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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科技的軌跡

專家導讀

全書充滿了「擬人」和「隱喻」,本章尤其如此。這是凱文·凱利的風格。

在接近「科技想要什麼」的最終結論(不是最終答案,是作為科技思想家的思考結論)的時候,從更宏觀的角度,看清楚科技發展的軌跡至關重要。

凱文·凱利提了一個非常簡明的問題:如何識別出那些「必然的過程」,以及經過人類意願「選擇的過程」?在作者看來,「我們的任務就是引導每一次新發明培育這種內在的『善』,使之沿著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進」。

本章歸納列舉了13種「外熵趨勢列表」,以刻畫「科技的軌跡」:它們依次是:提高效率(參見第四章)、增加機會(參見第六章)、提高自發性(參見第七章)、提高複雜性、提高多樣性、提高專門化、提高普遍性、增加自由、促進共生性、增加美感、提高感知能力、擴展結構、提高可進化性。

對這些科技趨勢因素的剖析,充分展現出凱文·凱利細緻入微地體察、傾聽「科技之聲」之後閃現的睿智光芒,下面擷取幾例:

複雜性:技術元素的複雜性在提高,但更重要的是「各種技術血液中被添加了信息層,經過重組用於更複雜的產品」。

多樣性:多樣性往往是雜亂無章的另一種說法,但「多樣性提高是健康的徵兆」。

普遍性:當普遍性橫掃一切的時候,多樣性並未消失,而是更深地「嵌入」到了生命體之中。

自由:最主要的是選擇的自由。

共生性:「技術元素向共生性的發展推動我們去追逐一個古老的夢想:在最大限度發揮個人自主性的同時,使集體的能力最大化。」

美感:網絡「就像你的情人」。

感知能力:「技術元素準備操縱物質,重組它的內部結構,為其注入感知力。」

結構:自然的進化過程十分緩慢,但關於進化的信息卻異常活躍、急速增長。「知識是一種網絡現象,賜予知識力量的是關聯性。」

可進化性:「進化想要進化」,「進化的進化是變化的二次方」。

語言發明、文字出現、技術元素日漸顯示其無盡的活力——所有這些,在凱文·凱利看來,充滿神奇、充滿生機,科技的活力,「是一場召喚我們投身其中的無限博弈」。

本章是全書篇幅最長的一章,也是作者思想縱橫捭闔、氣勢恢弘的一章。

那麼,科技的需求是什麼?科技想要的,就是人類想要的——我們同樣渴望創造豐富多彩的價值。一項技術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理想角色後,會積極地為其他技術增加自主性、選擇和機會。我們的任務是引導每一項新發明培育這種內在的「善」,使之沿著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進。我們從技術元素中獲得的真實而重要的選擇是駕馭人類的創造物發展為那些使科技收益最大化的具體形式,同時防止它們自我羈絆。

至少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人類的作用是誘導科技沿著它的自然歷程前進。

可是我們怎麼知道它想去哪裡?如果技術元素的某些方面注定要出現,某些方面因為人類的選擇才會出現,我們該如何區分?系統理論學家約翰·斯馬特(John Smart)認為,我們需要科技版的《寧靜之禱》(Serenity Prayer)。這份很可能是神學家萊因霍爾德·尼布爾寫於20世紀30年代的祈禱詞,在十二步戒毒法參與者中很受歡迎,它寫道:

上帝,請賜我寧靜,

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一切;

賜我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一切;

並賜我智慧去認清這兩者之間的分別。

那麼,我們怎樣獲得智慧去分辨科技發展的必然過程和人類意願決定的表現形式?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必然過程顯露出來?

我認為,方法就是認識技術元素長期的宏觀運動軌跡。技術元素想要的是進化開創的世界。在每一個方向上,科技都是40億年進化歷程的延伸。將科技置於進化的背景下,我們可以看到宏觀規則在當前時代是如何發生作用的。也就是說,科技的必然形態集合了所有外熵系統——包括生命本身——共有的大約12種動力。

我提議這樣判斷:在一種特定技術形式上觀察到的外熵特徵數量越多,它的必然性和親和力就越強。如果我們想要比較兩種技術的優劣,例如植物油蒸汽動力汽車和稀有金屬太陽能電動汽車,可以分析這些機器形式對上述判斷的支持程度——不只是符合,而且要超越。一項技術是否與外熵力量的運動軌跡匯合是《寧靜之禱》帶給我們的區分依據。

科技是生命的延伸,二者的共同需求是:

提高效率

增加機會

提高自發性

提高複雜性

提高多樣性

提高專門化

提高普遍性

增加自由

促進共生性

增加美感

提高感知能力

擴展結構

提高可進化性

這份外熵趨勢列表可以作為一種備忘錄幫助我們評估新技術,預測它們的發展趨勢。它可以為我們引導新技術提供指南。舉例來說,在技術元素目前這個特殊階段——21世紀新舊交替時期,我們正在建立錯綜複雜的通信系統。這種全球連線體系可以通過幾種方式實現,而我的保守預測是,可持續性最佳的運營技術是那些易於最大限度提高多樣性、感知能力和普遍性、增加機會以及促進共生關係的技術形式。我們可以比較兩種相互競爭的技術,觀察哪一種更支持這些外熵特性。它是否會展示多樣性?它對機會增加抱有信心還是認為機會將逐漸減少?它會提高自身的感知能力還是忽視這個方面?如果全面推廣,它會發展壯大還是不堪重負?

從上述視角出發,我們可以提出這樣的疑問,大型機械化農業是必然的嗎?這種由拖拉機、化肥、飼養員、種子供應商和食品加工商組成的高度機械化體系提供了充足的廉價食物,這些食物為我們發明其他工具創造了基本條件。這個體系維持我們的生命,讓我們可以不斷創新發明,最終推動人口增長,而這又導致更多新理念的誕生。這個體系比過去的食品生產體系——頂峰時期的溫飽型農業和畜力混合農業更符合技術元素的運行軌跡嗎?與未來可能出現的假想的替代農業體系相比,結果又是怎樣呢?我的不成熟的初步結論是,機械化農業必然產生,是因為它在能源使用效率、系統複雜性、結構、創新機會、技術感知能力和專門化水平這些特性上有所改進。但是,它不支持多樣性和美感的提高。

按照很多食品專家的觀點,當前食品生產體系的問題是嚴重依賴單一種植(非多樣性)極少數主要作物(全世界共有5種),這反過來導致藥物、殺蟲劑、除草劑、土壤物理性質干擾(機會減少)對農業的反常干預,以及過度依賴提供能源和養分的廉價石油(自由減少)。

其他可在全球推廣的方案是難以想像的,不過有跡象表明,較少依賴政府補貼、石油和單一種植的分散化農業也許可以替代現有體系。這種超本地化的專門化先進農業體系可以由真正達到全球流動的勞工移民或者靈敏的智能工業機器人具體操作。換句話說,技術元素用以取代高度機械化的大規模農業的是配置高技術裝備的個人或本地農莊。與艾奧瓦州玉米產區展現的企業化農業相比,新型先進農業更傾向於多樣化,創造更多機會、選擇和組織,提高複雜性、專門性和感知能力。

這種更具生命親和力的新式農業將取代工業化農業,正如工業化耕作取代自給自足型耕作一樣,後者仍是今天大多數農民的標準生產模式(他們主要生活在發展中國家)。以燃油為動力的農業必然是今後很多年全球最大的食品來源。更具感知能力、更加多樣化的農業巧妙地延長了技術元素的軌跡,很像體現語言技能的薄層添加在我們的動物本質的大腦上。這樣,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分散的農業就必然出現了。

可是,如果說技術元素的軌跡是必然事物組成的長列,我們為什麼要自尋煩惱去促成它們?難道它們不會主動地接連而至嗎?事實上,如果這些趨勢是必然的,即使我們想要阻止它們,也無法做到,對嗎?

我們的選擇可以減慢它們的速度,延緩它們的到來。我們可以設置障礙。正如前文中朝鮮上空的黑暗所顯示的那樣,一段時間內排斥必然事物是非常有可能的。另一方面,加快必然事物的步伐也有若干恰當的理由。想像一下,假如1000年前人類認識到政治自治、大規模城市化、女性受教育或自動化的必然性,世界將有多麼不同。如果幾個世紀前順應這些趨勢,也許可以加速啟蒙運動和科學的到來,幫助數百萬人脫離貧困,延長人的壽命,這不是天方夜譚。可是,在不同地區、不同階段,這些運動無一不被排斥、延誤或者積極壓制。人們繼續脫離這些「必然趨勢」來建設社會。從各種社會體系內部看,這些趨勢完全沒有顯示出必然性。只有回顧歷史,我們才會同意它們的確是長期趨勢。

當然,長期趨勢不等同於必然性。有人認為將來這些特定趨勢不再是「必然的」,黑暗時代隨時都有可能來臨,並使趨勢反轉。這是有可能發生的。

長期來看,這些趨勢的確只能是必然的。它們並不是注定會在特定時間出現。確切地說,這些軌跡就像重力對水的拉動。水「希望」從大壩底部滲出,它的分子時刻尋找向下和向外的出路,就像被強迫性慾望驅使。從某種意義上說,總有一天水將會滲出——即使它已在水壩裡停留了數百年,這是必然的。

