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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農業時代早期

隨著農業的出現,人類歷史在那些採納農耕的地區進入到一個新階段。我們稱之為農業時代早期。世界史著作通常會忽視這個時代,這些作品基本上都具有一個不言而喻的假定:農業的採納直接通向城市、國家和文明。本章這部分內容想提醒大家注意一個事實,即這些大型權力結構直到幾千年後才出現。事實上,農業時代早期很漫長,幾乎和第一批城市出現到今天的整個時期一樣長!那麼,早期農民是如何生活的?最早的農業社會是什麼樣的?在人口密度大致增加到要求大量人口集中到複雜的城市和國家之前,農業是如何不斷擴展的?

當我們使用農業時代早期這個表述時,我們所討論的社會,顯然建立在農業之上(即每個人以農業為生)。這些社會的運作不需要城市、國家或通常所謂的「文明」。在今日世界的某些地區,早期農業社會依舊存在(比如,雅諾馬馬人和巴布亞新幾內亞高原地區的人們),不過完全被邊緣化了。然而,就最近 1 萬年而言,在其中 5000 年時間裡,這種社會主導著人類的生活方式,也是所有人類共同體中最龐大和最複雜的社會。

在全球不同地區,這個時代開始的時間很不一樣。在世界某些地區,比如西南亞,農業時代早期大致始於 11000 年前(大約公元前 9000 年),一直持續到大約 5200 年前第一批城市和國家的出現。在另一些地區,農業、城市和國家出現的時間更晚,而在其他一些地區,城市和國家從來沒有出現過。在本章中,我們準備考察大約 6000 年的人類歷史,大致公元前 9000 年到公元前 3000 年這段時期,即從農業的最早跡象到最初的城市和國家的出現。

某些地區對農業的採納意味著,那些世界區的人類歷史開始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發展軌跡。自農業在非洲-歐亞大陸首先出現以來,它隨之養活了最龐大的人口,也包含了最豐富的被馴化的動植物。美洲——農業在那裡出現得較晚——擁有的人口數量位居第二,也具備相當可觀的生態多樣性,儘管潛在的可馴化植物不如非洲-歐亞大陸野生禾本科植物那麼有營養,而且潛在的可馴化動物也很少(早期的人類捕獵者可能已經把它們趕盡殺絕了)。

在澳大拉西亞,農業很早就出現了,但是規模有限。那裡的人口很少,部分原因可能在於,農耕者面臨著有限的生態多樣性,以及缺乏潛在的可馴化動物。真正的農業只存在於巴布亞新幾內亞,當地的主要作物是芋頭。農耕從未在澳大利亞站住腳跟,直到兩個世紀之前歐洲人到來之際,那裡的土著居民一直過著成功的採集生活。在太平洋世界區,乘坐獨木舟穿越大洋的移民很晚才把農業傳播到那裡,儘管相似的生態環境限制了潛在的可馴化物種的範圍,儘管許多島嶼的脆弱環境限制了人口密度。

農業時代早期的技術和生產力

早期農民在他們所能夠生產的食物總量方面,面臨著一系列限制。這些限制因素包括:能源短缺、肥料和(或)養分不夠以及水資源缺乏。

在農業時代早期,絕大多數能源和勞動來自人類本身,因此,孩童作為潛在的農場勞動力變得越來越重要。顯然,直到所謂的次級產品革命之前(我們在下一章將會討論),人類幾千年都沒能瞭解動物糞肥的好處。在這個時代大部分時間,人們很少使用灌溉。任何大規模的灌溉活動,或許需要動用國家的強制性權力,隨著氣候的持續變化和人口的不斷增長,這種強制變得更有必要。

早期農民採取的三種主要耕作技術(或方法),反映了上述局限性。這三種技術是園藝農業(horticulture),火耕或刀耕火種農業,以及奇南帕農業(Chinampa agriculture)。園藝農業類似於一種商品蔬菜栽培,在 20 世紀,許多社區花匠還在使用這種方法。它使用傳統的技術和工具,比如用裝有木柄的石斧來開闢土地;用腳犁和鋤頭種植;用帶有木柄的骨頭或石頭鐮刀收割;用石頭來碾磨穀物。由於所有能源由人力提供,因此,這些工具的效率就顯得十分關鍵(參見圖 5.4)。當考古學家嘗試瞭解農業時代早期人類的生活方式並測定其年代時,這些工具提供了重要的證據。

