10個年頭,一定是兔子繁殖最為低潮的10年。(寬泛意義上的植物種群與動物種群,正是通過彼此間的爭鬥才實現了整體的繁衍生息。)

依此原理進行推測,兔子繁衍的低潮期很可能出現在19世紀60年代中期,此時,我的橡樹已經開始了年輪的印記。不過長出這棵橡樹的橡實是在50年代落下的,至少要比橡樹早10年的光景,當時正值西進運動的大篷車(2)途經此地。人車洪流的沖刷與磨損造就了如今的空曠之地,也才讓這顆特別的橡實有機會向太陽舒展開第一片葉子。在1000顆同樣的橡實之中,只有1顆能夠生根並長到能與兔子抗爭的高度,其餘的橡實尚未抽枝發芽就已經淹沒在茫茫草原之下了。

這顆橡實不但沒有被茫茫草原所吞沒,反而還沐浴了80年的6月陽光,這不得不說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這些陽光——眼下正從我的斧子和鋸子之間流淌出來,經受住了80年來的暴風雪侵襲,溫暖著我的小屋和心靈。與此同時,從我煙囪裡冒出的縷縷青煙,似乎也在向眾人昭示,太陽的照耀並非徒勞。

我的狗兒並不關心熱量來自哪裡,它只關心熱量一定要來,而且是越早越好。的確,它篤信我在獲取熱量方面的超凡能力,每當我從拂曉的黑暗和冰冷中掙脫爬起,撐著顫抖的膝蓋在爐邊生火的時候,它總是很溫順地蜷縮在我和灰燼上放著的柴堆之間,而我只好從它腿間把劃著的火柴送到柴禾上,點著壁爐。我想,這應該就是能夠撼動群山的忠誠吧。

一次雷電結束了這株特別橡樹的木材製造能力。記得那是7月的一個晚上,我們被接連不斷的雷鳴聲驚醒,我們猜想,閃電肯定是擊中了附近的什麼東西,不過幸運的是,它沒擊中我們,於是大家又回去睡覺了。人類總是習慣於拿各種事情來接受自己的考驗,只不過這次的主角換成了閃電。

第二天早上,正當我們徜徉在沙丘上,為剛剛接受過新雨洗禮的雛菊和草原苜蓿高興之時,卻意外地發現一大塊厚厚的樹皮躺在路邊,像是剛剛從路邊的橡樹幹上撕下來的。裸露白色木質的樹幹上有一條長長的螺旋狀的疤痕,有一英尺寬的樣子,樹皮應該剛被撕下不久,因為白色的樹幹還沒有被太陽曬黃。等到第二天我們再次來到橡樹旁的時候,上面的葉子已經枯萎。於是我們明白,閃電饋贈給我們三大捆以備將來之需的木柴。

我們因失去這棵老橡樹而倍感沮喪,但是我們懂得,沙丘上一簇簇挺立而堅毅的它的子孫們,已然將老橡樹的木材製造工作接了過去。

老橡樹現在已經不能發揮它先前的功用了,於是我們用一年的時間把它在陽光下曬乾,然後在一個清新的冬日,拿來一把剛剛被銼磨礪過的鋸子,結束它在大地之上的存在。歷史的碎屑隨著鋸子的移動從樹幹裡噴灑出來,透著芬芳的氣息,不斷地在伐木工面前的雪地上堆積起來。我們深知這兩堆兒鋸屑的重要性,其意義遠甚於木材本身,它更像是一台滿載歷史記憶的留聲機,每一圈年輪都有不同的歷史迴響。鋸子向著終點一步一步前移,10年又10年,感知著老橡樹畢生的時光。與其他年表所不同的是,老橡樹的年表是由同心圓組成的。

鋸子拉了十幾下,到達了我們開始擁有這一棵橡樹的時期,在我們擁有它的這幾年,我們更加懂得如何去熱愛和珍惜現在的農場。不知不覺中,我們到達了橡樹的前任主人——造私酒者的年代,他討厭這個農場,揮霍了僅有的幾塊肥沃土地,然後燒掉了農舍,把它抵給了政府管理部門(據說,一同抵給政府的還有拖欠的稅款),再然後,他就淹沒於大蕭條時期無家可歸的無名者的洪流之中了。不過,橡樹也曾為前任主人獻出過優質木材,那時的鋸屑和現在也沒什麼兩樣——芬芳、優質、粉嫩。可以看出,橡樹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

造私酒者因沙塵和乾旱放棄了對農場的管理,至於確切時間,已經無從考證了,大抵是在1936年,或是1934年,或是1933年,再或是1930年。在那幾年裡,從蒸餾室裡冒出的橡木煙以及從沼澤地裡冒出的黑炭煙簡直把太陽的光輝都給遮去了。大蕭條時期的保護主義曾在這片土地上被廣泛推行,然而鋸屑卻未發生丁點兒變化。

「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鋸工喊道,於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現在鋸子行進到了1920年,也就是巴比特時代(3)的10年。此時,所有事情都在散漫與自大的情緒下變得更大、更好,而1929年的股市崩盤卻毀掉了這一切。即便橡樹聽到了股市崩盤下的慘叫聲,但它卻不會作任何反應。當然,它也不會在意議院發佈的關於保護樹木的聲明——1927年的《國家森林和森林作物法》、1924年的《密西西比河上游河谷低地保護條例》以及1921年的《新森林法》。它不會在意最後一隻美洲貂是不是在1925年絕跡,也不會在意1923年燕八哥第一次造訪這裡。

1922年3月的一場大冰雹,給附近的榆樹給以致命性的打擊,枝葉散落一地,而我們的橡樹卻安然無恙,至少沒有被損毀的痕跡。那可是一噸冰啊,不過,這對好橡樹又算得了什麼呢?

「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鋸工喊道,於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鋸子繼續行進,現在來到1910至1920年間,那是人們做排水夢的10年。那時,蒸汽挖掘機集結在威斯康星中部地區,期望抽乾沼澤地裡的水,造萬畝良田,結果卻是廢土渣遍地堆積。我們的沼澤逃過一劫,並不是因為工程師們的謹慎與寬容,而是因為4月的河水氾濫猛烈——或許是一種自衛性的猛烈,而這種猛烈尤以1913至1916年間最為顯著,結果使工程師們之前的努力付諸東流。而老橡樹的境況依然沒有發生改變,即便到了1915年。這一年,州最高法院廢除州屬林業,州長菲利普甚至斷言,「州屬林業確實不是一個好的商業主題。」(或許州長不會想到什麼是「好」,什麼是「好的商業」,「好」和「好的商業」標準並不唯一。他也不會想到,當法院在法律文書上寫下「好」的定義的時候,火在地表在用另一種方式詮釋著「好」的定義。當然,對於州長而言,做出這樣的決定無可厚非。)

在這10年裡,林業發展是走下坡路的,但動物保護主義卻得到了大力推進。1916年,雉尾雞成功地在瓦克夏郡安家落戶;1915年聯邦法律禁止在春季狩獵;1913年州立動物農場設立;1912年,「雄鹿法」出台,有效地保護了雌鹿;1911年,動物保護區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動物保護呈遍佈全國之勢。「動物保護」已然成了一個神聖流行的字眼,可老橡樹並不在意。

「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鋸工喊道,於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現在,鋸子來到了1910年,這一年,一位知名大學校長出版了一部關於自然環境保護的專著;鋸蠅氾濫成災,損毀了數以百萬計的落葉松;天氣乾旱,松樹大面積枯死;一輛挖掘機吸乾了荷裡康沼澤。

鋸子來到了1909年,這一年,胡瓜魚開始在五大湖區首次養殖;同時,由於這一年夏季雨水豐沛的緣故,立法機關消減了森林防火撥款。

鋸子來到了1908年,這一年,天氣乾旱,大面積的森林被無情地燒燬,威斯康星告別了最後一隻美洲獅。

鋸子來到了1907年,這一年,一隻流浪山貓在找尋希望之鄉時迷失了方向,結果在戴恩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鋸子來到了1906年,這一年,首任州政府的林務官員正式走馬上任;可是大火卻燒掉了沙鄉17000英畝的山林。鋸子來到1905年,這一年,一群蒼鷹從北方飛來,吃光了當地的榛雞——毫無疑問,這些蒼鷹也在我們的樹上落過腳,並且吃掉了我們的榛雞。鋸子來到了1902末1903初,正值嚴冬;鋸子來到了1901年,這一年遭遇了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最嚴重的乾旱——全年僅有17英吋的降水量。1900年是寄托希望和祈禱的世紀之年,而橡樹僅是多了一圈年輪。

「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鋸工喊道,於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現在,我們的鋸子來到了19世紀90年代,被那群把目光瞄向城裡而非土地的人美其名曰為「歡樂時代」的年代。鋸子來到了1899年,最後一隻旅鴿竟然撞到了一顆從巴布洛克附近——這裡是北部兩個縣的交界地——射出的子彈上。鋸子來到了1898年,那年秋季乾旱,冬季又無雪,土地凍了足足有7英尺深,許多蘋果樹因此沒有熬過那個嚴冬。1897年,又是一個乾旱之年,又有一家林業委員會成立。1896年,僅斯普納一鎮就向市場運送了25000只草原榛雞。1895年,又是一個森林火災頻發的年份。1894年,同樣是一個乾旱之年。1893年,也就是「藍知更鳥風暴」那年,3月的暴風雪幾乎將遷徙途中的知更鳥趕盡殺絕——第一批遷徙的知更鳥總要在這棵橡樹上駐留停歇幾日,可到了90年代中期,它們卻停也不停就飛走了。鋸子來到了1892年,這又是一個森林火災頻發的年份。1891年,榛雞經歷了數量增長的低潮期。1890年,巴布科克牛奶檢測儀誕生,這給了州長海爾大肆吹噓的機會,他斷言,半個世紀以後,威斯康星將成為全國奶酪的主產區。現如今,摩托車駕駛證上高調地炫耀著威斯康星的這一成就,單就這一點來說,估計巴布科克教授本人也沒有預料到。

