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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無限博弈

專家導讀

靜心回想凱文·凱利在本書篇首提出的困惑:「科技想要什麼?」

一方面,我們已經被科技所包圍,我們感受到科技無處不在、威力巨大,享有科技帶來的種種舒適、便捷、愜意,驚歎於科技的偉大與神奇;另一方面,似乎科技的脾氣又桀驁不馴、難以駕馭,生態、環境、恐怖的力量,無一不與科技相關聯。

作為自然的第七王國,科技已經深深嵌入到植物界、生物界,嵌入到了日常生活中,並獲得了完全自主的能力。它要把人類帶向何方?科技的盡頭是什麼?

在凱文·凱利看來,科技的價值並非僅僅是其蘊涵的「功能」,也就是說,並非僅僅是工具那麼簡單。

作為一種具備生命特徵的、活的新生的有機體,「科技為我們提供機會去發現自己,更重要的是預測未來的自己」。

將每個人的天賦發揮到淋漓盡致,讓每個人擁有施展才華的舞台,長期的社會實踐創造了一種「偶像生活」,比如去百老匯唱歌、參加奧運會、奪得諾貝爾獎,這種「大眾文化錯誤地聚焦於那些能夠證明自己的明星角色,認為他們就是成功的標桿。事實上,這種上等地位和明星身份可能是我們的囚牢,是他人的成功之路給我們套上的緊箍咒」。

科技的真正價值在於,「提高人造物品的多樣性,增加科學方法和產生選擇的技巧,進化的目標是維持可能性博弈繼續」。

凱文·凱利指出,科技令人困惑的兩面性,並非科技在未來完全消弭。但作者更深刻地指出,癡迷於科技趨利避害,其實是「有限博弈」的思維桎梏。「進化、生命、思維和技術元素都是無限博弈」,目標是保持遊戲持續下去,不斷進行連續的自我塑造。

使用如此大量的篇幅、浩繁的考證、穿越時空的思考和恣意揮灑的文筆,凱文·凱利最後指出這樣一幅圖景:「科技正在將所有生物的思維縫合在一起」。正是技術元素與生命界這種彼此交織、纏繞、融合、嵌入的歷程,讓人們領受技術元素激昂的創造活力的同時,超越對與錯、好與壞、善與惡的二分對壘,傾聽科技生命的空谷回聲。

科技,想要擁抱生命,創造新的奇跡。

科技需要我們,但是,它要為我們提供什麼?從它的長期發展中我們能得到什麼收穫?

當亨利·戴維·梭羅在瓦爾登湖隱居時,一些工程師沿著通過其居所的鐵路搭建長距離電報線,他去探視這些工程師時,不禁自問,人類是否有足夠重要的手段確保他們的巨大努力不付諸東流。

溫德爾·貝裡在家族經營的肯塔基農場裡觀察諸如蒸汽發動機這樣的技術怎樣替代農民的人力勞動,對機器是否具有值得人類學習之處感到迷惑:「19世紀的人認為機器是精神力量,將為人類帶來福利。蒸汽發動機怎能造福於人類呢?」

這是一個不易回答的問題。技術元素的確是在改造人類,可是蒸汽發動機這種複雜技術會像人類自身那樣改善我們的生活嗎?是否有任何地方存在任何人類思想的物質化成果能夠為人們創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對上述問題,溫德爾·貝裡可能認同的一個答案是,法律這種技術有利於人類進步。法律體系督促人們保持責任感,推動他們追求公正,約束不可取的衝動行為,培養誠信意識,等等。煩瑣的法律體系鞏固了西方社會的基礎,與軟件有相似之處。它是一組複雜的條款,寫在紙上而不是電腦上,工作速度慢,計算的對象是公正與秩序(理想狀態下)。所以,這裡有一項技術對我們有益——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使我們更加美好。我們不會因外力驅使而改善生活,但是可以接受外力產生的機會。

我認為貝裡無法對技術元素的饋贈心存感激的原因是他的科技觀太狹窄了。他受困於冰冷的、硬邦邦的無親和力物品,例如蒸汽發動機、化學品和五金器具,這些物品將來會發展為更加成熟的事物,現階段也許是它們唯一不成熟的階段。從更廣泛的視角看,蒸汽發動機只是整體的極小部分,科技領域中那些具有生命親和力的形式的確能夠給我們創造進步的機會。