  

圖 5.4 園藝農業。

在 17 世紀的秘魯,人們用園藝農業的工具(腳犁和鋤頭)和技術收穫馬鈴薯。人類勞動是能源的基本來源

中國的一個遺址提供了農業時代早期園藝農業社會發生技術革新的一個例證。在黃河流域的磁山遺址中,農業時代早期的土層被發掘出來,年代為公元前 6000 年到公元前 5700 年之間。那裡發現了數以百計的地窖,它們顯然是用來儲存過冬的穀物。用來種植和加工小米的石鏟、石臼和杵也被發現,另外還有用來盛食物的圓碗和三腳大淺盤。

火耕農業——也以刀耕火種農業著稱——現在依然是亞馬孫盆地雅諾馬馬人採取的活動。從事火耕農業的早期農人面臨著廣闊的森林,他們要「清除」過多的樹木和矮灌木,這樣,他們的土地、莊稼和放養的動物才能夠獲得充足的陽光和養料。他們先選擇一塊林地,用手斧或焚燒的方式來清理草木,然後在這些土地上耕作 1 年到 5 年不等。一旦某塊土地的肥力耗盡之後,他們就遷移到另一塊林地,開始新一輪的刀耕火種過程。在北美和歐洲的溫帶地區,農民基本上拋棄了火耕農業,但是,它在熱帶雨林地區一直持續到今天,雅諾馬馬人就是證明。

奇南帕農業——由中美洲的農民創造,是指以木料和泥土於湖中建造漂浮的地皮,然後在上面種植作物(參見圖 5.5)。奇南帕農業與阿茲特克人聯繫密切,因此,我們將在第 9 章做出更詳細的討論。

圖 5.5 奇南帕(人造湖田)。

奇南帕農業由中美洲的農民創造,是指在以木料和泥土於湖中建造漂浮的地皮,然後在上面種植作物

與後來的農業技術相比,農業時代早期的這些技術效率很低。不過,它們比舊石器時代的技術更加高效,隨著它們逐漸提高效率和生產力,人口開始以更快速度增長。根據人口學家的估計,在舊石器時代末期,人口可能將近 1000 萬;據他們估算,在農業時代早期,全球人口大約 5000 萬,即在 6000 年時間內增長了 4 倍。

農業的傳播

我們不要忘記一點,即農業是在地理上相互隔絕的幾個地區獨立發展起來的,其基礎在於當地存在合適的、潛在的馴化物種。農業一旦在這些「起源中心」確立之後,它必然會向全球傳播。這種傳播在一些地區非常迅速,在非洲-歐亞大陸尤其如此,因為這個世界區大體上的東西走向,有利於馴化物種在相同氣候環境中的傳播。在其他地區,由於需要適應不同緯度的氣候,這種傳播緩慢許多。

農耕的傳播,要麼因為狩獵-採集民族採納了農業,要麼因為正在擴張的農業社會取代了狩獵-採集民族,儘管考古證據難以辨別在不同地區到底哪種因素更重要。耕作無疑比採集更有利於人口增長,然而,隨著人口的逐漸增加,農業社會面臨可持續發展問題。當數量有限的動植物物種需要餵養的人口越來越多時,一些家庭被迫遷移和開墾新土地。這不僅意味著原有的共同體變得更龐大,也意味著新的農業共同體的不斷出現。研究人員安默曼(Ammerman)和卡瓦利-斯福爾扎(Cavalli-Sforza)通過借鑒群體生物學來論證前進波模式(wave of advance model)。他們認為,農業社會邊緣地區的人口增長,再加上地方移民模式,必然導致農業人口範圍的擴大(農民穩定地向環境合適的外圍遷移)。