1890年還有一件事情值得關注,我們的橡樹見證了歷史性的一刻——史上最大的松樹筏沿著威斯康星河順流而下,用於支援草原各州的紅色牛棚帝國的建設。這些上好的松樹有效地阻止了暴風雪對牛棚的侵襲,就像好橡樹阻止暴風雪對我們的侵襲一樣。

「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鋸工喊道,於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現在鋸子行進到了19世紀80年代:1889年,同樣是乾旱的一年,這一年,植樹節首次被官方批准設立;1887年,威斯康星任命了首位狩獵監管官;1886年,農業專科學院為農民開設了第一期短期培訓課程;1885年,威斯康星經歷了一個「無比漫長和嚴寒」的冬天;1883年,院長W.H.亨利報告說,麥迪遜市的春天花期比往年晚了13天;1882年,受1881年末和1882年年初的「暴風雪」和極度嚴寒天氣的影響,曼多塔湖與往年同期相比,晚一個月解凍。

1881年同樣有一件事情值得關註:威斯康星農業協會在一個問題上辯論不休,即「你怎樣看待黑橡樹的二次增長,眾所周知,在過去的30年,黑橡樹已經遍佈全國」。我的橡樹便是眾多黑橡樹中的一株。一個與會者認為,黑橡樹增長是自然繁衍的結果;另一個與會者則認為,黑橡樹的增長是南方的旅鴿在向北方遷徙時吐落橡實的結果。

「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鋸工喊道,於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現在,鋸子行進到了19世紀70年代,這是威斯康星為小麥而狂歡的10年。1879年的一個星期一的早晨,麥虱、蠐螬、銹病及土壤貧瘠讓威斯康星的農場主們更加堅信這樣一個事實,即,威斯康星的小麥種植環境是競爭不過西部原始草原的。我懷疑,我的農場就曾參與過這樣的競爭,橡樹背面的流沙就是這裡曾經種過小麥的推斷的最好佐證。

也是在1879年,威斯康星開始養殖鯉魚,而匍匐冰草也從歐洲不遠萬里偷渡至北美大地。1879年10月27日,6只遷徙途中的草原榛雞落在麥迪遜市德國衛理公會教堂的樹上,鳥瞰著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11月8日,據記載,麥迪遜市場充斥著10美元一隻的鴨子。

1878年,一位來自索克拉匹茲的獵鹿者卓有預見性地宣稱:「獵鹿者的數量遠遠超過鹿的數量。」

1877年9月10日,一對兄弟在馬斯克戈湖狩獵,竟然在一天裡收穫了210只藍翅水鴨。1876年,應該算作是有氣象記錄以來最濕澇的年份,累計降水量達到了50英吋。草原榛雞數量的銳減,或許與大暴雨不無關係。

1875年,4個狩獵者在約克郡(美國東部的一個縣)大草原獵殺了153只草原榛雞。同一年,美國漁業委員會在戴威爾湖養殖大西洋鮭魚,就在我的橡樹南面10英里的地方。

1874年,第一批工廠生產的鐵蒺藜圍欄釘在了橡樹上,但願鋸子向前行進時不要碰到這倒霉的人工製品!

1873年,一家位於芝加哥的公司收購併向市場上投放了25000只草原榛雞,芝加哥交易市場的交易商們以每打3.25美金的價格購得600000只。

1872年,最後一隻野生威斯康星火雞被獵殺,地點在威斯康星東南兩縣交界的地方。

這樣評價過去的10年再恰當不過:它是結束拓荒者的小麥狂歡宴的10年,同時也是結束拓荒者的鴿血狂歡宴的10年。1871年,在我的橡樹偏西北方向50英里的三角地帶,大約1.36億只鴿子在這裡築巢,有的甚至已經把家安好,因為那時這裡的小樹茂盛得已經有20多英尺高。但殘暴的獵鴿者們利用網、獵槍、棍棒還有岩塊等工具,進行著他們骯髒的勾當,並把這些未來的鴿肉餡餅源源不斷地運往東方和南方的各個城市。這應該是鴿子最後一次在威斯康星築巢,對於其他州而言,估計這也是最後一次。

1871年,帝國發展進程中所面臨的困難,還有其他證據予以佐證:一是佩什蒂戈大火(4),這場大火幾乎吞噬了兩個郡縣的森林和土地;還有一個就是芝加哥大火(5),據說,此次大火是由於一頭母牛為發洩不滿踢翻了草料堆上的油燈造成的。

1870年,田鼠謀劃了它們帝國中一次宏偉的行軍進程,吃光了新設州府的新果園,然後死去。不過我的橡樹倒是安然無恙,或許樹皮太過厚實的緣故,讓得它們覺得乏味且無從下口。

還有一件事同樣發生在1870年,當時一個狩獵者在《冒險家》雜誌大肆炫耀自己的「戰果」,宣稱用了3個月時間就在芝加哥附近地區獵殺了6000只野鴨。

「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鋸工喊道,於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我們的鋸子行進到了19世紀60年代,數以萬計的人為解決以下問題而失去了生命:人與人組成的共同體會輕易瓦解嗎?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他們並沒有看到結論,我們同樣也沒有看到結論。或許,如果有結論的話,它同樣也可以適用於人與土地這個共同體是否會輕易瓦解這一問題。

這10年也並非沒有在重大問題的探索上下功夫。1867年,英克裡斯.A.拉帕姆(6)說服州園藝協會為植樹造林設立專門基金。1866年,最後一隻土生土長的威斯康星大角鹿被獵殺了。鋸子現在行進到了1865年,也就是橡樹年輪最核心的那一年。這一年,約翰·繆爾打算從他的弟弟手中買下一塊地,用來侍弄那些曾在青年時代給他帶來無盡歡樂的野花,當時後者在橡樹東面擁有一個方圓30英里的家庭農場。但是,他的弟弟拒絕將這塊土地轉讓給哥哥,但這並未扼殺他的夢想,因為1865年在威斯康星的歷史上是具有非凡意義的一年,正是在這一年,崇尚自然、野生、自由的博愛保護意識已經形成。

我們的鋸子已經行進到了橡樹的中心位置。鋸子從現在開始將以與之前截然相反的順序來講述歷史;先前我們追溯了過往的歷史,現在我們換成順敘的方法向前行進。哦,樹幹有些晃動了,隙口也變寬了,鋸工們抽出鋸子,退到了後面安全的地方,拍手歡呼:「倒啦!」我的橡樹開始傾斜,發出吱吱的響聲,然後向地面猛地倒過去,伴隨著振聾發聵的轟隆聲,它一動不動地躺臥在曾給它以生命的移民之路旁。

現在我們開始整理木材。大槌敲在鐵楔子上,樹幹被一塊塊分割開來,變成芬芳的碎片,等待著我們把它們捆將起來。

對於歷史學家而言,鋸子、楔子和斧子的不同功用簡直是一個寓言。

鋸子按部就班地開始工作,它只能橫穿樹幹,有順序地穿過每一年。每一年,鋸齒都會從樹幹中帶出一些歷史事件的碎屑,碎屑逐漸累積成一個小堆,伐木者稱之為鋸屑,歷史學家則美其名曰為史料。不論是伐木者,抑或是歷史學家,他們都是通過對顯露在外的樣本特性的分析,來得到其內在蘊含的價值的。樹倒下來,只有當樹幹的橫截面被完全切開並顯現後,樹樁才能顯現其中所蘊藏的世紀風景。當樹倒下去時,便很好地詮釋了我們稱之為歷史大雜燴的整體面貌。

另一方面,楔子只能在縱向裂口中工作,這樣的裂口可能會讓你立刻看到歷史全貌,當然,也有可能讓你什麼都看不到,這主要取決於縱向裂口的選擇技巧——如果你找不到這樣的縱向裂口,那麼你最好等上一年,待有了裂口以後,再使用楔子;若你急於使用楔子,往往會把楔子陷在樹幹的裂紋之中,不但看不到你想要的結果,還會讓楔子銹在裡面。

斧子只能用來斜砍樹幹,用斧子砍樹,你只能窺測到外圍的風貌,無法深入。它的特別功用在於修整樹枝,但就這一點來講,斧子是鋸子和楔子所無法替代的。

鋸子、楔子、斧子,它們都是處理好橡樹的必備工具,當然也是發掘史料的必備工具。

在我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水壺發出了悅耳的蜂鳴聲,白色爐灰上的好橡樹已經燒成了紅炭。待春天到來,我會把這些白色的爐灰重新放回到山腳下的果園裡,屆時它們將重新回到我身邊,或許是以一枚紅蘋果的形式,再或者是以一種進取精神的形式——某種讓10月裡肥碩的松鼠不知何故卻又忘我地播種橡實的精神。