科技如何提升個人?只有通過為所有人提供機會,使他或她得以充分施展其與生俱來的獨特天賦的機會,接觸新理念和新思維的機會,選擇父母不曾選擇的道路的機會,自己創造新事物的機會。

我將是第一個作如下補充的人:這些機會本身——不置於任何背景下——不足以給人類帶來幸福,更不用說進步。機會在受到價值觀引導時最具效力。溫德爾·貝裡似乎在說,如果某人具有精神價值觀,不需要科技也能獲得幸福。換句話說,他提出疑問,科技的確是人類進步絕對必需的嗎?

我相信技術元素和文明都植根於相同的自引式宏觀趨勢,所以我認為這個問題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是:文明是人類進步必需的嗎?

在追溯技術元素的完整歷程後,我要說,絕對是的。技術元素是人類進步必需的。不然的話,我們如何發展?某個特定人群也許會在寺院小房間裡找到受約束的選擇,或者在池塘邊隱居者的小屋裡看到機會,或者從雲遊高僧去粗取精的視野中發現理想的進步之路。但是歷史上大多數時期的大多數人認為發達文明積累起來的機會將會改善他們的境遇。這解釋了為什麼我們要發展文明和科技,為什麼我們要擁有工具。它們提供選擇,包括追求美好未來的選擇。

沒有價值觀引導的選擇不會帶來多少收益,這沒錯,可是缺乏選擇的價值觀同樣收穫甚少。我們需要技術元素產生的完整選擇範圍,以釋放自身的最大潛能。

科技為我們個人提供機會去發現自己,更重要的是,預測未來的自己。每個人一生中會擁有獨一無二的特性組合,包括待開發能力、手工技能、逐漸成熟的洞察力和潛在經驗,這些是其他人不具備的。即使是雙胞胎——DNA相同,生活經歷也不會相同。當人們將自己的各種天賦發揮出最大效力時,就會獲得成功,因為沒有人可以做他們能做的。完全依靠自己特有的技能生活的人是無法倣傚的,所以我們珍視他們。所謂施展才華,不是指每個人都去百老匯唱歌,或者在奧運會上拚搏,或者奪得諾貝爾獎。這些引人注目的角色只是三種成為明星的傳統方式,並且這些特定機會是有限的。大眾文化錯誤地聚焦於那些能夠證明自己的明星角色,認為他們就是成功的標桿。事實上,這種上等地位和明星身份可能是我們的囚牢,是他人的成功之路給我們套上的緊箍咒。

理論上,我們每個人都會找到為自己量身定制的成功角色。我們可以把這些獲得成就的機會稱為「科技」,雖然通常我們不會這樣理解機會。振動弦技術釋放(或者說創造)了小提琴演奏大師的潛能。幾個世紀以來油畫和畫布技術釋放了畫家的天賦。膠卷技術創造了電影天才。文字、立法和數學這樣的軟技術都會擴展我們創造和自我提升的潛力。這樣,在生活中,當我們發明和創造也許會被他人借鑒的新事物時,作為朋友、家人、氏族成員、國家成員和社會的一分子,我們對於激發所有人的才華並使之最優化將產生直接影響。這裡所說的最優化,指的不是成為名人,而是使自己的貢獻無人可及。

然而,如果我們不能為其他人增加機會,就會削弱他們的優勢,這是不可原諒的。因此,為他人擴大創造力範圍是一種責任。我們通過擴展技術元素的可能性——方法是開發更多技術和更具親和力的表現形式——來增加其他人的機會。

如果歷史上最好的大教堂建築師現在才出生,而不是在1000年前,他仍會建造一些可以彰顯其輝煌成就的大教堂。十四行詩仍然有寫作者,詩人的手稿仍然有人進行詮釋。可是,你能夠想像嗎,如果巴赫比弗蘭德人發明撥弦古鋼琴早1000年出生,世界將多麼平淡乏味?如果莫扎特在鋼琴和交響樂出現之前就已去世,世界又會怎樣?如果文森特·凡·高降臨世間5000年後我們才發明廉價油畫技術,那麼我們的集體想像力將會是多麼蒼白?如果在希區柯克和查理·卓別林尚未成年時,愛迪生、格林和迪克森沒有研製出電影技術,現代世界會是怎樣?