就這種擴張的原因和速度而言,考古證據顯得模糊不清,因此,兩種有助於史學家考察農業傳播的新方法出現了:語言分佈和遺傳研究。語言證據表明,在太平洋世界區,大約公元前 3000 年,說南島語(Austronesian languages)的民族將稻穀種植從中國大陸傳播到台灣島,1000 年之後,又傳播到菲律賓。他們在那裡馴化了新的穀物,然後在接下來 2000 年時間,通過令人驚訝的獨木舟移民活動(關於這種移民的更多內容,參見第 9 章),他們將這些穀物傳播到太平洋遙遠的群島。語言的傳播,尤其跟隨移居新地區的農民一起傳播的「稻米」的同源詞,證明了農業移民取代了東南亞原有的狩獵-採集民族。

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班圖語民族在公元前一千紀的移民活動,促進了牧牛業、高粱和小米種植在非洲大陸的傳播。這些班圖語民族的故土,可能位於現代喀麥隆的熱帶稀樹大草原。或許在一段乾旱時期,他們可從那裡順著大草原走廊穿越森林,向南遷移。語言證據證明,這些班圖語民族促進了農耕在非洲的傳播。

遺傳研究人員認為,農耕共同體遷徙時,它們可能帶有某種顯著的遺傳印記,現代人身上或許還可以找到這種印記的蛛絲馬跡。然而,這項工作的結果模糊不清,對線粒體 DNA(mtDNA)、Y 染色體 DNA(Y-chromosome DNA)和細胞核 DNA 的研究表明,在早期西南亞農民對歐洲基因庫的貢獻值上,這些研究得出的結論並不一致。一些 mtDNA 研究顯示,西亞農民的貢獻值大約為 20%,而 Y 染色體 DNA 研究顯示的數值高達 65%。我們可以對 mtDNA(由母系遺傳)研究數值與 Y 染色體 DNA(由父系遺傳)研究數值之間的差異做出如下解釋:它證明男性農業移民移居歐洲,並且與當地婦女結婚。最近利用 mtDNA、Y 染色體 DNA 以及常染色體標記的研究表明,農業時代早期對歐洲基因庫的貢獻值在一些地區超過 20%,由東向西逐漸減少(從希臘的 85% 到法國的 15%),我們從源自西亞的擴張可以預料到這一點。

2010 年的一項研究比較了農業時代早期土耳其和北歐的居民點,它進一步支持了前進波模式。對馴化動物和早期農民骨骼的遺傳分析表明,大約公元前 8000 年,大量農民開始從西南亞移居歐洲。這些農耕者帶去了他們馴化的牛和豬。由於基因突變的緣故,這些農民可以飲用和消化大量生牛奶(早期智人最初無法做到這一點),這使顯著的人口增長成為可能。有跡象表明,在一些地方,當地採集民族和農業移民之間發生了衝突(例如,在德國城市塔爾海姆附近發掘出了 34 具被棍棒打死的骸骨),同時也存在偶爾的物品交換和貿易往來。定居者推進到巴爾幹半島,然後北上抵達今天的奧地利、匈牙利、德國和斯洛伐克,這種不間斷的移民潮最終導致採集民族在整個北歐消亡。7 

2010 年另一項時間更近的研究——從 8000 年前的人體骨骼中抽取 mtDNA 進行研究,而這些骸骨發現於德國德倫堡一處墓地——也支持前進波模式,不過,它證明採集民族和農民之間的雜交,而不是相互衝突和取代。從骸骨抽取的 mtDNA 與生活在現代土耳其和伊拉克的人們的 mtDNA 很匹配,這進一步證明,農耕很可能是由移民傳入歐洲,而不是被當地的採集民族採納。與上面一段提到的考古證據不同,德倫堡的 mtDNA 證據表明,採集民族並沒有因為農民移民的進入而「消亡」,而是與後者混居,共同創造了具有混合基因血統的後代。8 