3月

大雁歸來

一隻燕子的歸來不能代表夏天的來臨,但是當成群的大雁衝破3月融雪的陰鬱時,春天就真的降臨了。

一隻在融雪中按捺不住的紅雀,興致勃勃地唱起了春之歌,但是沒過多會兒工夫,它發現自己好像弄錯了,還好,它可以憑著冬日裡養成的一貫的緘默來糾正這個錯誤。一隻花栗鼠本想走出洞穴沐一下久違的日光浴,不料遇上了交加的風雪,現在也只好乖乖地回到洞穴裡睡大覺了。但是對於一隻處於遷徙途中的大雁而言,它為了能在湖面上找到一個融洞,不知疲倦地在黑夜裡飛了200多英里,現在想要撤回去,又談何容易?它的到來,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先知一般的堅定信念的。

3月的早晨,對於那些沒有抬頭仰望天空的雁群或者豎起耳朵傾聽雁鳴的漫步者來說,是乏味無趣的。我曾經認識一位很有學識的女士,佩戴著美國大學優等生榮譽學會(7)的標識,她說她從來沒聽過,也未曾見過,那些從她那陽光充足的屋頂上方飛過昭告著冬去春來的大雁,即便它們一年兩度途經那裡。難道,教育只是用意識來換取較少有價值的東西的過程嗎?那麼對於一隻大雁而言,它用意識所換取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是一堆羽毛。

大雁其實懂得很多事情,它不但能向我的農場宣告季節的更替,同時還懂得威斯康星的律例。11月裡南行的雁群高高地從頭頂飛過,它們似乎傲睨萬物,即便發現了所鍾愛的沙洲和泥沼,也不為所動。為了直達最近的大湖,它們會朝著目標堅定不移地向南飛行20英里,就連平時以直線飛行著稱的烏鴉,在它們面前也會黯然失色。在那兒,白天,大雁就在寬闊的湖面上遊蕩著;等到了晚上,它們則會偷偷地溜到剛剛收割過的玉米地裡竊食玉米。11月的大雁能夠意識到,從黎明到傍晚,每一片沼澤和池塘都佈滿了窺視的獵槍。

3月的大雁則會向你講述一個完全不同於其他月份的故事。儘管它們在冬日的大多數時間裡都要遭到獵槍的射擊——被大型鉛彈轟傷的羽翼就是明證,但它們知道,春天休戰的時刻來臨了。它們循著河流的曲線暢快地遨遊,順著現在已經沒有獵槍的據點和島嶼低掠地穿行,對著沙洲喋喋不休地低語,像是在與闊別多年的老朋友悉心交談。它們在沼澤裡和草地上低低地迂迴飛行,問候著每一片剛剛融化的水坑和池塘。終於,在沼澤上空象徵性地盤旋了幾圈後,它們張開翅膀,靜靜地向池塘滑翔下來,緩緩地扇動著黑色的翅膀,將白色的臀部朝向遠處的山丘。在觸到水面的瞬間,我們這些新到的客人們興奮地尖叫起來,它們用翅膀拍打著水面,濺起陣陣水花。頃刻間,那乾枯的香蒲梢上最後一點殘存的冬思被抖落得無影無蹤。我們的大雁又回來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總希望自己變身為一隻麝鼠,藏在沼澤深處,將這裡發生的一切悉數收入眼底。

待第一群大雁在這裡落腳以後,它們便會不停地大聲喧嚷起來,叫喊著,向其他遷徙途中的雁群發出盛情邀請。不消幾天,沼澤裡的大雁便到處可見了。在我們的農場裡,我們衡量春天是否富足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松樹的種植數量,另一個則是駐留在這裡的大雁的數量。1946年4月11日,我們有據可查的大雁數量是642只。

和秋天一樣,我們的春雁每天都會光顧一次玉米地,所不同的是,它們不會在晚上偷偷摸摸地來到這裡。它們成群結隊地,叫嚷著飛往去年的玉米地,美美地度過一整天,然後再喧鬧地飛回來。每次出發前,它們都以味覺上的高聲辯論作為臨行前的號角,而在每次返回時,這種辯論聲會變得更加響亮。雁群一旦從玉米地裡回來,便不會在沼澤地上空做象徵性的盤旋了。它們像微風中抖動的楓葉一樣,忽左忽右地滑翔著,倏地從空中翻落下來,向下面歡呼著的雁群叉開雙腳。我想,它們接下來發出來的喋喋不休的咕噥聲,肯定跟白天獵取的食物的價值有關。它們現在所享用的殘留玉米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因此才僥倖沒被那些同樣正在尋找玉米的烏鴉、棉尾兔、田鼠和雉尾雞所發現。

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大雁所選擇的作為食物來源的那些收割過的玉米地,以前是以大草原的面貌呈現的。沒人知道大雁的這種偏愛是否反映了草原玉米具有更高的營養價值,抑或反映了一些來自草原祖先遺留下來的代代相傳的文化傳統。也許,它只是單純地反映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即草原玉米的種植面積正在擴大。假使我們能夠讀懂它們每次往返玉米田前後的喧鬧的辯論,那麼,我們便可能很快知道它們偏愛草原玉米的緣由。但是我們做不到,我們對於這種存在神秘感的事件就無從解答,因此我樂於提出這樣的見解,即神秘的東西應該一直讓它神秘下去。如果我們對大雁的所有行為都明察秋毫,那麼整個世界也將變得黯淡而無趣。

通過對春雁群體生活規律的觀察,我們注意到,單只大雁都有這樣的特點——它們會不停地飛,不停地鳴叫。我們通常會把孤雁的鳴叫賦予一種憂鬱的基調,甚至將這些孤雁比作為心碎的鰥夫,或者是正在尋找孩子的父母。然而,經驗豐富的鳥類專家們認為,這種給鳥的行為妄加主觀解釋的做法是極具風險性的。對於這個問題,長期以來,我都一直秉持開放的心態,不將其行為定格為這樣或那樣特定的原因。

在隨後的時間裡,我和我的學生們開始注意觀察每一雁群裡的大雁數量構成。通過6年的觀察,在孤雁出現原因的解釋上,我們看到了一束意想不到的希望之光。我們通過數學分析發現,由6只或者6的倍數組成的雁群出現的頻率,要遠遠多於孤雁出現的頻率。換句話說就是,雁群是一個大家庭,或者是由更多家庭聚合在一起的更大的家庭,而春天裡出現的孤雁可能恰恰契合我們之前所為之做的假設。它們可能是冬季裡遭遇獵殺而失去親人的倖存者,正在徒勞地找尋著它們的親人。這樣一來,我們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將孤雁的叫聲臆想為憂鬱和傷痛的哀鳴了。

枯燥而單調的數學竟能如此證實愛鳥者的情懷,並能進一步激發它們對鳥善感的揣測,這著實少見。

4月的夜晚,已經溫暖得足以讓人們閒坐在戶外了。這時,傾聽沼澤地裡雁群的集會,便成我們最愛的消遣。很長一段時間,那裡都是靜悄悄的,靜得可以聽到沙洲上的鳥兒拍動翅膀的聲音,聽到遠處的貓頭鷹低低的咕啼聲,也能聽到那些多情的白冠雞鼻子裡發出來的咯咯叫聲。然後,一聲刺耳的雁鳴聲突然響起,瞬間,雁群裡一陣急促的喧鬧的回聲在沼澤地裡蕩漾開來。有翅膀拍打水面的聲響,有用蹼划動水面而發出來的推動「黑色船頭」前進的船槳攪拌聲,還有其他的旁觀者大呼小叫地為某事激烈爭執的辯論聲。終於,一個聲調低沉的大雁發出了極具權威的鳴令,喧鬧的聲響立刻消退了一半,漸漸地轉為模糊的小聲爭辯,直到最後的竊竊私語。此時,我便再一次地想到,要是自己可以變身成為一隻麝鼠該有多好。

待白頭翁花盛開的時候,我們的雁群數量就明顯地減少了,5月到來之前,這裡的沼澤地再度長滿了綠草,變成了一片濕地。只有少數的紅翼鶇和秧雞還給這裡留有一絲生氣。

歷史總是讓人匪夷所思,極具諷刺意味的一件事是,在1943年的開羅會議上,一些頗具影響力的大國竟然結成了整體的聯盟。然而在大雁的世界裡,這種整體的觀念已經存在很久了。每年3月,為了堅持和傳承這個基本信念,它們都不惜用生命作為賭注。

在眾多地理事件中,最早開始出現的是冰原的統一,其後是3月冰雪消融的統一,再然後,便是雁群跨越洲際集體向北方遷移的統一。自更新世以來,每年3月,從中國海到西伯利亞大草原,從幼發拉底河到伏爾加河,從尼羅河到摩爾曼斯克港,從林肯郡到斯匹次卑爾根島,大雁都要吹響集結的號角;自更新世以來,每年3月,從卡瑞托克到拉布拉多,從曼塔木斯基到萊昂加瓦,從馬蹄湖到哈得遜灣,從艾弗裡島到巴芬島,從狹長地帶到麥肯齊河,從薩克拉門托到育空河,大雁都要吹起集結的號角。

雁群通過自身這種國際性的貿易行為,帶著伊利諾伊州的玉米遺穗所提供的給養,穿越雲端來到北極凍土帶。在那裡,此前所獲得的充裕的食物營養,將與當地6月裡極晝時節充足的陽光結合起來,在地面上孵出小雁。從這一年一度的以食物換取陽光、以冬季暖陽換取夏季寧靜的交易中,整個大陸也有了它的獲利,那便是一首從陰鬱天空灑向3月泥濘的狂野詩歌。