科技的規則並沒有強制我們按部就班地生活。它的必然性不是有計劃的預言,而更像是一堵牆後面的水,積蓄了極其強烈的慾望,等待釋放。

聽起來我似乎是在描繪超自然力量,類似於遍佈宇宙的泛神論神靈。可是我的簡述幾乎是相反的。這股力量與重力一樣,內嵌於物質和能量的結構中。它遵循物理法則,服從自然界的最高定律——熵。這種等待爆發為各類技術的力量首先由熵推動,通過自組織過程成形,逐漸使死氣沉沉的地球躍進至生命世界,從生命中孕育出思維,從思維中創造出思想的產物。它是可以在信息、物質和能量交匯處觀察到的力量,能夠重複出現,能夠度量,儘管直到最近人們才開始研究它。

前面列舉的趨勢是這股動力的13個方面。這份列表並非無所不包,其他人也許有不同的概括。我也認為,隨著技術元素在未來幾百年的擴展以及人類對宇宙理解的加深,我們還會發現這種外熵推力的其他方面。

前面我對這些趨勢中的三種進行了簡述,說明它們如何在生物進化過程中展現自己,現在又是怎樣擴展到不斷膨脹的技術元素領域。在第四章,我分析了從天體到現在的單位能耗大戶——電腦芯片,能量密度表現出的長期增長趨勢。在第六章,我描述了技術元素擴展可能性和機會的方式。第七章中,我將生命的成長故事重述為生命提高自發性、展現「低」層次成分如何構建「高」層次組織的故事。在下面的部分,我將簡述其餘10種引領我們前進的一般趨勢。

複雜性

進化過程展現了幾種趨勢,但最清晰可見的是複雜性的長期增長。如果要求用平實的語言描述宇宙發展史,今天大多數人會講述這樣一個偉大的故事:天地萬物從大爆炸後最簡單的物質開始,慢慢形成幾個熱點中的分子,直至生命的微小火花閃現,接著更多複雜生物——從單細胞有機體到猴子——不斷湧現,最後簡單的腦出現了,並迅速創造出複雜技術。

大多數觀察者直觀地感覺到生命、思維和科技不斷增加的複雜性。實際上,現代市民不需要看到證據就確信140億年來萬物越來越複雜。這種趨勢似乎與他們生命中見證的複雜性明顯提高相似,因此他們很容易相信它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可是我們對複雜性的認知仍然很模糊,讓人難以理解,並且極不科學。波音747和黃瓜,哪一個更複雜?現在的答案是,我們不知道。我們憑直覺認為鸚鵡的內部組織遠比細菌複雜,那麼是複雜10倍還是100萬倍呢?我們缺少測量手段來評估兩種生物內部組織的差別,甚至沒有合理有效的定義幫助我們表達這樣的問題。

現在人們特別喜歡運用像數學一樣精確的理論來分析「壓縮」評估對象的信息內容的難易程度,以此作為複雜性的判斷依據。在保留本質含義的前提下越能夠簡化,複雜性就越低;越不能簡化,複雜性越高。這個定義本身具有缺陷:橡子和經歷了100年風雨的大橡樹包含同樣的DNA,這表示二者都可以被壓縮——也就是簡化到相同的最小信息符號串。因此,堅果和樹具有同樣的複雜度。但是我們感覺這棵不斷伸展的樹——所有獨一無二的小圓齒狀樹葉和彎曲的樹枝——比橡子更加複雜。我們希望創建更好的定義。物理學家塞思·勞埃德(Seth Lloyd)統計了關於複雜性的其他42種理論定義,但它們運用到現實生活中都有不足之處。

在我們等待具有實際意義的精確的複雜性定義出現的同時,大量事實證據表明,可以直觀感受的「複雜性」——這裡是粗略定義——不僅存在,而且還在增加。一些最優秀的進化生物學家不相信進化過程中存在複雜性提高的固有的長期趨勢,或者說,事實上他們不相信存在任何進化方向。但是一群相對年輕、離經叛道的生物學家和進化論者收集了一個令人信服的案例,證明存在清晰可見的複雜性增長趨勢貫穿整個進化歷程。

塞思·勞埃德與其他人一起提出,有效的複雜性不是自生物開始,而是在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就產生了。我在此前的章節中提出了同樣的觀點。按照勞埃德的信息觀,宇宙誕生後的前幾毫微微秒中量子能的波動使物質和能量聚集成塊。隨後經過重力放大,這些物質能量塊發展為各種星系的龐大結構,這顯示了星系內部組織的有效複雜性。

也可以說,複雜性先於生物出現。複雜性理論家詹姆斯·加德納(James Gardner)稱之為「生物的宇宙哲學起源」。生物的複雜性安裝了速度緩慢的防倒退棘輪,來自星系和恆星這樣的前輩。這些具有外熵的自組織系統就像生命一樣,在持久的失衡狀態邊緣徘徊。它們不像一次混亂的大火或爆炸那樣燃盡自己(具有持久性),而是長期保持波動狀態(失衡),沒有穩定下來成為可預知的模式或均衡狀態。它們有序發展,既不混亂,也不是週期性的,而是部分有規律的,如同DNA分子。這種在某些環境——例如行星大氣層——中發現的持久的、非隨機的、不重複的複雜性擔當了生命的平台,幫助生命建立持久的、非隨機的、不重複的秩序。在一些組織——不論是恆星還是基因——的外熵形態中,有效複雜性隨時間變化而提高。一個系統經過一系列步驟提高複雜性,每一次進步都將凝結成新的整體。想一想眾多恆星組成的星系或者大量細胞構成的多細胞有機體。與防倒退棘輪一樣,外熵型系統很少反轉、退化或者變得更加簡單。

安裝了防倒退棘輪的複雜性和自主性的不可反轉的歷程在史密斯和紹特馬裡提出的有機體進化的8次重大轉變中(第三章討論過)有所體現。進化過程的起點是「自繁殖分子」轉變成更加複雜的自維持結構——「染色體」。接下來是進一步的複雜變化——「從原核細胞到真核細胞」。又經過幾個階段的轉變後,最終的防倒退自組織系統推動生命從無語言群體進化為有語言群體。

每一步轉變都會改變自繁殖的基本單位(自然選擇作用的對象)。首先是核酸分子自我複製,可是一旦它們自組織為一組關聯分子,就會以染色體的形式進行整體複製。此時進化主體既有核酸分子,又有染色體。接著,這些像細菌一樣棲息於原核生物內部的染色體連接起來組成更大的自主細胞(構成新細胞器),現在它們包含的信息通過複雜的真核宿主細胞(例如變形蟲)實現結構化,並被複製。進化主體演變為三個層次的組織:基因、染色體和細胞。第一批真核細胞通過自我分裂進行繁殖,但最後有些真核細胞(例如原生動物賈第蟲)開始有性繁殖,於是生命的進化主體轉變為細胞相似但性別不同的群落。

新層次的有效複雜性產生了:自然選擇也開始作用於有性群落。早期單細胞有機體群落可以自己維持生存,但是很多譜系經過自組合成為多細胞有機體,整體進行複製,這方面的例子有蘑菇和海藻。現在自然選擇的對象除了所有低級生物外,還增加了多細胞生物。有些多細胞有機體(例如螞蟻、蜜蜂和白蟻)聚集為超級有機體,只能以群落的規模繁殖。在這裡,進化過程也發生在群體的層面上。再接下來,人類團體產生的語言將個體思想和文化整合為全球技術元素,因此人類和他們創造的科技只能共同發展和繁衍,使進化和有效複雜性提升到新的具有自主性的層面——社會。

每一次升級後,隨之形成的組織將提高邏輯、信息和熱動力的等級。結構簡化變得更加困難,同時隨機性和內部序列的可預測性下降。每一次升級都是不可逆轉的。總體而言,多細胞譜系不會回歸到單細胞有機體,有性繁殖生物很少進化為單性生殖生物,群體生活的昆蟲很少離群索居。從我們掌握的知識來看,沒有任何DNA複製因子會繞開基因。大自然有時會簡化進化過程,但很少退化。

這裡要特別說明:在某個層面的組織中,趨勢是不均衡的。隨著時間推移,在一科生物中,只有少數物種出現了身體尺寸增大、生命延長或新陳代謝速度加快這樣的趨勢,而且各種生物類別的變化方向可能不一致。舉例來說,在哺乳動物中,馬的體形通常隨時間而增大,但齧齒類動物也許會縮小。向更大規模的有效複雜性演變的趨勢主要出現於組織長期積累新層次的過程中。因此,複雜化過程也許在蕨類植物中不可見,但它出現在蕨類植物向有花植物進化途中(從蕨類植物的孢子到有性生殖)。

不是每種進化的物種都會逐步提高複雜性,(它們為什麼應該這樣?)而那些複雜性的確有所提高的物種無意中獲得了新的影響力,可以改變讓它們不適應的環境。一旦生命的某個分支像安裝了防倒退棘輪一樣發展到新層次,就不會再後退。這樣便產生了以更大規模的有效複雜性為目標的不可逆過程。

這條複雜性曲線從宇宙的黎明延伸到生命出現的時刻。接著它繼續延伸,穿過生物階段,現在擴展到科技領域。正是造就自然界複雜性的這股動力決定了技術元素的複雜性。

如同自然界的情況一樣,結構簡單的物品數量持續增加。磚塊、石頭和水泥是最早出現的最簡單技術產品的一部分,但是從數量上說,它們是地球上最常見的技術產品。它們構成了人類某些最大的創造物:城市和摩天大樓。簡單技術在技術元素中的普遍性與細菌在生物圈中的普遍性相似,今天錘子的產量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多。技術元素的可見成分從本質上說大多為非複雜技術。