不管農業傳播的主要動力是什麼,一個無可爭辯的結果就是,農業時代早期,農耕共同體的數量越來越多,大約到 5000 年前,地球上大多數人都以農業為生。大約 1 萬年前,農業只出現在西亞,或許還有巴布亞新幾內亞。到 7000 年前,農耕已經出現在今日巴基斯坦境內印度河流域的丘陵地帶,以及中國的黃河和長江流域。到了早期農業時代末期,即大約 5000 年前,農業已經成為歐洲、巴爾幹半島、撒哈拉以南非洲、或許還有中美洲和南美洲部分地區的主要生活方式。這些地區人口密度的增加,也為集體學習提供了更多機會,因此,農業時代早期為人類歷史注入了一股新的社會活力。

農業時代早期不斷增長的社會複雜性

居住在永久性住所的農民,在各種村莊匯聚起來。當時還沒有城市和國家,村民居住的共同體大小不一,從十幾戶到幾千戶家庭不等。對農業時代早期的人來說,村莊就是整個世界!不過,這並不是說農業時代早期是一個整齊劃一的時代,因為並不存在一個模版來規定村莊應當是什麼樣的。由於村莊之間差異巨大,因此,不同村莊村民的生活也千差萬別。

永久地居住在同一個定居點的生活方式,對人類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大型的、人口密集的共同體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居民的日常生活。這些村落肯定會存在緊張和衝突,這就需要一些機制來化解衝突,因為現在的家庭基本上不得不與鄰居和睦相處。人類學家將這種情況稱為各種離心傾向(有利於整個共同體)或向心傾向(有利於單個家庭)之間的張力。農業時代後來出現的政府和法律制度,可以回溯到早期村莊的這種張力。這些關係也導致社會複雜性的增強,因為更大的集群和私人財產的出現,致使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了權威、性別差異和身份問題。基本的人類學理論認為,集群規模越大,需要更明確地行使權力和權威;這樣,在整個農業時代早期,舊石器時代平等的血親關係逐漸被財富和權力的垂直等級制所取代,世界各地墓葬中隨葬品數量和價值的巨大差異證明了這一點。

農業時代早期的村莊

儘管所有的農耕共同體都顯示出社會複雜性的增加,不過,農村的實際日常生活經歷卻千姿百態,它們取決於村莊的各種條件和地理環境。村莊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演化過程,簡單地在一個地方居住下來,與創造一個組織良好的村莊並不是一回事。幼發拉底河流域最早的村莊阿布胡賴拉(Abu Hureya)是由一些陷入泥漿的圓形小茅草屋組成,它們顯然是富裕的採集民族的住所。大約公元前 9600 年,這個社區被拋棄了,大約在公元前 8800 年,早期的農民在此定居下來。這個定居點很快發展成為一個大型村莊,建造了泥磚結構的矩形房子(與圓形結構不同,這種形狀更有利於增加房間);房子底層是儲藏室,上面樓層住人。

20 世紀 70 年代,南亞地區挖掘出了一個重要的早期農耕村莊,即巴基斯坦西部的梅赫爾格爾(Mehrgarh)遺址。從公元前 6500 年到公元前 2800 年,梅赫爾格爾一直有人居住,它是迄今為止在南亞發現的最早的農業時代村落。它離博蘭河不遠,也毗鄰博蘭山口——將印度-伊朗高原的高地與印度河流域的平原連接起來的一個主要通道。在最早的居住層,住房主要是矩形的泥磚建築,分成好些房間和隔間(可能用來存放穀物)。種植的主要作物是大麥和小麥,輔以椰棗樹以及瞪羚和瘤牛的獵取。在前陶器階段,墓葬中有一些實用的和奇異的器物,包括鐮刀、塗有瀝青的籃子、海貝以及綠松石。在公元前 6000 之後,墓葬中出現了陶器;也有馴化瘤牛的遺傳證據,或許還有馴化棉花的最早證據。梅赫爾格爾遺址是一次十分重要的發現,因為它為南亞地區從富裕採集生活向最終的城市化的漫長過渡提供了罕見的證據。

在中國南部,湖南省的八十場遺址位於長江和洞庭湖之間一處低窪的平原地區。考古學家發掘出的最早地層(年代大約為公元前 7000 年)顯示出了一些深達泥炭層的柱坑,它們被用作村莊住房的基座,因為這些住宅需要搭建在洪水氾濫的平原之上。八十場是中國最古老的、年代得到測定的農耕村莊之一,它證明了一種需求,即住房建造的方式和地點必須有利於農業的成功,就八十場遺址而言,房屋的建造必須以稻穀的馴化為基礎。