4月

春潮來襲

大的河流總是會流經大的城市,按此邏輯不難推想,小的農場同樣也會因春潮氾濫而孤立無援。我們的農場小而差,所以當在4月來臨時,我們難免有時要焦頭爛額。

當然,這並非有意。但是一定程度上,我們能夠從天氣預報中獲知北方高山上的積雪何時融化。這樣一來,估算洪水沖破上游城市的防線所用的時間便不是什麼難事了。倘若真能如此精確的話,我們大可在星期天晚上洪水來臨的時候,從鄉下趕到城裡去上班,但是我們做不到。蔓延的洪水所發出的低沉的嗚咽,像是在為週一早晨遭難的殘骸念著唁文。當大雁目睹著沿途的玉米田瞬間變成一片湖沼的時候,它們終於忍不住了,發出深沉而驕傲的鳴令。每隔幾百碼,就會有一隻新上任的頭雁,它飛翔在清晨的天空中,率領著它的梯形團隊,為勘測這片新形成的水域而不懈地奮鬥著。

大雁對春潮所表現出來的狂熱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這一點很容易被不熟悉大雁而又愛說長道短的人所忽視。但是,鯉魚對此表現出的熱情卻是顯而易見和毋庸置疑的。只要洪水一打濕草根,它們便會迅速從草根裡冒出來,迎著激盪的水流,翻滾著,搜索著,那巨大的熱情就像是豬見到了牧場一般。它們閃動著紅色的尾巴和黃色的肚皮,游過馬車壓過的轍痕和乳牛走過的小路,搖晃著身邊的蘆葦和灌木,匆忙去探索那個對它們來說正在擴大的宇宙。

與大雁和鯉魚不同,陸地上的鳥類和哺乳動物則是以一種哲學家的超然姿態來迎接春潮的。一隻紅雀站在樺樹上,吹著響亮的口哨,極力主張著那片除了樹以外什麼也看不到的領域的權利。一隻披肩雞站在被洪水淹沒的木頭上,發出噗噗的振翅聲,它肯定是寄居在能發出咚咚聲的圓木的最頂端的。此時,田鼠則表現出了有如小麝鼠般的鎮定自若,向著隆起的高地暢快地游去。一隻鹿兒蹦跳著,被從果園裡趕了出來,平日裡,它都是躲在柳樹叢中睡大覺的。兔子隨處可見,現在它們已經平心靜氣地接受了小山上的一塊塊空地。因為這裡沒有諾亞,它們索性就把這些空地視作方舟,趕來棲身了。

春潮帶給我們的不只是充滿刺激的冒險,同時也會出乎意料地為我們從上游農場帶來一些漂浮的未知的混雜物體。一塊舊木板擱淺在我們的牧場裡,對我們而言,它的價值兩倍於從木材堆置場裡獲取的同樣體量的新木板。每一塊舊木板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但它們通常不為人知。不過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通過對木材種類、尺寸、釘子、螺絲、油漆以及磨損或者腐蝕程度的分析,洞察它的過去,雖然不能察其全部,但也能略知一二。我們甚至可以通過觀察它的邊緣和端頭在沙灘磨損的情形,推測出在最近的年代中它被洪水沖流過多少次。

我們積聚起來的這堆木材,完全是從河水裡募集起來的。這絕不僅僅是一種展示自我個性的收藏,很大程度上,更是一部展示上游農場和森林裡的人們的奮鬥精神的集錦。每一塊舊木板編撰的自傳,都是一部你未曾在校園圖書館裡品讀過的文獻。河岸邊的每一座農場,都是一座圖書館,都可以讓拿著錘子或是鋸子的人隨意閱讀。春潮光臨一次,同時也意味著一本新書的誕生。

僻靜有各種不同的程度和類型。湖中的小島所詮釋的僻靜就是其中的一種。不過湖裡有船,於是人們終歸會有上岸拜訪你的機會。高聳入雲的山峰所詮釋的僻靜則是另一種類型,但大多數的山峰都有通上頂峰的小徑,而小徑上也不乏觀光者。在我的認知範圍內,沒有哪一塊兒僻靜之處會像春潮流經的地方那樣穩固,我想大雁也會認同我的說法的,或許它們更有發言權,畢竟它們經歷的孤獨感不論在類型上,還是程度上,都要比我多得多。

於是,我們登上小山,坐在山丘上一束新開的白頭翁花旁,看著大雁飛過。我看見我們的道路被緩慢掠過的洪水浸濕,直到慢慢消失在洪水裡,道路不見了,成一片小的汪洋。帶著內心的喜悅和外表的超然,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交通問題,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至少就今天而言,只有在鯉魚間才存在爭議。

葶藶

經歷了短短幾周時間,現在,葶藶盛開著嬌小的花朵,像疾風吹散的小雨點般點綴在每一片沙地上。

每個人都渴望春天,但是對於眼睛總愛向上翹的人來說,它是永遠也發現不了像葶藶這樣的小花。而對春天絕望乃至於意志消沉的人來說,即便他總是低著頭,把目光聚焦在地面上,即使已經踩在了葶藶上,也是渾然不覺的。只有那些跪在泥土裡尋找春天的人,它們才會注意到葶藶,而且知道它們存在的數量有多麼驚人。

葶藶所要求的和想得到的,只是極少的溫暖和舒適。它們只是靠著時間和空間範圍內別人不需要的殘存物來維繫著自己的生命。植物學書籍中對它的描述不過三兩行罷了,而且從來不曾穿插圖片和繪畫。貧瘠的沙土和微弱的陽光孕育不出更大更好的花朵,但是這些對於葶藶來說,已經足夠了。畢竟,葶藶本不屬於春天的花朵,充其量算作一種對希望的補充罷了。

葶藶不會讓人為其著迷,對於散發出來的芳香,倘若真的有的話,也早已隨風消逝。它開著那種平淡無奇的白色小花,葉子上附著一層明顯的軟毛。它長得太小了,沒有哪種動物會選擇把它作為食物,也沒有哪個詩人會專門作一首詩歌來歌頌它。曾經有一些植物學家它起過一個優雅的拉丁名字,再然後就將其拋之腦後,遺忘掉了。總而言之,它只是一株小小的生命,從不曾受到重視,只是麻利而踏實地做著它那看似微小的本職工作罷了。

大果橡

當學生們為州鳥、州花或者州樹的候選對像做著投票表決的時候,他們並非真的在做著某種決定,而僅僅是象徵性地做著歷史早已認可的工作而已。在大草原上的禾本草最先佔領這片區域後,歷史使然,讓大果橡成了威斯康星南部的一種特有樹種,同時它也是能夠勇敢面對草原火災並存活下來的唯一樹種。

你以前是否會有過這樣的疑問,為什麼每株大果橡都被厚厚的軟木皮包裹著呢,甚至連最小的樹枝都是如此?其實,軟木皮就是它的鎧甲。大果橡是具有侵略性的森林派出的征服大草原的突擊隊,而火則是它必須要攻克的險關。每年4月,在新草以不可燃的綠蔭佈滿整個草原之前,火災便已襲擊了整片草原,唯一能夠在此劫難中逃生的,便只有這些披著厚厚鎧甲的大果橡了。它們的皮是那樣的厚,以至於大火都對它沒有辦法。那些被拓荒者們稱之為「大果橡空地」的小樹林裡,分佈著很多老樹,而這些老樹便主要是大果橡。

工程師之前沒有發現絕熱體,但是他們從經歷草原戰爭的這群老兵身上得到了啟發,並仿製出了它。植物學家們可以從這場草原戰爭中讀出兩萬年的歷史。在這部歷史巨製的記載中,既有花粉和穀物被嵌入泥炭裡的情節,也有在戰爭中被扣留在後方和被遺忘的植物的情節。這些活生生的史料說明,森林的前線有時會撤退到蘇必利爾湖畔,有時也會延伸到南部更遠的地方。在過去的某個時期,它曾向更遠的南部推進,以至於諸如雲杉和其他「後衛部隊」這些樹種生長在威斯康星的南部邊境之外了。在這個區域的泥炭和沼澤的某一層中,你完全有可能發現雲杉花粉的存在。但是,一般來說,森林和草原間這場戰爭的初始戰線就在它現在所在的地帶,這也就是說,這場戰爭最終是以平局收場的。

戰爭一直在持續著,然而戰線卻並未發生轉移,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就在於同盟國先支持戰爭的一方,然後又改變想法,轉而去支持另一方。這樣一來,兔子和老鼠可以在夏天飽餐大草原的草本植物,到了冬天,又可以圍著那些在火災中倖免於難的橡樹苗啃食了。秋天,松鼠將橡實埋在土裡,以備在其他季節享用。6月鰓角金龜在幼蟲時期悄悄地破壞著大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蟲階段,又轉而侵蝕掉了大果橡的葉子。倘若起初沒有這些毫無立場的朝秦暮楚的盟友,讓勝利失去了方向,那麼在今天的版圖上,我們也就不會看到被裝飾得多姿多彩的大草原和森林土壤的鑲嵌畫了。