但正如自然進化那樣,我們注意到一條顯示信息和物質持續複雜化發展的長尾線,雖然這些複雜發明數量不多。(事實上,非大量化是複雜化過程的表現之一。)複雜發明積累的信息比物質多。我們發明的最複雜技術也是質量最輕、包含實物成分最少的技術。例如,軟件基本上沒有重量,不依附於實物,它以很快的速度複雜化。以微軟的視窗操作系統這樣的基礎工具為例,它的代碼行數13年中增加了10倍。1993年,視窗必需的代碼有400萬~500萬行。2003年,視窗的Vista版本包含5000萬行代碼。每一行代碼相當於時鐘裡的一個齒輪。視窗操作系統是一台由5000萬個不斷運動的元件構成的機器。

在整個技術元素領域,各種技術的血統中被添加了信息層,經過重組後用於製造更複雜的產品。(至少)在過去200年間,最複雜機器的零件數量不斷上升。圖13-2是機械設備複雜化趨勢的對數圖。第一台渦輪噴氣發動機樣機有數百個零件,而現代渦輪噴氣發動機的零件數超過22000個。航天飛機有數千萬個實物零件,但最複雜的部分還在於它的操作軟件,圖13-2的估計中沒有包括軟件。

我們的電冰箱、汽車甚至門窗都比20年前複雜。技術元素強大的複雜化趨勢向我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它能達到的複雜程度有多高?複雜性的長期曲線將引領我們去往何處?140億年來推動複雜性持續增長的力量今天不可能停下腳步。可是當我們試著想像未來100萬年技術元素以當前速度提高複雜性時,不禁心底顫抖。

科技的複雜性可以有幾種不同表現。

情形一

與自然界的情況一樣,科技的主體仍然是簡單的、基礎性的早期技術,因為這些技術的確有用。低水平技術的作用是為少量上層複雜技術打下基礎。因為技術元素是各種技術組成的生態系統,所以大部分成分處於類似微生物的層次:磚、木材、錘子、銅導線、電動機等。我們可以設計具有自我複製能力的納米級鍵盤,但它們不適合用手指敲擊。人類多半時間將和簡單事物打交道(現在正是如此),只是偶爾與令人眼花繚亂的比較複雜的物品互動,這也和我們現在的情況相同。(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光,我們的手接觸的是相對簡陋的人造製品。)城市和建築千篇一律,迅速更新換代的發明和廣告牌佔據了每一個角落。

情形二

複雜性,與成長中的系統的所有其他要素一樣,在某個時候會陷入停滯狀態,其他一些之前我們沒有注意到的特性(也許是量子糾纏)將取而代之成為可觀察到的主要趨勢。換句話說,複雜性也許只是我們此刻洞察世界的透鏡,時代的象徵。事實上它是我們的主觀反映,而不是進化過程的真實特性。

情形三

萬物的複雜性能達到的程度是沒有限制的。一切事物都在經歷長期複雜化過程,向著極限複雜性的終點前進。建築物中的磚塊將會智能化,手中的湯勺將配合我們抓握,汽車將像今天的噴氣式飛機一樣複雜。我們一天中使用的最複雜物品將超出任何人的想像。

如果必須進行選擇,我會在一號情形上下注,同時認為二號是不大可能發生的。科技的主體將保持簡單或近乎簡單的特色,而小部分則繼續在複雜化的道路上大步前行。我認為1000年後我們的城市和住所仍將是可以想像的,而不是不可辨識的。只要那時我們的軀體和現在差別不大——高度在兩米之內、重量為50千克上下,圍繞我們的科技主體就沒有必要瘋狂地提高複雜性。而且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儘管人們對基因工程抱有熱情,但我們的身體大小會保持不變。奇怪的是,我們的軀體規格幾乎恰好屬於宇宙萬物的中等規格。已知的最小物體幾乎比我們小30個數量級,而宇宙中最大的結構體差不多比我們大30個數量級。我們中等規格的身軀與目前宇宙物理法則的可持續彈性相適應。更大的身軀會導致行動僵化,更小的身軀則導致生命短暫。只要我們擁有軀體,(有哪種快樂的生物不希望擁有特殊的外形呢?)下面這些已有的基礎設施建造技術就將繼續發揮作用(總體而言):石塊鋪成的路、木材和泥土加工後搭建的房屋,使用的基本成分與2000年前人類城市和住房的建築材料沒有多少區別。舉個例子,有些具有遠見的人也許會想像未來出現複雜材料修建的住宅,這樣的住宅有些可能會成為現實,但多數普通建築的材料不太可能比我們現在使用的木材更加複雜。沒有這個必要。我認為存在「足夠複雜」的限制。未來技術不必為了有用武之地而變得更加複雜。計算機行業發明家丹尼·希利斯曾經表示,他相信很有可能1000年後計算機仍然可以運行今天的程序代碼,例如UNIX系統內核。它們幾乎必然是二進制的。如同細菌和蟑螂,這些低水平的技術保持簡單本色和生命力,是因為它們有效,不需要提高複雜性。

另一方面,技術元素加速發展,可能加快複雜化步伐,導致那些地位等同於細菌的技術也會進化。這就是情形三描述的前景,在那樣的情況下,整個科技領域的複雜性都會迅速提升。這不是天方夜譚。

不論前景怎樣,我們可以創造的最複雜事物是沒有上限的。我們將在多個方向上創造新的複雜事物,其複雜程度甚至會令我們自己也驚歎不已。這將進一步使我們的生活複雜化,但我們會適應,絕不會倒退。我們會用具有美感的「簡單」界面遮蓋這種複雜性,使它就像橙子的球形外表一樣精緻。而在這層遮蓋膜下面,我們的創造物將比橙子的細胞和生物化學機理更加複雜。為了適應這種複雜化過程,我們的語言、稅收制度、政府機構、新聞媒體和日常生活也會更加複雜。

這是值得我們期待的趨勢。複雜性的長期軌跡在進化開始前就出現了,貫穿40億年生命發展歷程,現今在技術元素領域繼續延伸。

多樣性

宇宙的多樣化過程從時間誕生那一刻起就開始了。在大爆炸後的最初幾秒鐘裡,宇宙中只有夸克,數分鐘內它們開始組合成亞原子粒子。到第一個小時結束時,宇宙中出現了數十種粒子,但只有兩種元素——氫和氦。在之後的3億年間,移動的氫原子和氦原子聚集起來構成不斷膨脹的星雲團,最後坍塌為燃燒的恆星。恆星的熱核反應產生了數十種原子質量更大的元素,於是,宇宙在不斷進行化學反應的過程中提高了多樣性。最終,一些「富含金屬」的恆星爆炸形成超新星,將重元素噴射到太空中,這些物質又經過數百萬年重新聚合為新恆星。經過類似於泉湧的運動,第二代和第三代恆星煉爐釋放更多中子融入到金屬元素中,產生其他類型的重金屬,直到全部約100種穩定金屬都出現。元素和粒子的多樣性不斷提高,還引發了更多種類的恆星、星系和軌道旋轉行星的誕生。有些行星表面覆蓋著活躍的地殼板塊,在這些行星上,地質力量改造地表,將各類元素重新分配到新的晶體和岩石中,一段時間後就會形成新型礦石。地球上結晶礦物的種類數量增加到細菌種類數量的3倍。有些地質學家相信,除了地質過程,生化過程也是今天我們發現的4300種礦物中絕大多數種類的成因。

生命的出現大大加快了宇宙多樣化進程。從40億年前的極少數物種開始,地球生物物種的數量和種類經過地質時期的劇烈增長後,現在已發展到3000萬種。這樣的增長在幾個方面表現出不均衡性。在地球發展史的某些時期,來自太空的大規模干擾(例如小行星撞擊)徹底摧毀了多樣化過程的成果。有時生物的一些特定分支在多樣性方面沒有多少進展,甚至出現短暫的倒退。但是總的來說,整個地質時期,生命——作為一個整體——的多樣性得到了擴展。實際上,從恐龍時代開始,僅僅2億年間生命類型的多樣性提高了一倍。生物的差異從總體上看呈現指數級的擴大趨勢,可以在脊椎動物、植物和昆蟲這些領域發現這種火箭式的增長。

技術元素使多樣性趨勢進一步提速。科技發明的物種數量每年都在加速上升,要精確統計科技發明的數量很難,因為技術創新不像大多數生物那樣具有確定的繁育範圍。我們可以統計理念,這是所有發明的基礎。每一篇科學論文至少提出一個新理念,過去50年期刊文章的數量經歷了爆炸式增長。每一項專利也代表了一種理念,最後的統計結果顯示僅在美國就有700萬項專利申請,這個數字還在呈指數級增長。

技術元素內部隨處可見多樣性的擴展。諸如長達70英尺的潛水艇這樣的水下人造物種類似於藍鯨這樣的生物有機體。飛機與鳥類相仿。我們的住所不過是更好的巢穴。但是技術元素還會探索生物從未冒險進入的領域。我們知道沒有生物使用無線電波,而技術元素創造了數以百計的各類無線通信物種。雖然鼴鼠在地球上打洞的歷史已有數百萬年,但是與它以及其他任何生物相比,雙層隧道挖掘機個頭大得多、速度快得多、被堅硬岩石阻遏的情況少得多,以至於我們可以認為這些人造鼴鼠佔據了新的地球生態位。X光機具有在生物界還未發現的視覺能力。再舉幾個例子,沒有任何生物具有素描刻蝕、夜光電子錶和航天飛機的相應能力。技術元素的多樣性在生物進化過程中找不到對應物,這種現象越來越普遍,因此可以說技術元素的確擴展了多樣性。