在中國北部地區,農業時代早期的證據是仰韶文化,黃河流域已經出土了許多仰韶文化遺址。仰韶文化是一種精緻複雜的農業定居文化,從大約公元前 5200 年到公元前 3000 年,持續了 2000 多年。仰韶文化最重要的遺址是半坡遺址,一個由很深的壕溝保護起來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村莊。住宅區位於壕溝保護範圍之內,而村莊的墓地則位於壕溝之外(參見圖 5.6)。通過中國的幾個遺址,我們粗略窺見了東亞農業時代早期的演化過程中日益複雜的鄉村生活的變遷,以及特定的環境所扮演的角色。

  

圖 5.6 半坡。

仰韶遺址的發掘,位於中國北方的半坡。這一早期農業村莊中的房屋被一條很深的防衛溝環繞

在遼闊的美洲世界區,那裡的考古學家也發掘出了農業時代早期村莊生活的證據。北美的科斯特(Koster)遺址位於伊利諾伊河下游澇原邊緣的絕壁處,最初是採集民族的臨時營地,後來發展成為複雜的、適合長期居住的定居點,儘管居民可能是富裕採集民族而不是農民。住房呈矩形,建造在 4.8×4.25 平方米的平台上,室內有火塘。食物儲藏在地窖中,還有用來蒸蛤貝和烤肉的盆子。死者似乎埋葬在特定墳場,五具被埋葬的狗的殘骸(年代為公元前 6500 年)也被發現。

南美的一個主要村莊遺址拉帕洛馬(La Paloma)建造在秘魯海岸,大約公元前 6800 年到公元前 3700 年之間,那裡一直有人類居住。在其最繁盛時期,村莊有 50 座圓形拱頂住房,它們都建在平底坑上面。牆面上部由籐條編製,屋頂蓋以茅草。發掘出來的物件證明,居民的食物包括收集的海洋資源以及早在公元前 6000 年以來就馴化的葫蘆、南瓜和豆類作物。死者的屍體保存在海鹽中並被蘆葦席捲起來,墓穴上方架起的火幫助屍體變干以便於保存。人工製品——包括顏料、魚鉤、黑曜石以及奇異的貝殼的分佈表明,這個遺址當時還是一個平等社會,不存在農業時代早期其他遺址中發現的權力和財富的垂直等級制。

我們現在準備考察來自英倫三島北部的一個村落,以此結束對農業時代早期村莊的概覽。這個村落叫斯卡拉佈雷(Skara Brae),位於蘇格蘭北部奧克尼島西海岸。在 1850 年一場風暴吹出少數幾座石砌房子的大致輪廓之前,該村落一直為泥沙掩埋。1928 年,考古學家戈登·柴爾德(Gordon Childe)開始發掘這個遺址,發現了七座房子;後來又發現了三座。放射性測年表明,在公元前 3100 年到公元前 2500 年之間,該村落一直有人居住,這個遺址是迄今為止在歐洲發現的最完整的農業時代早期村落。

該村落最初可能離海岸有一定距離,居民是一些農民,不過,這些人也狩獵和捕魚。奧克尼群島缺少木材,早期居民只能使用其他的建造材料,比如石頭。當地居民需要建造堅實的石砌房子來防禦嚴寒,因此,他們的房子地基都打在由此前的生活垃圾構成的土丘(考古學家稱之為垃圾堆)之中。牆體所使用的,是海水自然沖刷塑造過的大塊石板,牆面和屋頂鋪設木料、泥煤、土和草料來防風雨。不但房子由石頭建造,裡面的傢俱也是如此。遺址中發現了石床、梳妝台、儲物櫃以及罐子、骨針、珠子項鏈、神秘的刻有圖案的石球、盛有紅赭石的容器(參見圖 5.7)。其中一所房子可能是作坊,它被分成小間,裡面發現了骨頭、石頭和鹿角碎片,這些可能是製造工具留下的副產品。我們對這個村子的社會結構知之甚少,不過,我們很清楚,大約公元前 2500 年,由於氣候惡化,這所農業時代早期環境最惡劣的村子不再適合人類居住,因為它看上去好像被居民完全拋棄了。