有多少巴赫和凡·高這樣級別的天才在獲得必要的技術以便為他們天賦的成長提供土壤之前死去?有多少逝者生前不曾遇到可以讓他們施展才華的技術機會?我有3個孩子,儘管提供了大量機會,但是他們的最大潛力也許還未能釋放出來,因為適合他們天分的理想技術還有待發明。有一位現今還在世的天才,我們這個時代的莎士比亞,社會永遠無法擁有她的傑作,因為在能夠體現她的卓越之處的技術——全面板虛擬現實技術、蟲洞結構理論、心電感應和萬能筆——出現之前,她就來到人世了。沒有這些人造機會,她的才華受到損害,而從廣義上說,我們所有人都因此受損。

歷史上大部分時期,每個人的天賦、技能、洞察力和經驗構成的獨有特性組合沒有用武之地。麵包師的後代還是麵包師。科技擴展了宇宙的機會,也為人們找到發揮個性的場所增加了機會。因此我們負有道德義務去開發更多的最優技術。我們提高科技的多樣性和影響範圍,不僅為我們自己、為其他生物增加機會,同時也是為了未來所有的生物後代在技術元素長期提高複雜性、增加美感時能夠抓住機會。

提供更多機會的世界能夠養育更多人口,而人口的增加又會產生更多機會。這是自引式發展的古怪循環,導致子代總是比父母優秀。我們手中的每一種工具都會為文明(所有活躍的文明)帶來新的解讀事物的方法、新的生活觀和新的選擇。每一種運用於實踐的理念(科技)都會擴展我們的生命力所達到的範圍。輪子這一簡單發明引出了上百種如何使用它的新創意,衍生出馬車、陶器轉盤、轉經輪和齒輪。這些發明又賦予數百萬有創造力的人靈感和工具,使他們產生更多的創意。很多人沿著這條道路、借助這些工具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這就是技術元素的職責。它是物資、知識、實踐、傳統文化和選擇的積累,使得個人能夠創建和參與創建更多的理念。文明,從8000年前最早的河谷定居點一步步走來。我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長期以來為下一代積累了可能性和機會。今天從事零售工作的普通中產階級民眾,他們的選擇遠遠多於古代的國王,就像古代國王比在他之前的自謀生路的遊牧民有更多選擇一樣。

我們能夠積累機會的原因是,宇宙本身處於相似的擴展狀態。就我們目前所知道的而言,宇宙從無差異點開始,逐漸展開為具體的形態,我們稱之為物質和現實。數十億年間,宇宙過程創造出元素,元素孕育分子,分子組合成銀河系,每一步都拓寬了可能事物的範圍。

物質化的宇宙從虛無到豐富的旅程可以被視為自由、選擇和明顯機會的擴展過程。在起點處,沒有選擇,沒有自由意志,除了虛無,還是虛無。從大爆炸開始,物質和能量的可能構成方式增多,最終,生命的產生為可以實現的行為提供了更多的自由。隨著想像力思維的出現,甚至於可能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幾乎可以認為宇宙就像是一個自我組合的選擇。

總體而言,科技的長期趨勢是提高人造物品的多樣性、增加科學方法和產生選擇的技巧。進化的目標是維持可能性博弈繼續。

本書以請教如何在技術元素中引導自己的選擇——至少是如何理解這個問題——開始。我需要更宏觀的視野幫助我選擇技術,這樣的技術要幫助我在獲得更多福利的同時減少需求。我真正在尋找的是協調技術元素的利己本性(希望不斷壯大自己)和它的慷慨本性(希望幫助我們深入瞭解自己)的方法。我通過技術元素的眼睛觀察世界,學會欣賞它所具有的難以置信的利己自主性程度。與我最初的疑慮相比,它的內部動力更加強大,方向更加深遠。同時,從技術元素的視角看世界使我對它改革性的積極力量又添一分欽佩。是的,科技正在獲取它的自主性,它將逐漸實現自身目標的最大化,而這個目標包括使我們的機會最大化,這是最重要的結果。