技術元素的多樣性已經超出我們的認知能力範圍。每個人都有這麼多種不認識的事物。認知能力研究者發現,現代生活中大約有3000種為人熟知的名詞類別。這項統計包括人造物品和生物有機體,例如,大象、飛機、棕櫚樹、電話和椅子。這些是不加思考就可以辨識的事物。研究人員得出3000這個估計數字,依據的是下面幾條線索:詞典裡的名詞數量,普通6歲兒童的詞彙量包含的事物數量,初級人工智能學習機可以識別的事物數量。他們估計,平均每種名詞類別含有10個經過命名的條目。普通人也許會舉出10種椅子、10種魚、10種電話、10種床。因此大部分人的生活中會接觸到的事物粗略估計有3萬種,或者說至少有3萬種事物是能夠辨識的。即使我們知道一類事物的名稱,也叫不出遇到的大多數生物和科技發明種類的具體名稱。我們能認出鳥,但可能不知道是什麼種類的鳥。我們知道草,但叫不出草的名稱。看到手機,我們知道那是手機,但不知道是哪種型號。用手按壓,我們可以區別廚刀、瑞士軍刀和槍尖,但不一定能分辨燃油泵和水泵。

在技術元素的某些分支,技術的多樣性正在降低。今天,滅火集塵器、馬車鞭、手搖織布機和牛車的創新越來越少。我懷疑過去50年是否有人發明過新式奶油攪拌器(儘管很多人仍在發明「更好的」老鼠夾)。手搖織布機總是以藝術品的形式展現在大眾面前。牛車並沒有徹底退出歷史舞台,只要世界上還有牛出生,牛車也許永遠不會消失。可是因為牛車功能與過去完全相同,所以顯然屬於穩定的技術,歷經歲月而保持不變,如同馬蹄鐵。大多數採用幾乎要被淘汰的技術的人造製品都顯示了相似的恆定性。同時擴張中的技術元素的其餘部分源源不斷地誕生技術創新、理念和製造品,這些人們司空見慣的活水將淹沒上述科技死水區。

在線零售商Zappos銷售9萬種不同類型的鞋子。美國的一家五金器具批發商McMaster-Carr在產品目錄上列出了超過48萬種商品,僅木螺釘一項就可以找到2432種(是的,我數過了)。亞馬遜公司銷售85000種不同的手機和手機配件。迄今為止人類拍攝了50萬部不同內容的電影和大約100萬集電視劇,錄製的原創歌曲至少有1100萬首。化學家記錄了5000萬種化學品。歷史學家戴維·奈宣佈:「2004年,福特銷售的F-150型皮卡有78種不同配置,變換部位包括駕駛室、底盤、發動機、傳動系統、裝飾件以及內飾件和車漆顏色。一旦某輛車被售出,車主可以進一步改裝,使之真正成為獨一無二的類型。」如果以目前的發明速度繼續下去,2060年將會有11億首原創歌曲問世,120億種不同類型的商品在市場上銷售。

一些反潮流人士相信,這種超級多樣性對人類有害。心理學家巴裡·施瓦茨(Barry Schwartz)在其著作《選擇的悖論》(The Paradox of Choice)中論述道,現在超市裡出售的285種甜餅、175種沙拉醬和85種品牌的薄脆餅乾讓消費者無所適從。顧客走進商店尋找薄脆餅乾,看見一面牆前方堆滿了各式薄脆餅乾,令人眼花繚亂。當他試圖作出理智選擇時,卻不知所措,最後兩手空空走出商店。「當人們決定進入擁擠的雜貨店或者挑選大學課程的論文題目時,選擇越多,就越難作出選擇」,施瓦茨說道,在嘗試選擇有數百個選項的醫療保健計劃時,很多消費者放棄機會,因為選擇的複雜性使大腦停頓,於是他們轉而退出該計劃,另一方面,那些包含默認選項(可以不作決定)的計劃參與率要高很多。施瓦茨總結說:「當選擇的數量增多時,負面效應也在逐漸增強,直到超出我們的承受能力。此時,選擇不再為人們帶來自由,而是削弱自由,甚至可以說對人們施加暴政。」

誠然,太多選擇也許招致遺憾,可是「沒有選擇」更加糟糕。文明就是穩步遠離「沒有選擇」。與往常一樣,解決科技產生的問題——例如選擇的多樣性使人茫然,需要的是更好的技術。超級多樣性的解決之道將是「幫助選擇」技術,這些更好的工具有助於人類在眼花繚亂的選項中作出決定。這就是搜索引擎、商務推薦系統、電子標籤和大量社交媒介的全部意義所在。事實上,多樣性本身將產生應對多樣性的工具。(馴化多樣性的工具就存在於瘋狂提高多樣性的數量龐大的專利中,按照當前速度,預計2060年美國專利局登記的專利將達8.21億項!)我們已經知道如何使用網絡信息和網頁增加選擇(谷歌就是這樣的工具),但是借助實物和特殊媒介實現選擇的增多則需要用到其他知識和技術。在網絡時代初露端倪時,一些非常聰明的計算機科學家宣佈,利用關鍵詞搜索對10億網頁進行篩選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今天我們日常搜索的網頁達到1000億。沒人要求減少網頁搜索量。

不久之前,典型的未來科技景像是:標準產品,全世界千篇一律,強制的統一性。然而矛盾的是,某種形式的統一性可能釋放出多樣性。標準文字系統(例如字母表)的統一性釋放出意想不到的文學多樣性。沒有統一的規則,需要逐字逐句編造,因此人們的交流只能限於本地,效率低下,使人產生挫折感。但是借助統一的語言,人們可以大範圍地交流足量的信息,這樣新詞彙、新短語和新觀念可以被人們理解、接受和傳播。字母表的剛性對激發創造力的貢獻比任何瘋狂的頭腦風暴式發明都要大。

英語的26個標準字母創造了1600萬部內容不同的英文圖書。當然,文字和語言仍會發展,但是它們的進化以保守的和公認的基本原則為基礎:可以激發大腦創造力的(短期)固定字母、拼寫方法和語法規則。技術元素將逐漸與幾條普適標準融合,這些標準也許是基礎英語、現代音樂符號、公制度量系統(美國是例外)、數學符號,以及被廣泛採用的技術協議——從公制度量系統到ASCII(美國信息交換標準代碼)和Unicode(統一字符編碼標準)。今日世界的基礎結構建立在由上述標準串接而成的共享系統之上。這使得人們可以在中國訂購南非工廠使用的機器零件,或者去印度研究在巴西上市的藥品。這種基礎協議的融合也是現在年輕人可以通過10年前還不可行的方式與他人直接對話的原因。他們使用運行通用操作系統的手機和上網本,也使用標準縮略語,並且通過下列各種方法建立越來越多的共同文化標準:觀看相同的電影,欣賞相同的音樂,在學校學習相同的科目和課本,衣兜裡裝有相同的技術產品。共有普適觀念的同一性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傳遞文化的多樣性。

在這個全球標準趨同的世界,少數民族文化再次產生了這樣的恐懼,即它們的定位差異將會消失。他們無須擔心。事實上,日益普遍的全球通信工具可以為他們的差異提升價值。這些部落——例如亞馬孫叢林的雅諾馬馬人和非洲的布須曼人——獨特的食物、醫療技能和養育後代的方法過去只限於當地使用的封閉知識。他們的特殊生活方式體現的差異性在部落之外沒有影響,因為他們的知識與其他人類文化隔離。可是一旦與標準公路、電力系統和通信工具結合,他們的差異就會對外人產生潛在的影響。即使他們的知識僅適用於當地環境,從更廣泛的角度瞭解這些知識也會有所裨益。富人去哪裡旅行?保留異域風情的地方。什麼樣的餐館吸引消費者?有突出特色的餐館。什麼商品在全球市場流通?蘊涵新奇理念的產品。

如果這樣的本土差異在與外界結合時仍然能夠保持獨特性(這裡要加一個大大的問號),那麼這種差異的價值在全球體系中將不斷提高。當然,維持和而不同的平衡是一項挑戰,因為這種文化差異和多樣性很大程度上來自外界的分離,而在新的混合體中這些文化不再與世隔絕。擺脫隔絕狀態而繁榮的文化差異(即使它脫胎於此)隨著世界的標準化將融合各種價值觀。印度尼西亞巴厘島就是一個例子。在與當今世界連通之後,富裕的、與眾不同的巴厘島文化似乎有了新的發展。與其他生活在新舊文化中的人一樣,巴厘島人也許將英語作為第二通用語,在家裡則說本地語言。他們在早晨舉行獻花儀式,下午去學校學習科學知識。他們演奏加麥蘭[1],使用谷歌搜索引擎。

可是,擴展的多樣性怎樣與前述的同樣具有滲透力的趨勢結合起來:各種技術的必然序列和技術元素會以特定形式聚合嗎?從表面上看,技術元素目前的發展模式會阻礙它向新方向擴展。如果全球範圍內科技向單一的創新技術序列聚攏,那麼又如何推動科技的多樣化進程?