  

圖 5.7 斯卡拉佈雷。

斯卡拉佈雷位於蘇格蘭北部奧克尼島上,年代大約為公元前 3100 年到公元前 2500 年。這些住房和裡面的傢俱都是石頭建造,石頭是該島最容易獲得的建築材料

農業時代早期的性別關係

考古學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農業時代早期共同體的性別關係,但是,這種證據是模糊的,至多只是部分地回答了如下問題:農業和定居的村落生活對婦女地位造成了什麼影響。這種變遷顯然改變了男人和女人的相對地位,不過,並不存在一個標準模式來規定這種變化應當如何發生。部分難題在於,我們通常很難從考古記錄中將男性遺留物與女性遺留物區分開,被發現的許多器物並沒有明確地表明它們專屬於某個性別。人類學家和性別史學家經常將當時社會與現代的農業時代早期社會進行比較,希望由此重建那種變遷過程中可能發生的事情。其中一個假定認為,由於 20 世紀園藝農業社會所使用的石器工具通常由男性製造,因此,農業時代早期的情況可能也是如此,但是,這種觀點很難成為定論。

通過研究非洲南部山族採集民族,一些研究者指出,定居生活降低了婦女的地位。遷徙部落往往更加平等,男人和女人扮演的角色對部落的生存同樣重要。這種觀點認為,定居生活改變了這一切,因為婦女被局限在相對封閉的家庭之中,男人得到解放,他們擔任更多的公共角色,包括牧牛和參與「政治」。這種變遷最終意味著,婦女的一些工作,包括打水和其他家庭瑣事,被認為是地位低下的。

另一種對農業時代早期性別角色的解釋認為,在促使共同體放棄流動生活、轉向定居生活(通過積極地、有意識地致力於植物的培育)方面,婦女或許起到了領頭的作用,因為流動採集的生活方式對婦女而言尤其艱辛。通過考察蘇丹的富裕採集民族,人類學家找到了支撐這種觀點的證據。9 另一方面,對敘利亞阿布胡賴拉遺址的骨骼殘骸進行的分析表明,相對於食物採集,農耕對婦女提出了更多體力要求。許多女性骨骼也得到分析,她們的腳趾骨發生了變形,上臂粗壯,可能是成天碾磨穀物導致的,而男性骨骼則沒有這種變形。

有證據顯示,與食物採集民族相比,農業時代早期生活水平最初都下降了(對男性和女性都一樣),這就使得上述模糊的解釋更加複雜。生活水平之所以下降,原因或許在於,農民依賴的食物種類不如採集民族那麼豐富,他們的飲食更單調、也更沒有營養,這也解釋了一些早期農民的骨架不如相鄰地區採集共同體成員的骨架那麼高。如果主食歉收,那麼饑荒很可能隨之而來,而且成為常在的威脅;與食物採集者相比,農民的工作更辛苦、花費的時間更長、身體承受的壓力更大(骨骼研究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們想盡辦法擺脫農業時代早期共同體所面臨的各種威脅。可以肯定地說,在這些共同體中,男人和女人的角色以及隨之而來的地位都逐漸得到明確的界定。

為何一些村落變成城鎮?

並非所有村落都會發展成城鎮和城市。我們現在關注的,乃是一些村落規模增大、最終成為城鎮的具體原因。在第 6 章,我們會進一步分析這些早期城鎮如何發展成為城市和國家。

考古證據提供了一些引人注目的例子,即某些特定的村落發展壯大,最終達到城鎮規模。然而,我們並不清楚這些特定中心增長的原因。其中一些可能是重要的儀式中心,對周圍村落具有精神上的重要性。另外一些顯然擁有很有價值的資源,比如穩定可靠的水資源。另外一些成為重要的商業中心,或許由於它們控制著有價值的貨物的貿易,或者位於重要的貿易或移民路線的交通要道上。在本節最後部分,我們考察農業時代早期兩個不同的遺址,即傑裡科(Jericho)和恰塔霍裕克(Catalhoyuk)。第 9 章將考察第 3 個遺址,即北美的查科峽谷(Chaco Canyon)。

傑裡科:世界上最古老的城鎮?