喬納森·卡夫(8)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拓荒者涉足前的草原邊界的生動畫面。在1763年10月,他來到了布盧·芒德斯山,那是戴恩縣西南角附近的一組高山(現如今已經被森林所覆蓋),他說:我登上了群山中的最高峰,在那有足夠開闊的視野能夠俯瞰這鄉間美景。在方圓數英里內,除了連綿起伏的群山外,我什麼也看不見。這組群山上極少有樹,遠遠望去就像一堆堆圓錐形的乾草堆。只有少數幾片山核桃林和稀疏的大果橡林遮蔽著某些山谷。

19世紀40年代,一個全新的動物——拓荒者——介入了這場草原戰爭。其實他們本不想介入,只是想保有足夠耕種的農田,然而他們卻在無形之中讓大草原失去了並肩作戰的盟友——火。橡樹幼苗毫不猶豫地率領百萬大軍反攻草原,並輕而易舉地佔據了大草原,先前的草場變成了現在的林地。倘若你對這個事實還有所懷疑的話,那麼你可以到威斯康星西南部的任何一處「山脊」林場去看一看,隨便挑選一株殘樁,數一數刻在樹樁上的年輪,那時你的疑惑自然也就消除了。除了矗立在草原上的這群老兵們,其他所有樹木的樹齡都可以追溯到19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而這個時期也剛好是草原大火熄滅的時期。

約翰·繆爾就是在這個時期的馬凱特縣長大的,當時新的森林取代了古老的大草原,一叢叢新生的灌木叢苗吞沒了大果橡空地。於是,他在《童年和青年》回憶錄裡這樣寫道:

伊利諾伊和威斯康星大草原遍地都是肥沃的土壤,它養育了稠密而高大的牧草,以供大火燃燒之用,沒有哪一個樹種能夠在草原上可以與其競得生機。如果沒有大火,標誌著這個區域特色的優良大草原興許早就被茂密的森林所覆蓋了。一旦大果橡空地被農民們開墾了,那麼就會迅速阻止草原大火的蔓延。小樹不斷生根,並日漸長成高大樹木,這些稠密的灌木枝條錯綜交織,以至於人們很難從中穿行。於是,原來被陽光照射的「大果橡空地」便將再也無跡可尋。

因此,擁有一棵大果橡,其意義遠甚於樹木本身,你所擁有的不單是一棵樹那樣簡單,你擁有了一座歷史圖書館,這就讓你在進化劇院裡提前留出了座位。在目光敏銳的人的眼裡,他的農場貼滿了草原戰爭的徽章和標識。

空中舞蹈

在擁有這座農場的兩年裡,我發現在每年4月和5月的每個傍晚,都可以在樹林上方看見空中舞蹈。自我們發現這個奇觀以後,我和我的家人便不願錯過每一場表演。

這場表演被安排在4月第一個溫暖的傍晚,更為確切地說,它開始於18點50分,在這之後,每一天開場的時間都要比前一天晚一分鐘,演出一直持續到6月1日,那天的開場時間恰好是19時50分。這樣的變換節奏是由虛榮心驅使的,因為舞蹈者所要求的浪漫光線,必須精確至直徑為0.05英尺的蠟燭燭光所達到的亮度。千萬別遲到,更要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免得將它們氣得怒沖沖地飛掉。

舞台的佈景,和開場時間一樣,反映了舞者的情緒性要求。舞台必須設在樹林或者灌木叢中一塊兒開闊的半圓形露天劇場,而且一定要選在中央長滿苔蘚的地方,或是選在一片不毛的沙地,或是選在凸出地面的岩石上,再或選在一塊完全裸露的路面上。起初,對於舞者的這種選擇,我百般疑惑,為什麼雄性的丘鷸會如此拘泥於細節,執意要將舞池設在光禿禿的空地上?但是現在想想,問題就出在它們的腿上。丘鷸的腿很短,倘若在密集的草地或者雜草裡,它們既不能昂首闊步地使其優點得以全部展現,也無法讓雌性的丘鷸關注到它們。我的農場中丘鷸的數目要比其他大多數農場多,因為這裡有更多的生著苔蘚的沙地,這些沙地太貧瘠甚至連草都不長。

明確了時間和地點以後,我們坐在舞池東邊的灌木叢下耐心等待著,同時,夕陽的餘暉也在耐心等候丘鷸入場。它們從附近的灌木叢中飛過來,降落在光禿禿的苔蘚上,剛一著陸,就迫不及待地拉開了演出的序幕:每隔兩秒鐘,它們便會發出一連串古怪而嘶啞的「彭嚓」聲,那聲音像極了盛夏裡狂野西部的夜鷹。

突然,「彭嚓」聲停止了,丘鷸拍打著翅膀,伴隨著一陣悅耳的鳴叫聲,盤旋著飛向天空。它們越飛越高,盤旋的幅度也越來越陡,越來越小,鳴叫聲響徹雲霄,直至這些舞者最終幻化成天空中的一個斑點。緊接著,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它們像一架失控的戰鬥機般翻著觔斗掉落下來,同時發出一陣輕柔婉轉的啼鳴,我想,這聲音之曼妙就連3月的藍知更鳥都會嫉妒。在離地面幾英里高的地方,它開始變換為水平的飛行,並重新落回到曾發出「彭嚓」聲的地面上。通常情況下,它們會準確無誤地找到起飛點,在那裡,重新恢復起初「彭嚓」的節奏。

沒過多會兒工夫,天色變得越來越黑了,以至於看不見地面上的舞者了。但是,你能夠察覺到它們在天空中的飛翔時間有一小時之久,這就是通常它們表演所持續的時間。然而,在有月光的夜晚,它們的表演還會繼續,在稍作休息後,會一直持續到月光消失為止。

黎明時分,整個表演還會重複一次。4月初,最後一次晨間表演落幕的時間是在5時15分。從此時開始,演出的時間會每天提前2分鐘,這種變換節奏也會持續到6月份。一年之中,最後一場晨間表演是在3時15分落下帷幕的。為什麼它們在時間的選擇上會有如此差別呢?唉!我想,即便是浪漫也該有疲倦的時候,因為黎明時停止空中舞蹈所需的光線強度,僅僅為日落時開始空中舞蹈時的五分之一。

或許我們應該略感僥倖,儘管我們可能已經專心致志地研究了森林中和草原上的數百種戲劇,但是我們依然不能完全領悟主角們在其間所表現出來的任何一種明顯行為的意義。對於空中舞蹈,我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雌丘鷸躲在哪裡?它們在戲中究竟扮演什麼角色?如果丘鷸舞陣中有雌性,它們是否也會參加演出?我經常會看見,兩隻丘鷸在同一地面上「彭嚓」,有時它們會飛在一起,但從不發出類似的聲音。那麼第二隻丘鷸,它究竟是雌性,還是雄丘鷸的競爭對手?

還有一件事情,我也感到很迷惑,那就是,悅耳的鳴叫聲是否是機械性發聲呢?我的朋友比爾·菲尼,曾經用網捕獲過一隻正在發出「彭嚓」聲的丘鷸,並且將它外部羽翼上的羽毛拔掉,但是,隨後這隻鳥還會發出「彭嚓」聲,並且能用柔和的顫音輕唱,卻再也沒有鳴叫過。然而,僅通過這樣一個孤立的實驗,是很難得出什麼有說服力的結論的。

還有一件我沒有弄明白:究竟築巢工程進展到哪一階段,雄丘鷸才會停止它的空中舞蹈?我的女兒就曾經見到過一隻丘鷸,它當時正在離一個裡面有孵化過的蛋殼20碼遠的鳥巢旁發著「彭嚓」聲。但是,這是它夫人的巢穴嗎?再或者,難道這個神秘的傢伙在我們發現它之前便已經犯了重婚罪?這些,以及另外一些我們尚未弄明白的其他事情,在漸暗的黃昏中仍舊保留著它們的神秘。

類似這種空中舞蹈的戲劇,在數以百計的農場上空夜夜上演著,而農場主們卻每每為沒有娛樂而歎息,他們有一種認識誤區,認為只有在戲劇院才能得到娛樂。他們生活在土地上,卻不知道安於這片土地。

對於那些將鳥兒當作純粹的槍靶子,或者意在將其放在一片吐司麵包上以示優雅的獵鳥理論,丘鷸便是一個活生生的反駁例子。沒有人比我更願意在10月裡去獵捕丘鷸,然而,自從觀看了空中舞蹈後,我覺得自己只要捕獵一兩隻就足夠了。我必須保證,當4月來臨時,在日落的天空中不會有舞蹈者因我而喪命。

5月

從阿根廷歸來

當蒲公英為威斯康星草原做下5月的標記時,這或許已經到了聆聽春季最後交響的時刻。隻身坐在草地上,向著天空豎起耳朵,排除掉草地鷚和紅翼鶇的喧鬧聲,不一會兒,你就會聽到這樣的聲音——高原鷸的飛行之歌,它剛從阿根廷歸來。

如果你的視力足夠好,那麼你肯定能在天空中找尋到它的蹤影,它興奮地抖動著翅膀,在絨毛般的雲朵間盤旋飛舞。如果你的視力有些不濟,那好吧,就不要勉強去仰望天空,只需要盯緊籬笆樁就好。一會兒,銀色閃電會告訴你,它究竟在哪根木樁上停落,又在哪只木樁上抖擻翅膀。不管是誰發明了「優雅」這個詞藻,但是我敢斷定,他一定是看到了高原鷸的翩翩起舞才有此創意的。