技術元素的內部序列與有機體的成長過程相似,後者要按部就班地經歷一系列階段。例如,所有人的大腦都會經歷從幼年期到成熟期的成長模式,可是在這個過程的任何時刻大腦都有可能產生明顯的思維多樣性。

全世界將在最大程度上統一科技的使用,但偶爾也會有群體或亞群體發明和改進僅對邊緣群體有吸引力或者僅具有邊際效用的技術和技能。這樣的概率極小:邊緣多樣性躋身主流社會並超越現有模式,從而有利於技術元素繼續提高多樣性。

人類學家皮埃爾·彼得勒坎(Pierre Petrequin)曾經注意到巴布亞新幾內亞的Meervlakte Dubele和Iau部落很多年來一直使用鐵斧和鐵項鏈,但這些技術並沒有傳播到距離他們「只有一天步行路程」的Wano部落。今天情況仍是如此。日本人對手機的使用在廣度、深度和更新換代速度上都遠超過美國人。然而為兩個國家生產手機的是同樣的工廠。兩國民眾對汽車的使用與此類似,只是情況剛好與手機相反。

這種模式古已有之。自從有了工具,人類就因為非理性原因偏愛某些技術。他們也許避免使用某種工具的變體或某項發明——即使它們表現出更高的效率或生產率,僅僅是出於認同心理:「我們的族人不這麼做」,或者「我們的傳統是這樣的」。人們也許無視顯而易見的技術進步,即使這樣的改進提高了實用性,因為新方法讓他們感覺不妥或者不舒服。科技人類學家皮埃爾·勒莫尼耶(Pierre Lemonnier)回顧了歷史上科技發展進程的局部中斷情形,評論道:「人類對技術的使用屢次表現出違背物質生產效率或進步邏輯的行為。」

數千年來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安加部落一直在狩獵野豬。為了殺死重量可能與人相當的野豬,安加人設置陷阱,用木棍、籐蔓、石塊和重力捕獲獵物。隨著時間的流逝,安加人不斷完善和改進陷阱技術,使之與當地地形相適應。他們發明了三種常用陷阱。一種是在深坑裡插上幾排鋒利的樹樁,坑頂用樹葉和樹枝偽裝。一種是將一排削尖的木樁隱藏在低矮的屏障後面,屏障的作用是保護誘餌。還有一種是被稱為懸掛死神的陷阱——將重物懸掛在小路上方,野豬路過時踢到繩索,重物落下砸倒野豬。

此類技巧不受阻礙地在巴布亞新幾內亞西部高地的各村莊之間傳播。一個村落掌握的技能,所有村落都知道(傳播時間如果不是幾個世紀,至少也是數十年)。人們不需要等待很多天就可以感受到知識的變化。大多數安加村落可以按需要設置三種陷阱中的任何一種。可是,有一個特殊群體——蘭吉瑪人不接受懸掛死神的共有知識。按照勒莫尼耶的說法,「這個群體的成員可以輕鬆說出懸掛死神這種陷阱的10個組成部分,講述它的功能,甚至可以製作粗略的模型,但是他們就是不採用這樣的裝置。」河對岸可以看到鄰居門耶部落的房屋,他們使用這種陷阱——非常有效的技術。從蘭吉瑪人的家園步行兩小時就能到達卡帕部落,他們也使用懸掛死神,而蘭吉瑪人選擇說「不」。正如勒莫尼耶所說的那樣,有時「人們主動忽視被充分證明的技術」。

蘭吉瑪人並不是落後分子。在蘭吉瑪人的北邊,一些部落製作木質箭頭時不裝倒鉤,選擇性地忽視了蘭吉瑪人使用的殺傷性倒鉤這一關鍵技術,而事實是,安加人「有大量機會在敵人向他們射出帶鉤箭頭時觀察這種裝置的卓越性能」。不論是這些安加人可以收集到的木材類型,還是他們能夠狩獵的野獸,都不能解釋這種部落特有的棄用現象。

各種技術都具有超越純機械性能的社會屬性。我們採用新技術,主要考慮的是它們的用途,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它們對我們具有什麼意義。我們經常因為相同的理由而拒絕一項技術:放棄使用這一技術會以某種方式強化或塑造我們的個性。

如果研究者仔細分析古代和現代的技術傳播模式,都會發現群體採用的模式。社會學家注意到薩米人的一個分支拒絕使用兩種已知的套索捕獵馴鹿技術中的一種,而其他拉普蘭人則使用這兩種技術。一種特殊的橫軸水車在摩洛哥得到廣泛使用,在世界其他地區卻不見蹤影,雖然各地水車的物理原理是相通的。

我們應該預期人們將繼續表現群體偏好和社會偏好。團體和個人排斥各種技術先進的發明,僅僅是因為他們可以這麼做。或者是,因為其他所有人都使用這些發明,因為它們與他們的自我概念衝突,因為他們不介意花更多精力做事。人們為了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會拒絕或捨棄某些全球標準技術。這樣,當全球文化悄悄地朝著技術趨同的方向運動時,數十億科技用戶的個人選擇卻呈現差異化,因為他們漸漸傾向於選用更小型、更具特色的產品。

多樣性為世界的發展提供動力。在生態系統中,多樣性提高是健康的徵兆。技術元素也要借助多樣性的力量。從生命的黎明開始,多樣性的大潮越來越磅礡;在可預見的未來,它將繼續向四面八方奔騰,永不停息。

專門化

進化主體從一般向具體轉移。最早出現的細胞是具有一般功能、像生存機器一樣的凝塊。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進化的打磨下,一般性轉變為多種特殊性。在初始階段,生命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溫暖的水池。但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區都是極端環境:火山和冰川。進化創造出擅長在沸水和寒冰中生存的細胞,還有專門吞食油污、分離重金屬的細胞。專門化使生命得以開拓這些重要的但地形多變、環境極端的棲息地,並且佔領了數百萬個生態位——例如其他有機組織的內部或者空氣中塵埃的凹坑。很快,地球上每一種可能適合生命的環境都出現了相應的生命形式,在那裡繁衍生息。現在,除了極少數配置醫院設備的臨時場所,這個星球上不存在無菌之地。生命細胞不斷專門化。

專門化趨勢也適用於多細胞有機組織。有機體內的細胞進行了專門分工。人體內有210種不同類型的細胞,包括肝和腎的特別細胞。人體具有獨特的心肌細胞,與骨骼上的普通肌肉細胞不同。發育為各種動物的原始的全能卵細胞分裂成具有更高專門性的細胞,經過不到50次有絲細胞分裂,你和我最終成為由1015個骨骼細胞、皮膚細胞和腦細胞構成的統一組合物。

在進化過程中,最複雜的有機體中細胞類型數量顯著增加。事實上,這些有機體的某些部位更加複雜,因為那裡包含了更加專門的細胞。因此,專門化過程追隨複雜性的軌跡。

有機體本身往往也會經歷深層次的專門化。舉個例子,在漫長的歲月中,籐壺(由50種專門細胞構成)進化出特殊能力:身披6塊殼板的籐壺適合生活在潮汐運動劇烈的地方,那裡每個月會被潮水淹沒幾次(潮水也帶來了食物)。蟹奴籐壺只棲息於活蟹的卵袋內。鳥類長出特殊的喙,專吃種子:纖細的喙吃小種子,肥大的喙吃堅硬的種子。有幾種植物(我們稱之為野草)是機會主義者,會侵佔任何擾動土,而大多數植物生存技能的用武之地是某些特定的生態位,例如陰暗的熱帶濕地或乾燥多風的山峰。眾所周知,樹袋熊專吃桉樹葉,熊貓偏愛竹子。

生命的專門化趨勢受到一場「軍備競賽」的推動。更多專門化的有機體(例如蚌依靠進食深海暗處的火山口噴發的含硫物質長大)為競爭者和捕食活動(例如螃蟹以食硫蚌為食)提供更多專門化條件,這導致更多專門化的生存策略(例如螃蟹裡的寄生蟲)和覓食方法的出現,最終孕育出更多專門化的有機體。

這種專門化動力也擴展到技術元素領域。猿人的原始工具是一邊被砸開的圓形石塊,具有刮擦、切削、捶打多種功能。一旦被現代智人採用,這種工具就變身為專門化工具:單獨的刮刀、切刀和錘子。專門化分工增加,久而久之導致工具的種類也增加。縫衣物需要針,縫獸皮需要特殊的針,縫織物又需要其他類型的針。當簡單工具與複雜工具結合組成混合工具(細繩+樹枝=弓)時,專門化程度提高了。今天人造物品令人吃驚的多樣性主要是由複雜設備的專用器件需求推動的。

同時,就像有機生命的情況那樣,工具通常在剛出現的時候具有多種用途,後來演變為特定任務專用。第一台使用膠卷的相機發明於1885年。一旦有了雛形,相機的設計思路開始專門化。在此後的幾年時間裡,發明家們研製出微型間諜相機、超大全景相機、復合透鏡相機和高速閃光相機。現在專用相機達到數百種,包括在深水區和太空真空環境使用的相機以及可以捕捉紅外線和紫外線的相機。雖然人們仍然可以購買(或製作)早期的多功能相機,但是它們在相機王國的領地越來越小。

這種從一般到具體的順序體現在大多數技術上。汽車開始時集各種功用於一身,經過一段時間進化出各種專用車型,而那種多功能車則漸漸消失。人們可以選擇迷你車、大型貨車、跑車、轎車、皮卡、混合動力車等。剪刀的功能也分為剪髮、剪紙、剪地毯、剪漁網和剪花。

展望未來,專門化的程度將繼續提高。第一代基因排序裝置的工作對像包括任何基因。下一步是為研究人員製造專門針對人類DNA或者其他物種基因——例如老鼠——的排序裝置。那樣我們將看到針對不同人種基因組(如非裔美國人或中國人)的專用排序裝置,除此之外,還有極其輕便的排序裝置,或者速度極快、可實時排序的裝置,讓人們知道自己的基因現在是否正遭受污染物損害。第一代商業虛擬現實控制儀提供任何類型的虛擬現實服務,但是隨著時間推移,虛擬現實控制儀將發展為專門化版本,配置專用於模擬遊戲、軍事訓練、電影預演或購物的設備。