今天的傑裡科位於現代巴勒斯坦境內約旦河谷地,南距死海約 16 千米。傑裡科低於海平面 263 米,是世界上最低的永久性定居點。對這一遺址的考古勘查開始於 1868 年,這項工作也在 20 世紀前半期斷斷續續進行。1952 年到 1958 年間,凱瑟琳·凱尼恩(本章前面已經提到過她)利用現代考古技術對遺址進行了廣泛勘測。凱尼恩尤其感興趣的,是發掘出希伯來《聖經》上記載的「棕樹城」,在猶太教-基督教傳統中,這座古城被尊奉為以色列人擺脫埃及奴役之後的回歸之地。隨著挖掘工作的展開,她很快發現了一些早於《聖經》記載好幾千年的證據。最終,她挖掘的壕溝抵達一處農業時代早期定居點的遺存,這處遺址佔地大約 2.4 公頃,年代大概在公元前 9600 年。後來還發現了更早的土層,它表明,納圖夫文化的富裕採集民族早在約公元前 12000 年就居住在傑裡科,這樣,傑裡科成為人類歷史上一直有人類居住的最古老的定居點。

有助於解釋傑裡科的起源和長久存在的關鍵性資源,就是水,在那種嚴酷的沙漠環境居住,水絕對是必不可少的。這座城市位於切爾干河(Wadi Qelt)一塊綠洲上,令人驚訝的是,它有可靠的地下水供應,即著名的埃內斯-蘇丹泉(the Eines-Sultan spring),在人類連續居住的 14000 年時間裡,泉水顯然從來沒有乾涸過。在聖經中,這處自然水資源被稱為以利沙泉(Elisha』s Spring),根據《列王紀下》(2:19-22)的一則故事,先知以利沙讓傑裡科(聖經中為耶利哥)的水變得有益於人的健康。每分鐘從這口泉中湧出的淡水超過 3800 公升,一套精妙複雜的灌溉系統將這些水分配給大約 1011 公頃的農田。土壤本身是沖積而成,非常肥沃,自採集生活向農業過渡開始以來,土壤、陽光和水的結合就使得這塊土地深深吸引著富裕的採集民族和農民(參見圖 5.8)。

圖 5.8 傑裡科。

傑裡科位於現代巴勒斯坦境內約旦河谷,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人類在此連續居住了大約 14000 年

傑裡科的最早居民為納圖夫人,農業居民隨後取而代之,他們馴化了二粒小麥和大麥,在村落周圍建造了石頭圍牆,牆外是一條石砌壕溝,由此體現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合作。在大約公元前 8350 年到公元前 7350 年期間,村落發展成一個城鎮,很可能有 3000 多農民居住在圓形的泥磚房子中,從這些房子的排列來看,當時不存在任何明顯的城市規劃。後來的居民學會了馴養綿羊,也發展出一種保存人類頭蓋骨的崇拜儀式,其中包括將貝殼放在眼眶位置。

更晚的居住層不太明顯地展現了日益增強的社會複雜性,這意味著傑裡科已經從一個大型村落發展成一座城鎮。通過對這些前青銅時代地層的勘探,考古學家發現了狩獵和耕作工具,比如箭頭、鐮狀刀片、斧頭和磨石;食器包括石灰石製作的碟和碗;錠盤和織墜;以及必定與某種宗教或禮儀活動聯繫在一起的真人大小的灰泥像。在經過幾千年的連續定居之後,公元前 1700 年到公元前 1550 年間,傑裡科的規模給人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當時,這個地區出現了快速的城市化,城市之間充滿衝突,一個駕馭戰車的精英階級為傑裡科組織了強大的防禦力量。