它坐在那裡,似乎在以其整個存在告訴你,退離它的領地是你接下來最好的選擇。也許,在沙鄉的檔案中明文記載著這片草原的歸屬權,然而高原鷸卻輕盈地否定了這種繁文縟節的合理性。它剛剛飛行過4000英里,並重申著它從印第安人那裡獲得這種權利的事實,即在幼鷸能夠飛翔之前,這片草原是屬於它的,未經它的許可,誰也不許入侵它的領地。

高原鷸會就近找個地方孵卵,它產下了4枚大而尖圓的蛋,沒過多久4只雛鳥破殼而出。從它們的絨毛剛干的那一刻起,它們就像老鼠踩高蹺一般,在草地上蹦蹦跳跳鬧個不停,但這些小機靈兒從不會讓那些笨手笨腳想逮到它們的傢伙得逞。大約30天左右,這些幼鳥就完全長大了,可以說,在鳥的家族中,還從沒有哪一類鳥能比它們長得更快。到了8月份的時候,它們便已順利從飛行學校畢業。在8月的寒冷的夜晚,你可以清楚地聽到它們抖動翅膀想要飛回潘帕斯草原的心聲,這從另一方面說明,南北美洲亙古以來就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對於政治家而言,跨越地域的隔閡走到一起永遠都是新鮮事,然而,對於這群羽翼漸豐的游弋在空中的海軍艦隊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超越。

高原鷸很容易適應鄉下的環境。它們喜歡跟在黑白花紋的野牛後面,儘管這群野牛生活在它們的領地,但它們允許黑白色的野牛替代棕色野牛而存在。它們有時把家安在草地上,有時安在乾草堆裡,但和那些笨拙的野雞不同,它們從不會遇上乾草收割機這個大麻煩。等到乾草將要收割的時候,它們已經羽翼豐滿,在災難降臨之前,早已張開翅膀飛走了。在農場裡,它們真正需要面對的敵人有兩個:寬溝壑和排水溝。或許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這同樣也是我們的敵人。

在20世紀初期的某段時期內,威斯康星農場幾乎失去了這些天然的報時器。5月的草地在無聲無息中變綠,8月的夜晚再也聽不到秋天即將到來的鳴叫提醒。槍支的普及以及後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宴會上鷸肉的誘惑,讓高原鷸的生存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遲到的聯邦候鳥保護法案(9)及時出台,才讓高原鷸受到保護而免遭屠戮。

6月

榿木汊——一首關於垂釣的敘事詩

我們發現,干流的水位很低,以至於跌跌撞撞的沙錐鳥能在鱒魚去年戲水的地方閒逛。河水很溫暖,我們可以潛到深水區而不為之驚慌。即便河水剛剛沖刷掉身上的燥熱,可是當腳伸進鞋裡的時候,還是感覺像觸了陽光下的瀝青紙般滾燙。

晚間的垂釣讓人敗興而歸,一如先前預想的那樣。我們想要鱒魚,可河水給我們的卻是白鮭。晚上,我們坐在驅蚊火堆旁,討論著明天的行動方案。我們沿著酷熱、滿佈灰塵的土路跋涉了近200英里,就是為了再一次體驗紅點鮭和彩虹魚猛烈掙脫魚鉤的感覺。但是河裡沒有鱒魚。

我們現在突然記起來,這條河是有很多條支流的。在離源頭不遠的上游,我們曾經看到一個狹窄、幽深的汊口,從榿木叢中汩汩冒出的冰涼溪水流入其中。在現在這樣的天氣情況下,謹慎的鱒魚在做什麼呢?應該像我們一樣,往上游去。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數百隻白喉鶯沉浸在甜蜜與清爽的空氣中,完全忘記了周圍隨時有可能發生的其他事情。我爬下滿是露水的河岸,步入榿木汊。一條鱒魚逆流而上並浮出水面。我往外放了放釣線——但願這根釣線會一直像現在這樣柔軟、乾燥。我試探性地估量著距離,然後把一塊幾乎不能用的魚餌精準地投到了距離它上次激起漩渦的水域約一英尺遠的地方。我現在全神貫注於此,把諸如炎熱旅程、蚊子、不光彩的白鮭魚之類的事情,統統忘在腦後了。鱒魚一口吞下了釣線上的魚餌,沒過多一會兒工夫,我就聽到它踢動鋪在魚籃底下濕濕的榿木葉子的聲音了。

還有一條鱒魚,比現在這條要大得多,正從旁邊的那個水潭冒出來。它所在的位置剛好是「航道的盡頭」,之所以稱之為「盡頭」,是因為航道上游被密密麻麻的榿木叢圍得水洩不通。在水潭中央,有一個灌木叢,河水沖刷著灌木棕色的樹幹,此時的灌木叢像極了一個靜靜守候在這裡的嘲笑者,嘲弄著上帝或者人類在它外層樹葉一英吋遠的地方投下的哄騙魚兒上鉤的飛蠅。

我坐在河中央的一塊兒岩石上,大約一支煙的時間,突然看見那條躲在灌木叢後面的鱒魚開始蠢蠢欲動。我的漁竿和釣線現在正晾在河岸邊陽光普照的榿木上,但出於謹慎的考慮,我還是決定再等一會兒。那個水潭出奇地寧靜,甚至一陣微風都會在瞬間使水面蕩起漣漪。這樣一來,我就無法把釣線投到水塘裡恰到好處的位置上了。

這種情況並非沒有可能發生——一股勁風襲來,把趴在帶有嘲笑神情的榿木枝上的棕蛾吹落,拍在水面上。

一切準備就緒!我捲起曬乾的釣線,站在水潭中央,架起漁竿,準備隨時行動。風就要來了——山丘上的山楊輕搖著枝條,似乎在向我暗示。我拋出一半釣線,然後又慢慢地收回來,如此往復幾次,等待一股更大的風吹向水潭。手裡的釣線不到一半了,要注意了!現在太陽當空高照,水面上任何晃動的影子都會警示我的獵物——厄運隨時有可能來臨。現在,最後的3碼釣線也放出去了,用作魚餌的飛蠅不偏不倚地落在發笑的榿木腳下。魚兒咬餌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把它從旁邊的灌木叢中拉出來。它順流而下,沒過多久,它也在我的魚籃裡踢來踢去了。

我坐在岩石上,沉浸在快樂的冥想之中,此時,我的釣線又要拿去晾乾了。我陷入了鱒魚和人類的生存方式的思索之中。我們和鱒魚是何其相像,都在準備著——更確切地說是在渴望著,抓住任何被風吹落在時間長河上的新事物!與此同時,我們應該為我們的輕率感到懊悔,許多時候,我們只看見了水裡落下的美味,卻看不見藏在美味中的鉤子。但不管怎麼說,我認為輕率亦有其價值,不論事實證明是真的,還是假的。試想一下,一味地追求謹慎的人,他的一生該是多麼的乏味和單調,其實於鱒魚,於整個世界,都是同樣的道理。剛才我說過「出於謹慎的考慮,再等一等」這樣的話語,但這裡的謹慎和我講到的謹慎不能等同。對於垂釣者而言,只有在為一個渺茫的希望做著準備時,才會變得謹慎起來。

時間已經到了——過一會兒,鱒魚就不會露面了。我在齊腰深的水中向著「航道的盡頭」跋涉前行,我把頭伸進搖動的榿木下,以看究竟。果真是叢林!在叢林的上方,有一個黑漆漆的洞,被綠色植物遮蓋得嚴嚴實實,湍急的水流向下流淌,在這裡連一片羊齒葉都揮動不起來,更別說是比它長的漁竿了。剛好就在那裡,一條大鱒魚靠在漆黑的河岸邊,蹭著脊樑,在它吸吮到身邊經過的小甲蟲後,懶洋洋地翻過身去。

我沒有機會接近它,即使我慢慢地走過去。不過在頭頂上20碼的地方,能看到有陽光照射在水面上——那應該是另一條通道。順流投擲魚餌?現在的條件不允許我這麼做,但我必須這麼做。

我按原路返回,爬到了河岸上。那裡的鳳仙花和蕁麻差不多有一人高,於是我繞過榿木叢,到了上面的開闊地。我像貓一般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為了不打擾國王的沐浴,在那站了足足5分鐘,盡量讓一切歸於平靜。我拿出釣線,上了油,曬乾,然後把大約30英尺的釣線纏在左手上。我站在叢林入口處上方很遠的地方。

現在把握機會的時刻到了!我朝著飛蠅吹了口氣,試圖讓飛蠅看起來更膨脹、更顯眼一些,然後把它放在腳下的溪流中,並快速地放開纏在手上的釣線。就在釣線伸直的那一剎那,飛蠅剛好也漂到灌木叢中,我順著向下流淌的溪水疾步前進,緊緊盯住幽深的洞口,企圖追蹤到魚餌的下落。當幽暗的水潭中有模糊的陽光投射過來的時候,我迅速地瞥了一眼,結果證明它在按照預定軌道行進。現在它隨著溪流轉彎了。很快——當我在溪水中穿越時,泛起的漣漪在將我的圖謀暴露之前——魚餌順利地到達了黑洞。我看見了,不,確切地說,是我聽見了,大鱒魚在水中的撲騰聲。我奮力扯起釣線,戰鬥還在繼續。