現在,計算機似乎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成為前所未有的通用機器,具備越來越多的功能。計算裝置和網絡設備承擔全部工作,並成為操作人員的工具。計算機已經綜合了計算器、電子錶格、打字機、電影播放器、電報收發裝置、電話、對講機、指南針、六分儀、電視機、收音機、唱機轉盤、草案表、混音台、戰爭遊戲、音樂工作室、鉛字鑄造車間、飛行模擬器以及其他許多設備的功能。通過觀察某人的工作場所就能識別其職位的方法不再適用,因為這些場所如出一轍:一台個人電腦,90%的員工使用相同的工具。這張桌子是首席執行官的,還是會計、設計人員或者前台接待的?這種趨同現象被雲計算放大了,借助這種手段,所有員工統一在網上完成實際工作,手邊的工具不過是進入工作狀態的通道。所有門戶都化身為最簡單的窗口:某種尺寸的扁平屏幕。

這樣的趨同性是暫時的。我們仍然處於電腦時代——說智能時代更合適——的前期階段。現在我們在任何地方施展個人才智(也可以說,我們在任何地方工作和休閒),就是同時在運用人工智能和集體智慧,全面檢查我們的工具,徹底改變我們的預期。我們已經使記賬、攝影、金融交易、金屬加工、飛機導航以及其他數千種工作實現智能化。我們計劃通過電腦自動處理汽車駕駛、醫療診斷和語音識別。在向大規模智能化飛速前進的過程中,我們首先要配置多功能電腦,其中包括批量生產的微處理器、中等尺寸的顯示器和網絡連接設備。這樣所有的日常事務都由同樣的工具處理。要讓所有工作都實現智能化,也許還需要10年。我們要給錘子、牙刮匙、鏟車、聽診器和煎鍋注入人工智能,儘管現在聽起來很傻。所有這些工具將借助網絡的共享智慧獲得新的能力。而當新近增添的功能顯露無遺時,它們將轉變為專門化工具,就像第一代iPhone、Kindle電子書和上網本。當顯示屏和電池技術經過追趕與芯片技術同步時,無處不在的智能化人機界面將呈現多樣性和專門化。士兵和其他體格強壯的運動健兒想要大尺寸、有外包裝的顯示器,而經常出行的人需要小尺寸的。遊戲玩家希望他們的顯示器待機時間最短,讀者希望顯示器最適合閱讀,徒步旅行者希望顯示器防水,孩子們希望顯示器永遠完好無損。作為計算裝置或網絡設備的一部分,交流工具的專門化程度十分明顯。鍵盤就是其中之一,它不再是唯一的信息輸入工具,語言和手勢將發揮重要作用。眼鏡顯示器和用眼球控制的顯示屏將帶來新的靈活界面。

快速成型技術(一經要求,機器可以大量生產某種物品)的出現,將會使專門化進程跳躍式發展,最終任何工具都可以根據個人要求和願望進行定制。高度用戶化的功能可能會產生只為某個特定任務而組合、任務完成後即分解的裝備。過於專門化的人造製品也許只存在一天,就像蜉蝣。市場商機和個人定制的「長尾」[2]不僅是信息傳播媒介的特徵,而且也是科技進化過程自身的特徵。

我們可以對今天幾乎所有投入使用的發明進行預測,想像它們進化出數十種專門化功能。科技帶著通用性出生,成年後就具有了專用性。

普遍性

生命領域以及技術元素領域的自我繁殖產生了推動普遍性的內在動力。如果有機會,蒲公英、浣熊或者火螞蟻將不斷繁殖,直至遍佈地球。進化賦予了繁殖過程某種技巧,使之在任何約束下都能實現傳播範圍的最大化。可是因為現實資源有限,而競爭無限,沒有物種可以達到完全的普遍分佈。然而所有生物都渴望朝那個方向發展。科技,也希望無處不在。

人類是科技的父母。我們大量生產各類製造品,傳播理念和文化基因。因為人類數量有限(目前只有60億人存活),而等待傳播的技術種類或文化基因有數千萬種,因此很少有發明能夠達到100%的分佈,儘管有一些接近這個比例。

我們也不希望所有技術都具有普遍性。在人造心臟替代人類心臟的問題上,更可取的是通過改變基因、服用藥物或者控制飲食這些手段,減少人造心臟的使用需求。同樣,碳封存這種補救技術(從大氣中清除碳)理論上絕不會普遍推廣。更好的舉措是首先推廣使用低碳能源,採用光子技術(太陽能)、核聚變技術(核能)、風能和氫氣。補救技術的問題在於一旦它們建立了地位,就失去了發展方向。疫苗在獲得普遍成功後,就不再有進一步的發展空間。長期而言,為其他技術開啟大門的具有生命親和力的技術往往最快達到普遍化。

從地球生物圈的視角來看,地球上最具普遍性的技術是農業。高質量農業食品的穩定盈餘產生了強有力的可擴展性,因為這種盈餘為文明提供保障,並且孕育數百萬種技術。農業的傳播是地球上最大規模的工程。地球1/3的陸地面貌被人類的大腦和雙手改變。本土天然植物被農作物取代,土壤成分發生變化。被深度開墾的陸地有一半經過修整成為牧場。最劇烈的變化——例如特大農場裡連綿不絕的土地——在太空就可以看到。以平方公里計算,世界上種植面積最廣泛的農作物有5大類:玉米、小麥、稻米、甘蔗和供奶牛食用的牧草。

普遍性列第二位的技術是公路和建築物。絕大部分是簡單空地的土路將它像根一樣的觸角伸向大多數流域和縱橫交錯的山谷,直至高山腳下。人們修建的公路網編織起一件鏤空的外套,包裹住世界各大洲。一連串建築物沿著公路的樹狀分支排開。這些人類創造物的材料是自由採伐的纖維(木材、茅草和竹竿)和塑形泥土(黏土、磚塊、石塊和水泥)。在各個交通樞紐,矗立著宏偉的用石塊或沙土砌成的大都會,這些大型城市改變了物質的流向,致使大量的技術在其中流通。源源不斷的食品和未加工的原料流入,廢棄物流出。一個居住在發達城市的成年人每年消耗20噸物資。

有一種技術,也許不容易察覺,但在全球範圍內更加普遍,這就是火的使用。含碳燃料——特別是煤炭和石油——的受控燃燒改變了地球的大氣層。從總量和結果的一致性來看,燃燒裝置(沿公路運動的汽車發動機是一種常見形式)無法與公路相提並論。儘管從規模上看,作為運動場所的公路以及作為燃燒場所的住宅和工廠更大,但這些小型的得到控制的燃燒裝置可以改變厚厚的地球大氣的成分。也許,人類集體使用的燃燒設備雖然佔用空間小,但對地球的影響卻是最大規模的。

接下來要談到我們經常接觸的物品。在日常生活中,給幾乎無處不在的技術列一份清單,其中將包括棉布、鐵刀、塑料瓶、紙和無線電信號。這5種技術是現在幾乎每個人都可以獲得的,不論你是在城市,還是最偏遠的鄉村。它們都可以產生數量巨大的新機會:紙——廉價書、印刷品和錢;金屬刀——藝術、手藝、園藝和屠宰;塑料瓶——烹飪、水和藥物;無線電——通信、新聞和團體。緊隨這些幾乎無處不在的物品的是金屬容器、火柴和手機。

百分之百的普遍性是所有技術的發展目標,但從未達到過。不過,對一項技術進行切實可行的推廣,使其採用率接近飽和狀態,這足以釋放它的活力,使之提升到新的層次。在各國城市中,新技術正加速傳播,向著普遍使用的目標前進。

經過75年的努力,90%的美國居民才享受到電氣化的便利,而手機僅用了20年就達到了同樣的使用率。傳播速度正在加快。

在追求普遍性的過程中,更多的技術出現了差異化,一些新鮮事發生了。幾輛汽車在公路上兜風,這種情形從根本上有別於幾輛車為大眾服務,不只是因為噪聲和廢氣排放量增加。10億輛使用中的汽車導致了一個自然形成的系統,這個系統可以自我推動。大多數發明都是如此。第一代相機屬於新鮮事物,它們的作用主要是剝奪畫家記錄時代的職責。但是,隨著攝影技術愈來愈簡單,相機的大眾化創造了競爭激烈的新聞攝影行業,最終孵化出電影技術和好萊塢的另類現實世界。相機便宜到每個家庭都有一台,它的推廣促進了旅遊業、全球化和出國旅行。手機和其他數碼產品設置拍照功能,使照片得以廣泛共享,於是人們確信事物必須被相機捕捉到才算真實,並且產生這樣一種感覺:鏡頭之外的世界無關緊要。相機被進一步置入人類環境中,在城市各個角落和所有房間的天花板上執行監控功能,提高社會的透明度。最後,人類世界的表面將佈滿監視器,每一台監視器都會承擔眼睛的角色。當照相機具有完全普遍性時,一切事物每時每刻的動態都將被記錄下來。我們將擁有共同的意識和記憶。從相機單純取代繪畫開始,到這些由普遍性導致的後果,經歷了漫長的過程。

普遍性,一次又一次改變一切。

1000輛汽車讓人們擁有了機動性和隱私,為參與冒險提供工具。10億輛汽車使市郊形成,限制冒險機會,清除人們的狹隘思想,同時也產生停車難、交通擁堵的問題,此外,住宅建設過程中也不再只考慮人的體形大小。