恰塔霍裕克、黑曜石與偉大的母神

恰塔霍裕克是農業時代早期的一個定居點,位於現代土耳其境內科尼亞平原上,大約建於公元前 7300 年。20 世紀 60 年代早期,英國考古學家詹姆斯·梅拉特(James Mellaart)發現這個遺址並展開挖掘工作,該遺址佔地 13 公頃,分成 12「層」。儘管科尼亞平原是土耳其降雨最少的地區之一,不過,在農業時代早期,這裡河流縱橫交錯,河水、沖積土壤以及蘆葦沼澤使得這塊土地非常有利於農耕。考古學家認為,當地一些小型的、先前存在的村落發展成為一個人口密集的共同體,比如恰塔霍裕克,大約到公元前 6200 年,居民可能多達 8000 人。

該城鎮的住宅很緊湊。每一所房子基本上呈矩形,四邊與其他房子相連,房子之間沒有巷子或道路。屋頂是平的,木梯可達屋頂,由上面的活板門可以進入屋內。據考古學家估計,每一所房子的壽命大概為 70 年,當屋頂塌陷之後,就可以在原址上重新修建房子(參見圖 5.9)。居民以馴化穀物和蔬菜以及放牧綿羊維持生計。恰塔霍裕克的居民也交易火山玻璃,即著名的黑曜石,這種石材產自大約 128 千米之外的卡帕多西亞。通過敲打這種有用的石材,就可以得到一些邊緣堅硬、鋒利的石片,然後把它們製成非常有效的狩獵和耕作工具。在恰塔霍裕克發現的工具,幾乎都用黑曜石製造。

  

圖 5.9 恰塔霍裕克。

一位藝術家對恰塔霍裕克(位於現代土耳其境內)的印象。恰塔霍裕克大約建於公元前 7300 年,這座城市人口很密集,居民以耕作和交易重要的自然資源——黑曜石(一種很有價值的火山玻璃)維持生活

在恰塔霍裕克遺址,房子的白牆和地板上繪製了一些醒目的紅色藝術形象。已經挖掘出了現實的人物形象和抽像的幾何圖案。其中一個主題,就是描述人類與一系列圍繞一頭巨大野公牛展開的活動。最近的發現(2008 年)進一步強化了野公牛的重要性:幾組野公牛角設為柱子,從排列方式看,它們似乎在保護葬在地下的死者。另一幅圖畫所展示的,乃是禿鷹環繞的無頭人。最讓人迷惑不解的是,這些圖案對人物的描繪都以程式化的女性形象和一系列女性雕像來表現。梅拉特最初認為,恰塔霍裕克是一個重要的祭祀中心,用來祭拜一位偉大的母神,不過,不管崇拜的對象是什麼,非凡的繪畫、墓葬活動以及女性肖像,證明存在一種豐富的、富於象徵意義的宗教信仰,或許也解釋了這個農業村落為何會發展到如此龐大的規模。正如這些例子所表明的,我們需要認識到一點,即從村落向城鎮的演進,是一系列變量結合在一起的結果,其中包括可靠的水資源、肥沃的土壤、很有價值的自然資源以及神聖或象徵的意義。

儘管存在密集的人口、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以及日益複雜的神聖信仰體系,不過,就上述定居點以及農業時代早期大多數社會的居民而言,他們依然生活在一個相對平等的社會世界。恰塔霍裕克和傑裡科的住宅在大小和佔有方面基本沒什麼區別,這表明,當時還不存在社會等級制。儘管男性和女性的墓地有時候有一些性別專屬的物件,不過,這些東西本身沒什麼價值,婦女似乎得到相同份額的食物,這意味著,雖然農業時代早期男女之間的文化差異得以確立,但並沒有導致婦女在經濟上的從屬地位。最後,即使在農業時代早期這些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城鎮,也沒有真正的證據表明一個宗教或領袖精英階級出現了。因此,本章要提出來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共識性權力(指領導人在共同體的一致同意下進行統治)的早期形式如何出現於早期農業時代的晚期。第 6 章將討論這個問題,並且考察這種權力在後來如何轉變為強制性權力(領袖以武力威脅進行統治),最終導致富人和窮人、精英和農民以及國王和皇帝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