一個謹慎的人決不肯冒險用價值一美元的魚餌和釣線,繞過由榿木枝幹形成的蜿蜒曲折的河灣,去打上游鱒魚的主意的。當然,正如我之前所說,謹慎的人永遠不是一個好的垂釣者。經過不懈努力,我異常小心地繞過重重阻隔,終於把它帶到了開闊水域,讓它鑽進了我的魚籃。

現在,我必須向你坦誠,這3條鱒魚,沒有哪一條是該身首異處、折成兩截,放進棺材裡的。在垂釣的過程中,獲得機會比釣到鱒魚更重要,豐富記憶比裝滿魚籃更有意義。像清晨的白喉鶯一樣,除了榿木汊的清晨記憶,我完全忘記了隨時有可能發生的其他事情。

7月

巨大的財產

根據沙鄉書記官的說法,我擁有120英畝的領域。不過這個書記官是一個貪睡的傢伙,在9點之前,他從來不查看記錄簿。這些記錄簿在黎明時分所展示的內容,才是我們在這裡將要討論的問題。

不管有沒有記錄簿,對於我和我的狗來說,黎明時分,我就是我所走過的那些地方的唯一事實上的擁有者。這不僅意味著邊界的消失,同時也意味著思想限制的消失。不為人或者地圖所知曉的擴張行為,卻為每一個黎明所熟知。而荒僻,我們原以為在我們的郡縣已經不復存在,其實它卻在朝著每一個方向不斷延伸,一直擴張到露珠所能灑向的地方。

和其他的土地所有者一樣,我也有我的租戶。他們常常忽略繳納租金,但是卻非常關心他們對土地的使用權。的確,從4月到7月,每天黎明時分,他們都會彼此宣告自己土地的邊界,並向我致以謝意,至少根據推理可以這樣認為,畢竟這些土地是我賦予他們的采邑。

這個每天都在進行的禮儀,可能跟你的想像有很大出入,它是以極其端正的禮節開始的。我不清楚最初是誰擬定下了這些禮節。每天清晨3點30分,我帶著7月清晨凝聚的尊嚴,步出房門,手裡都拿著統治權的象徵——一個咖啡壺和筆記本。我坐在長凳上,面對著泛著白光的啟明星。我把咖啡壺放在旁邊,然後從襯衫前面的口袋裡取出一隻杯子——希望沒有人注意到這種不拘禮節的攜帶方式。再然後,我拿出手錶,倒好咖啡,將筆記本放在膝蓋上。這便是宣告即將開始的信號。

3時35分,那只離我最近的原野春雀,開始用清澈的男高音宣告著,它擁有北至河岸、南到舊馬車道的北美短葉松樹林。然後,原野春雀一隻接著一隻,在聽力所及的範圍內宣告著它們各自所擁有的領地。這裡沒有發生爭吵,至少此時沒有,因此我只需傾聽,並且在心底希望它們的母鳥們能默許這種超越先前狀況的和諧狀態。

還沒等這些原野春雀結束宣告儀式,大榆樹上的知更鳥就已經按捺不住了,它大聲地嚷嚷著,似乎在用響亮的顫聲宣告著它對那棵被冰雹砸斷的大樹杈的所有權,當然也包括樹杈上的所有附屬物——就它所描述的情形而言,樹下那片不甚寬廣的草坪上的所有蚯蚓也是它的領地的產物。

知更鳥不絕於耳的歌唱喚醒了旁邊的那只黃鸝,它立刻鄭重其事地向所有的同伴們發出聲明:榆樹垂下的樹杈連同附近所有含纖維的馬利筋的莖,以及延伸到園子裡鬆散的纖維全部歸它所有。與此同時,它還要行使一個特權:像火花一樣在這些所有物之間來回穿梭。

現在,手錶的指針指向了3時50分,山上的靛藍彩鹀極力主張著對那棵由於1936年的旱災而殘留下來的大果橡枯枝,以及附近的各類蟲子和灌木叢的所有權。雖然它並沒有站出來大聲疾呼,但我想它已經向我們做出了暗示,它的藍色會讓一切藍鴝及面向黎明的鴨跖草的色彩黯淡無光。

接下來出場的是一隻鷦鷯——就是發現木屋屋簷節孔的那隻,它突然唱了起來。旁邊的6只也附和著,跟著唱起來。現在鷦鷯的歌聲簡直一片嘈雜,無章可循。蠟嘴雀、褐噪鶇、黃林鶯、藍鴝、綠鵑、棕脅唧雀、紅雀……所有的鳥都跟著聒噪起來。我那華麗的表演者清單是按著表演者們演唱第一首歌的先後次序和時間排列的,不過現在表演者的出場次序則變得飄忽、搖擺不定了,乃至於表演最終不得不停了下來了,因為我的耳朵已經分不清先後次序了。此外,咖啡壺已經空了,太陽也即將升起。我必須在行使完主人職責之前去巡察我的領地。

我們出發了——我和我的狗兒,隨意地走著。我的狗兒對這些鳴唱不甚在意,因為對它來說,辨別這些「租戶」是否存在的依據並不是歌聲而是氣味。對它而言,任何一片從樹上隨意飄落的羽毛都會弄出噪音。現在,它將用它的嗅覺為我詮釋出它所瞭解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生物所寫的有關仲夏夜晚的無聲的詩歌。每一首詩的結尾都署有作者的名字——如果我們能發現它的話。實際上,我們發現的東西遠遠超過了我們先前的預期:或許是一隻突然間改變主意,掉頭跑開的兔子;或許是一隻通過抖動翅膀的方式以示否定的丘鷸,抑或是一隻因在草地上打濕翅膀而憤憤不平的雄雉。

偶爾,我們會發現一隻夜間覓食遲歸的浣熊或者水貂。有時候,我們會趕走一隻捕魚未果的蒼鷺,或者驚嚇到一隻為雛鳥保駕護航的雌林鴛鴦,它們正逆流而上,尋找著一處梭魚草蔭蔽的避難所。有時,我們會看到鹿兒漫步回到滿是紫花苜蓿、婆婆納草、野萵苣的灌木叢。但是更多時候,我們所看見的,僅僅是某些動物慵懶地漫步於灑滿露珠的柔軟而光滑的地面上所留下的錯綜交織的暗黑線條。

現在,我已經能夠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鳥兒的合唱已經停息了。遠處傳來陣陣牛鈴聲,說明有一群牲畜正緩緩地向牧場行進;一輛拖拉機的轟響聲響起,表明我的鄰居已經起床勞作了。世界又縮回到沙鄉書記官所熟知的模式範圍了,我們轉身回家,去吃早飯。

大草原的生日

一般來說,從4月到9月,平均每週都會有10種野生植物迎來第一次花期。進入6月份以後,同一天開花的植物會增至12種之多。沒有人會留心這些所謂的週年紀念日,當然,也沒有人會完全將它們忽略掉。5月,人們可能對踩在腳下的蒲公英視而不見,然而到了8月,即便再無情的人,也會在豚草花粉前駐足停留;4月,有些人對榆樹綻放的紅霧般的花朵不屑一顧,然而到了6月,他們會停下車來,近身觀賞梓樹飄落的花冠。如果你能告訴我某一個人他所能記住的那種植物的生日的話,那麼我便會據此告訴你很多關於他的事情,諸如他的職業、他的愛好、他是否罹患花粉熱病以及他接受生態教育的大致水平。

每年7月,我都會迫不及待地去看一眼那個鄉間墓地,它是我開車往返於農場的必經之地。此時正值大草原的生日,在這個墓地的一個角落,生活著一位曾經在一次重要事件中倖存下來的頌揚者。

這是一塊普通的墓地,緊鄰常見的雲杉林,墓地裡點綴著白色的大理石或普通的粉紅色花崗岩材質的墓碑。每個星期六,墓碑前照例都會放著一束紅色或者粉色的天竺葵。墓碑的不同尋常之處在於,它呈現為很特別的三角形,而不是矩形。在柵欄圍起來的尖角內,隱匿著一些草原的歷史遺跡。這片墓地是19世紀40年代在草原上建立起來的。時至今日,長柄大鐮刀和割草機還不曾涉足此地。每年7月,在這一碼見方的區域內,也就是最為原始的威斯康星誕生的地方,長滿了一人多高的磁石草,或者叫作串葉松香草,上面閃爍著小圓盤般的、類似向日葵似的金黃色花朵。它是這種植物在公路地帶的唯一殘跡,或許可以說是在美國西部地區的唯一殘跡。你可以設想一下,當成千上萬英畝的磁石草輕觸著野牛的肚皮弄得它們發癢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對於這個問題,恐怕我們再也給不出答案了,或許這樣的問題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問起了。

今年,我發現磁石草第一次開花應該是在7月24日,大約比往年的花期晚了一周。在過去的6年裡,它的平均花期是在7月15日。

8月3日,當我再次經過這片墓地的時候,柵欄已經被一群修路工拆掉了,與此同時,磁石草也被除掉了。現在我們不難做出這樣預測:未來幾年,我們的磁石草會徒然地在割草機下生長,然後死去。屆時,這也意味著大草原時代的終結。

公路管理處說,在每年夏天的3個月時間裡,將有100000輛汽車從這條公路上經過,而這3個月剛好是磁石草盛開的季節。坐著小汽車經過這裡的人,至少有100000人之巨,他們這些人或許都曾「上過」歷史課吧,其中有25000人甚至還「上過」植物學課吧。但我懷疑,也許只有那麼一打人曾經見過磁石草,但是這一打人中,卻幾乎沒有人見到過它的死亡。如果我向附近教堂的傳教士講述這樣一件事情:那些修路工們在他的墓地上正假借割除雜草的之名燃燒著歷史書,那麼,他的表情一定充滿了詫異和不解,雜草怎麼會是一本書呢?