1000只24小時工作的通電攝像頭可以防止小偷威脅市區的安定,記錄闖紅燈者和警察的不正當行為。10億只24小時工作的通電攝像頭可以監控社區,記錄社區的點點滴滴,它們使外行能夠承擔監控工作,讓人們重新認識隱私的概念,減少政府的權威性。

1000座交通站有助於假日旅遊業的興旺。10億座交通站將解決上下班通勤問題,重新勾畫全球化藍圖,提出新的宏偉願景,同時產生遠距離運輸晚點的缺陷,消除民族——國家的界線,使人們不再擁有隱私。

1000次人類基因排序將大力推動個性化醫療方案。每小時10億次基因排序使基因受損的實時監控成為可能,並且還會顛覆製藥行業,重新定義疾病,讓基因譜系跟上時代潮流,推行「超純淨」生活方式,使器官看上去羸弱不堪。

1000塊超大熒屏是好萊塢的生存動力。10億塊隨處可見的熒屏將成為新的藝術,創造新型廣告媒體,讓城市的夜晚煥發激情,加快電腦處理屏幕柵格的速度,激發普通人的活力。

1000台仿人機器人將為奧林匹克運動帶去新意,推動娛樂公司的發展。10億台仿人機器人將極大改變就業結構,在引入新式機器奴隸的同時也會引發抗議,使現有宗教的重要地位岌岌可危。

在進化過程中,每一種技術都要面臨同樣的問題,如果實現普遍化,如果人人採用,將會產生什麼後果?

通常,被普遍採用的技術面對的結局是退出歷史舞台。1873年現代電動機發明之後不久,整個製造業都在推廣這種設備。每一家工廠都在原來擺放蒸汽發動機的位置安裝了一台超大型的價格昂貴的電動機。這台電機驅動一個由軸桿和傳送帶構成的複雜系統,從而帶動遍佈工廠的數百個小型機器運轉。這股旋轉動力從單一來源出發,飛速穿過整個廠房。

20世紀前10年,電動馬達不可避免地開始進入家庭。人們改造這些設備,使之服務於家務勞動。它們與蒸汽機不同,不會冒煙,也不會噴氣或流水。這個5磅重的「大塊頭」只會有節奏地發出嗡嗡聲。就像工廠的情況一樣,這些獨挑大樑的「家用電機」被用於驅動家中所有機械設備。1916年美國鹹美頓公司(Hamilton Beach)的「家用電機」裝有控制6種速度的變阻器,工作電壓為110伏。設計師唐納德·諾曼(Donald Norman)指出,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產品目錄上家用電機的廣告價格是每頁8.75美元(相當於今天的100美元)。這種輕便的電機將驅動縫紉機轉動,也可以將它與攪乳器和攪拌機連接(廣告詞「你將發現多種用途」),或者連接緩衝裝置和研磨機(廣告詞「對很多家務活十分有用」)。風扇「可以與家用電機快速連接」,還有打蛋器,可以攪拌冰激凌和雞蛋。

100年後,電機實現了普遍化,並被置於機器內部,從外面看不到。一個家庭不再只有一台家用電機,而是有數十台,每一台都很難看到。電機現在不再作為獨立設備,而是成為很多電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們驅動家電產品,充當這些人造自我的肌肉。它們無處不在。在寫作這一部分內容時,我對所處房間裡所有內置電機進行了非正式統計:

5塊旋轉的硬盤。

3台模擬磁帶錄音機。

3台照相機(去掉變焦鏡頭)。

1台攝像機。

1塊手錶。

1只鬧鐘。

1部打印機。

1台掃瞄儀(去掉掃瞄頭)。

1台複印機。

1台傳真機(去掉紙)。

1台CD播放機。

1台地板輻射供暖系統泵。

這是我家一個房間裡的20台家用電機,一座現代工廠或辦公樓裡有數千台。我們不會想到電機,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即使我們依賴於它們的運轉。它們很少失效,卻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也沒有意識到公路和電的存在,因為它們無處不在,通常不會出現故障。我們認為紙和棉布不屬於技術,因為它們無處不在,穩定可靠。

除了深嵌性外,普遍性還會產生確定性。新技術的優點總是不明朗。第一代創新技術複雜煩瑣、難以使用,是「某種現在還不能完全發揮作用的東西」——這裡又重複丹尼·希利斯關於技術的定義。新型的犁、水車、馬鞍、燈、電話或汽車只能提供不確定的優點,卻會帶來確定的麻煩。即使某項發明得到優化,當它首次被引入新地區或新文化時,仍然需要保留舊習慣。新型水磨也許可以減少工作所需的水量,但是還需要不同類型的難以尋覓的磨石,否則將磨出不同質量的麵粉。新型犁也許能加快耕種,但需要後撒種子,這樣就破壞了古代傳統。新型汽車也許可以行駛更遠距離,但穩定性降低;也許油耗效率更高,但最大行程縮短,這改變了駕駛和加油方式。新技術的首版幾乎總是僅僅略微強於它想要取代的舊技術。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只有少數熱情的先驅傾向於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因為新技術將帶給使用者的主要是麻煩和未知後果。隨著創新技術的改進,它的益處和先進程度將被前期用戶挑選出來展示給大家,同時不確定性減小,於是這項技術得以傳播。這樣的推廣既不是立刻發生的,也不穩定。

因此,每一種技術的生命週期內都有這樣的階段:因該技術而受益頗多的人和無緣該技術的人並存。有些個人或社會第一個冒險接受未經驗證的槍、字母表、電力、激光眼科手術,他們獲得的確定收益是循規蹈矩者所無法獲得的。這些收益的分配也許取決於財富、特權、幸運的地理位置以及慾望。興盛期和衰落期的劃分最近也是最顯而易見的一次展現發生在20世紀末,當時互聯網方興未艾。

互聯網發明於20世紀70年代,起初產生的收益極少。它的主要用戶就是它的發明者,一小群精通編程語言的專業人士。它的作用就是自我完善的工具。從誕生那一刻起,互聯網的建設目的就是為了使這些專業人士談論互聯網理念時有更多實質性內容。同樣的,第一批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廣播的主要內容是關於非專業無線電通信的探討;早期民用波段無線電台全是關於民用波段的討論;最早的博客交流的是如何寫博客;微博出現的前幾年裡,用戶都在研究如何使用微博。20世紀80年代早期,掌握了網絡協議的深奧指令的技術先驅們為了找到有興趣探討這種工具的同道中人,移師到處於萌芽狀態的互聯網上,並告訴他們的書獃子朋友們。可是互聯網被其他所有人忽視了,他們認為那不過是少數青春期男孩的業餘愛好。互聯網的連接費用不低,打字需要耐心和技能,處理難以理解的技術語言需要強烈的意願,除了執著於此的人,幾乎沒有其他人在線。它對大多數人都缺乏吸引力。

可是一旦早期使用者修改和完善這種工具,賦予它漂亮的外表和點擊式界面(萬維網),它的優勢就越來越明顯,吸引力逐漸增大。當數字技術的巨大收益逐漸浮出水面時,如何解決一部分人無法享受這種收益的問題給人類提出了挑戰。這項技術仍然價格高昂,需要個人電腦、電話線、按月交費,但是使用者從網絡分享的知識中獲得了力量。專業人士和小企業抓住了它的潛力。從全球範圍看,這種向世人傳播力量的技術的初期用戶是具有其他很多相同條件的人群:汽車、和平生活、教育、工作和機會。

作為提升個人素質的工具,互聯網的影響力越明顯,數字鴻溝就越顯而易見。一項社會學研究認為,有「兩個美國」並存。一個美國的公民是窮人,無錢購買電腦,而另一個美國的公民是配備了個人電腦的富人,他們是數字技術的受益者。20世紀90年代,當時像我這樣的科技擁護者正在推動互聯網的發展,我們經常被問到:如何面對數字鴻溝問題?我的答案很簡單:順其自然。我們沒有必要做任何事,因為諸如互聯網這樣的技術的自然發展歷程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過程。享受不到科技收益的人暫時處於劣勢,但是科技力量將會解決這個問題(而且不止於此)。讓其餘地區連通網絡將會產生如此巨大的利益,這些地區也熱切盼望加入全球網絡,以至於他們為電信建設支付的費用已經超過數字技術發達地區(前提是他們可以獲得此類服務)。而且,計算機和網絡接入的成本正在逐月下降。當時,美國多數窮人擁有電視機,按月支付有線電視費用。購買電腦並聯網的花費不再昂貴,很快就低於電視支出。10年間,全部的必需費用下降到只要100美元就可以購買筆記本電腦。過去10年出生的人一生當中將會見證某種電腦(說具體點,就是帶有網絡連接器的電腦)只需5美元的時刻。

按照計算機科學家馬文·明斯基的說法,這不過是「先有和後有」的問題。技術先行者(早期用戶)為幾乎無法工作的初期劣質技術版本付出了太多代價。這些先行者購買首批稀奇古怪的新產品,用自有資金為後期用戶提供價格更低廉、性能更優良的版本,後者將在不久後獲得極其便宜的產品。從本質上說,先行者代替後來者為技術進化提供資金支持。富人提供資金,為窮人研發便宜的技術,這難道不應該嗎?