這只是當地植物區系葬禮的一個小插曲。反過來,它也是世界植物區系葬禮的一段小插曲。被機械化全副武裝的人們已然不能察覺植物區系的存在,他們為他們在清理自然景觀方面的進步而倍感自豪——不論他們願意或是不願意,儘管他們需要在這片土地上終其一生。針對目前的情況,或許比較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即停止講授關於植物學和歷史學的一些課程,免得將來人們在得知他們的美好生活是以犧牲了大量植物區系為代價而倍感沮喪和內疚。

因此,就目前植物區系品種的匱乏程度來看,農場地區還算是好的。我的農場之所以被我選中,就是因為它不夠優秀,也缺乏高速公路。的確,整個鄰近地區都被進步之河的逆流所淹沒了。而我的農場裡的道路依舊是拓荒者時代留下來的四輪運貨馬車道路,從未被剷平過,也未鋪過礫石,既沒有用掃帚掃過,也沒有用推土機推過。我的鄰居給沙鄉的農業管理部門帶來了感歎。他們的籬笆多年來未曾修剪過。他們的沼澤地未曾築過溝渠,也未曾排過水。在釣魚和展望未來之間的選擇上,他們更傾向於去釣魚。因此,週末對於我這個植物愛好者而言,標準的生活模式就是沉浸在邊遠森林地區的生活樂趣之中,在工作日期間,我會盡量選擇在那些大學農場、大學校園和鄰近郊外的植物區度過。10年來,作為一種生活消遣的方式,我一直堅持著對兩個不同區域裡的野生植物的花期做著記錄:

首次開花的物種在 郊區和校園 邊遠農場 4月 14 26 5月 29 59 6月 43 70 7月 25 56 8月 9 14 9月 0 1 總的可見數 120 226

很顯然,邊遠地區的農民所欣賞到的景致,幾乎是大學生或商人的兩倍。當然,可能後兩者迄今為止都還不曾見過植物區系。因此,我們面臨著兩種先前已經被提及的選擇方案:要麼讓民眾繼續盲目下去;要麼重新審視一下這個問題,是否我們不能同時擁有這兩種事物——植物和進步。

植物區系的萎縮是清潔農場經營、林地放牧和優質高速公路修建共同作用的結果。當然,每一種必要的改變都要求縮減龐大面積的野生植物佔地,但是沒有人授意非要把整個農場、城鎮或者縣區裡的植物全部消滅掉,當然,也沒有人會受益於此。每一個農場都有一些閒置的空地,每一條高速公路兩旁都有兩片長度和公路相當的空閒地帶。把野牛,耕犁,還有割草機逐出這些空閒地帶,在保證本地植物區系的完整性的前提下,然後再接納幾十種從異地「偷渡」過來的有趣植物品種,如此一來,這或許就成了每個公民正常環境的一部分。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所謂的優秀的草原植物區系保護者們,居然完全不知道或者很少注意到這種輕率舉動:鐵路公司有權在鐵道兩旁構築柵欄工事。有時,他們甚至還不等大草原進入開墾程序,就早早地豎起來鐵路柵欄了。在這片線形的自留地內,草原植物不顧煤渣、煤煙以及一年一度的焚草造田運動的阻撓,按照先前約定的時間綻放著各種色彩,從5月粉色的折瓣花到10月藍色的紫菀。一直以來,我都渴望著能在態度冰冷的鐵路公司局長面前,用實物來證明一下他們的「好心腸」。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不曾遇見一位這樣的局長。

當然,鐵路公司是用噴火器和化學噴霧來清除道路上的雜草的,但是這種必要的清除設備成本太高了,以至於目前還無法應用到離鐵路較遠的地區。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這種狀況能夠得到進一步的改觀。

如果我們對人類亞種知之甚少,那麼在一定程度上,它的消亡對我們而言就變得無關痛癢了。一個中國人的死亡很少能引起我們的重視,因為能把我的意識與中國聯繫起來的事物,或許僅僅是偶爾吃過一次中國炒麵的經歷。我們僅為自己所瞭解的事物悲傷。如果一個人對磁石草的認識僅局限於植物學課本上的名字的話,那麼他就不會為這個即將在從西部戴恩縣消失的植物感到悲傷。

當我試圖把一棵磁石草移植到我的農場上的時候,我才發現,它是一株很有特點的植物。像挖一棵大果橡的幼苗一般,在經過了半個多小時的又髒又累的勞作後,它的根仍舊在延伸,就像一株縱向生長的大甘薯。據我所知,這棵磁石草的根系一直向下延伸,穿透了基巖。我最終沒能得到這棵磁石草,但是我已經從它那在地下精心設計的策略中得知,它是如何挨過大草原的乾旱時節的。

接下來,我播種的是磁石草的種子。這些種子大而肉厚,嘗起來味道像極了葵花籽。種下後沒多久,它們就發芽了。但是當我們經歷了長達5年時間的漫長等待後,這棵秧苗仍處於青年期,尚未長出花莖。對於磁石草而言,它可能要經過10年之久才到開花的年齡。那麼在那個墓地裡,我那株心愛的磁石草又該有多大年紀了呢?可能,它比墓地裡最古老的墓碑樹立的年代還要久,那上面記載的日期是1850年。或許,它以前就站在那個著名的行軍線上,曾經親眼看見著逃亡的黑鷹(10)從麥迪遜湖撤退到了威斯康星河。毫無疑問,它見證了一個又一個關於當地拓荒者的葬禮,而這些拓荒者們則永遠地安睡在須芒草下了。

我曾經看見一隻電鏟,在挖掘公路旁邊的一條排水溝時,切斷了磁石草甘薯般的根。但是被切斷的根很快就抽枝發芽了,長出了新的葉片,再然後長出了長長的花莖,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這種植物從來都不會入侵到新的環境中去的原因。不過,我們時常會在最新築成的公路旁邊發現它們。它一旦生了根,幾乎就能夠經受得住任何損毀,當然,持續性的放牧、割草以及耕作除外。

為什麼磁石草會從放牧的大草原上消失呢?我曾經見過一個農民將他的乳牛趕到了一片未曾開發的大草原上,之前這片草原僅供偶爾收割乾草之用。這些乳牛先將磁石草啃光,然後才去吃其他的植物。於是,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其實野牛也是偏愛磁石草的,只不過野牛不會忍受整個夏季都被圈圍在柵欄裡啃食同一片草地罷了。這也就是說,野牛在草地上覓食是有間歇性的,這也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磁石草會從它們口下餘生。

這或許就是令人為之動容的天意,它讓成千上萬的動植物在相互廝殺中成就了現在的世界,並留有一份歷史滄桑感。現在,同樣令人為之動容的天意,卻要將它從我們這裡抹去。當最後一隻野牛離開威斯康星,幾乎沒有人會為之哀傷;當最後一株磁石草追隨著野牛前往夢寐以求的、蒼翠繁茂的大草原時,也同樣不會有人為之哀傷。

8月

綠色的大草原

許多繪畫作品之所以能夠聞名世界,之所以經久不衰,就在於它們能被不同時代的人們所關注,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我們總能找到幾雙有鑒賞力的眼睛。

其實,我倒是知道一幅容易消失的畫作,除了某些四處遊走的鹿兒之外,它根本不被人們所關注。在此揮毫潑墨的是一條河,然而同是這一條河,當我帶朋友來參觀時,它卻永遠地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於是,打那以後,它只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

和其他藝術家一樣,我的河也是有性情的,何時有繪畫靈感,或者這種靈感能持續多久,都是不可預知的。但是在仲夏時節,在一天好似一天的日子裡,天上的雲朵像白色戰艦一般游來游去,徜徉在沙灘之上,去看一看它是不是在工作也是值得的。

繪畫在一條寬闊的泥沙帶上進行,泥沙稀疏地附著在傾斜河岸的沙子上。當泥沙在陽光底下慢慢變干的時候,金絲雀會跑到沙坑裡去沐陽光浴,而麋鹿、蒼鷺、雙領鸻、浣熊、烏龜也不甘落後,紛紛用各自的足跡為畫作鑲上花邊。此時此刻,沒有人知道接下來它會畫什麼。

但是,當我發現沙帶上的荸薺慢慢變綠的時候,我便開始密切地注視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變化,因為這往往是它創作興趣高漲的信號。近乎在一夜之間,荸薺突然變身為厚厚的草地,蒼翠而濃密,就連附近山地裡的田鼠也拒絕不了這種誘惑,傾巢出動,直奔這片草地而來,很顯然它們打算晚上在這住下來,在天鵝絨般的草甸上蹭蹭肚皮。一串串整潔的田鼠痕跡顯示了它們的熱情。鹿兒在草甸上來來回回地走著,顯然它們是奔著腳下的樂趣來的。就連一直不愛出門的鼴鼠也一改往日的習慣,掘出了一條跨過乾枯河岸通往荸薺甸的路,在那裡,它可以隨心所欲地擺弄嫩綠的草甸。

眼下,草甸上有多得數不清的嫩綠的植物籽苗,有的小得根本認不出,而這些存在的生命源泉,全都來自於荸薺帶下面潮濕而又溫暖的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