我們看到這種「先有和後有」週期在手機領域表現得更為明顯。最早的手機比磚塊大,極其昂貴,性能一般。我記得一位很早使用手機的技術員朋友花費2000美元購買一部早期的手機,他外出時,會將手機裝在專門定制的手提包裡。我不太相信所有人都會為了一個看似更像玩具而不是工具的物品花費這麼多錢。當時,很難想像20年內會出現下述情況:這台2000美元的裝置將便宜到可以用後即棄,體積小到可裝入襯衫衣兜,普及程度高到印度環衛工人也會擁有一台。當連接互聯網對加爾各答的街頭流浪者而言尚屬遙不可及時,科技固有的長期趨勢已朝著網絡普遍使用的目標前進。事實上,這些「後有」國家的手機普及狀況在很多方面優於美國的「先有」系統。於是,手機成為「先有和馬上就有」的例子,在這樣的例子中,後期使用者更快地獲得了移動電話的理想收益。

對技術最激烈的批評仍然集中在暫時的技術鴻溝上,不過這個脆弱的界線給社會造成了困擾。常見事物和普遍事物之間、後期使用和「全體使用」之間的分界是科技發展的重要起點。當批評者質問我們這些互聯網的捍衛者,我們計劃怎樣解決數字鴻溝問題時,我回答「順其自然」,然後回擊道:「如果你們想要表現自己的憂國憂民,不要擔心那些現在還不能上網的人。他們會蜂擁而至,速度比你們想像的還要快。相反,你們應該擔心我們如何面對人人都上網的情況。當互聯網的60億用戶同時發送電子郵件時,當沒有人下線、不分日夜時刻在線時,當一切都實現數字化、不存在線下事物時,當互聯網無處不在時,我們應該怎麼應對。那將產生值得擔憂的預料不到的後果。」

今天,面對DNA排序、衛星導航定位、極為便宜的太陽能電池板、電動汽車甚至營養問題時,我會說同樣的話。不要擔憂那些沒有通過光纖電纜與自己學校的網絡連接的人,要擔憂人人都這麼做時會發生什麼情況。我們過於關注那些食物匱乏的人,卻忽視了思考人人食物充足的情況。一些鮮有人問津的技術可能表現過它們的主效應,但是除非這些技術滲透到某個文化中,否則次級、三級效應不會顯現出來。科技的大部分讓我們感到恐慌的意外結果通常後來被普遍接受。

大多數正面事物也是如此。人們認為,在下面這些具有生命親和力的可擴展技術中,內嵌的普遍性趨勢是最常見的:通信、計算、社會化和數字化。它們的後續可能性似乎無窮無盡,可以融入到物質中的計算內容和通信內容似乎是無限的。迄今為止,人類的發明沒有一項可以達到我們所說的「足夠智能」的程度。從這個意義上說,此類技術的普遍性永遠無法滿足。它不斷地朝著普遍存在這一目標延伸,與其他所有技術一道在通向普遍性的軌道上前進。

自由

與其他事物一樣,我們的自由意志不是獨一無二的。潛意識的自由意志下的選擇存在於動物的原始行為模式中。每種動物都有基本需求,它們會作出選擇來滿足這些需求。可是自由意志甚至先於生命出現。一些理論物理學家——包括弗裡曼·戴森(Freeman Dyson)——認為自由意志在原子似的粒子中出現,因此自由選擇誕生於大爆炸的高溫中,自那以後持續擴展。

戴森提到一個例子:亞原子粒子衰變或改變自旋方向的那一刻應當被視為自由意志控制的行為。這有可能嗎?嗯,那種宇宙粒子的其他微觀運動絕對是由之前的位置或狀態預設的。如果知道粒子在什麼位置以及它的能量和運動方向,就可以精確無誤地預測下一次運動中它將出現在哪裡。這種完全遵循前態預設路徑的規律是「物理法則」的基礎。然而粒子自發分解為亞微粒子、放射能量是不可預測的,也不是物理法則預先決定的。我們往往把這種衰變為宇宙射線的現象稱為「隨機」事件。數學家約翰·康威認為,隨機數學和決定論邏輯都不能合理解釋宇宙粒子的突發衰變或改變自旋方向,他還出示了相關證據。唯一能解釋這種現象的數學或邏輯選擇只有自由意志。粒子的選擇方式與自由意志產生的最細微的量子位何其相似。

理論生物學家斯圖爾特·考夫曼認為,這個「自由意志」是宇宙神秘的量子本質的產物,具有這種本質的量子粒子可以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或者同時表現波粒二象性。考夫曼指出,當物理學家向兩道並排的極小狹縫發射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光子時(這是一項著名實驗),光子或者以波的形式或者以粒子的形式通過狹縫,但不能同時以這兩種形式通過。光子必須「選擇」它要展現的形式。但是這個被多次操作的實驗反映出不可思議、頗具說服力的現象,即波粒二象性只是在光子穿過狹縫並在另一端測量到之後才選擇表現形式(要麼光波要麼粒子)。根據考夫曼的解釋,原子從未定狀態(被稱為量子脫散)轉變至既定狀態(量子相干)是一種選擇,並且是人類大腦的自由意志的來源,因為這樣的量子效應出現在所有物質中。

約翰·康威寫道:

有些讀者也許反對我們使用「自由意志」這樣的詞彙描述粒子反應的非決定論。我們將自由意志賦予基本粒子的刺激性言論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因為我們的理論斷言,如果實驗具有某種自由性,那麼粒子也具有完全相同的自由性。是的,我們自然認為後一種自由性是我們的最終解釋。

粒子固有的量子選擇產生的微粒被生命導致的組織數量的劇增所放大。宇宙粒子自發的「遵從意志的」衰變也許會發生在細胞中,並且很快引發細胞DNA分子的高度有序結構的變異。假設這樣的衰變將一個氫原子趕出了胞嘧啶的基地,接著偶然意願(生物學家用以指代隨機變異)可能產生新型蛋白質序列。當然,大多數量子選擇只會加快細胞死亡,不過幸運的是,變異將賦予整個有機體生存優勢。由於有利屬性被DNA系統保留並利用,因此自由意志的正面效應可以累積起來。受到意志控制的宇宙射線還會導致神經元突觸放電,將新信號(意識)引入神經系統和腦細胞中,其中一些信號隨機地推動有機體完成各種任務。這些細微的被動「選擇」也被複雜的進化體系捕捉、保留和放大。粒子的自由意志產生的變異相互融合,在數十億年裡使有機體進化出更多感覺器官、更多分支和更多自由度。與往常一樣,這是良性的自放大循環。

隨著進化過程的深入,「可選擇性」也在增加。細菌有幾個選擇——也許移居到食物上,也許自我分解。浮游生物更加複雜,細胞機體更健全,選擇也更多。海星可以揮舞它的胳膊,擺脫敵手或與之搏鬥,選擇獵物或夥伴。老鼠一生中有100萬個選擇,它擁有更多可運動的身體部位(鬍鬚、眼球、眼瞼、尾巴、腳趾)和更廣泛的展示意志的環境,生命也更長久。更高的複雜性增加了潛在選擇的數量。

一個大腦自然是選擇工廠,不斷創造新的選擇。「有更多選擇,就有更多機會,」哈佛大學科技哲學家伊曼紐爾·梅塞納(Emmanuel Mesthene)斷言,「機會越多,自由就越多;自由越多,我們的人性就越豐富。」

製造廉價的、普遍存在的人造大腦的一個重要影響是給人類創造的環境注入更高層次的自由意志。當然,我們已經給機器人安裝了大腦,但是我們還會給汽車、座椅、門、鞋子和書本添加簡單的自主選擇智能裝置。這樣的舉措將擴大有自由選擇能力的事物的範圍,即使這些選擇只是粒子級的。

有自由選擇的地方就有錯誤。在我們將無生命物質從世世代代死氣沉沉的枷鎖中解放出來、賦予它們選擇能力的同時,也給予了它們犯錯誤的自由。我們可以認為人工智能的每一次新進展都為錯誤的產生提供新途徑,誘使它們做傻事、犯錯誤。換句話說,科技教會我們如何製造過去不能製造的新型錯誤。事實上,問問我們自己,人類如何製造全新的錯誤,這也許是發現新的選擇機會和自由的最好衡量標準。為人類基因組排序勢必產生新型錯誤,因此表明我們達到了自由意志的新層次。改造地球氣候的行為可能也會引發新的錯誤,但隨之而來的將是新的選擇。通過手機和網線實現普遍的實時連接將展現自由選擇的新影響力,但這樣的舉措同時也具有難以置信的犯錯可能性。

所有的發明拓寬了可能事物的範圍,從而增加了產生選擇的因素。而同樣重要的是,技術元素創造了可以展現無意識的自由意志的新機制。無論何時發送電子郵件,數據服務器上看不見的複雜程序決定了郵件以最短延遲時間和最大速度沿著全球網絡快速傳送的路徑。量子選擇也許與這些選擇無關。確切地說,影響它們的是10億個相互作用的決定性因素。因為很難闡明這些因素,所以那些選擇實際上是網絡的自由意志的決定,互聯網每天都要出現數十億個這樣的決定。

基於模糊邏輯的電子設備產生真實的選擇。它們的微芯片大腦會權衡相互衝突的因素,然後模糊邏輯電路以一種非確定性方式決定何時關閉乾燥器或者把米飯加熱到什麼溫度。很多類型的自適應複雜儀器——例如駕駛波音747的由計算機控制的高端自動駕駛儀——產生了人類和其他生物不具備的新能力,擴展了自由意志的範圍。麻省理工學院的一台試驗機器人可以運用自己的腦和手抓取網球,比人類的腦手組合反應速度快幾千倍。當這台機器人決定將手放在什麼位置後,它的移動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我們的眼睛無法捕捉到它的動作。在這裡,自由意志提升到新的速度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