我的結論是,科技兩張面孔的協調難題是不可避免的。只要技術元素存在(如果人類存在它就會存在),那麼它的饋贈和需求之間的緊張關係將繼續困擾我們。未來3000年,當人人最終都擁有自己的噴射包和飛行車時,我們仍將與技術元素自身的擴展和我們的擴展之間的固有矛盾鬥爭。這種持久的對立是科技的另一個方面,我們必須接受。

作為現實問題,我學會了確定自己所需技術的最小數量,同時這個數量將為我和他人帶來最多的選擇。控制論專家海因茨·馮·福爾斯特(Heinz von Foerster)將自己的研究方法稱為「倫理原則」,他這樣描述這一原則:「始終努力增加選擇的數量。」我們可以使用技術為他人增加選擇,方法是鼓勵科學研究、創新和教育,提高讀寫能力,促進多元主義。從我自己的經驗看,這個原則從未失效:在任何博弈中它都會增加你的選擇。

宇宙中有兩種博弈:有限博弈和無限博弈。有限博弈最後要分出勝負。卡片遊戲、撲克比賽、機遇遊戲、賭博、足球這樣的體育運動、《地產大亨》(Monopoly)這樣的桌面遊戲、賽跑、馬拉松、拼圖、俄羅斯方塊、魔方、拼字遊戲、數獨遊戲、魔獸世界這樣的聯網遊戲和《光暈》(Halo)這樣的虛擬遊戲——所有這些都是有限博弈。決出勝負,博弈就結束。

另一方面,無限博弈的參與者將使博弈持續進行下去。它沒有結束之時,因為沒有獲勝者。

有限博弈需要穩定的規則。如果在博弈過程中更改規則,它就無法進行。遊戲中途更改規則是不可接受的,是非公平競爭的典型例子。因此,在有限博弈中,賽前需要十分努力地闡明規則,賽中堅決執行這些規則。

無限博弈要做到持續進行,只有更改規則。為了保持開放性,博弈應當把規則放在第二位。

棒球、國際象棋和《超級瑪麗》這樣的有限博弈一定是有邊界的——空間的、時間的或者性能的。要這麼大,這麼長,可以有這個功能,不能有那個功能。

無限博弈沒有邊界。理論家詹姆斯·卡斯(James Carse)在他的優秀專著《有限和無限博弈》(Finite and Infinite Games)中提出了這些概念,他說:「有限博弈者在邊界內遊戲,無限博弈者以邊界為遊戲對象。」

進化、生命、思維和技術元素都是無限博弈。它們的博弈就是讓博弈持續下去,讓所有博弈者盡可能地長時間參與。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它們像所有無限博弈一樣戲弄遊戲規則。進化之進化就是如此。

傳統的武器技術產生了有限博弈。它們產生獲勝方和失敗方,沒有其他選項。有限博弈是激動人心的,想想體育和戰爭。我們可以講述幾百個兩人搏鬥比兩人和平相處更驚心動魄的故事。但是,這100個令人激動的兩人搏鬥故事存在的問題是它們都導致同樣的結局——要麼一方敗下陣來,要麼兩敗俱傷,除非中間某個時刻他們轉為合作。而那個關於兩人和平相處的乏味故事沒有結局。它可以引出1000個意想不到的故事——也許兩人成為夥伴,共同建造一座新城,或者發現新元素,或者創作一部令人讚歎的歌劇。他們為將來的劇情搭建了一個舞台。他們在進行無限博弈。全世界都呼喚和平,因為它帶來更多的機會,而且包含無限的可能性,有限博弈做不到這一點。

生活中我們最愛的事物——包括生活本身——都屬於無限博弈。當我們參與生活博弈或技術元素的博弈時,目標不是固定的,規則不明朗,並且一直在變動。我們如何進行下去?好的選擇是增加選擇。作為個人,作為社會群體,我們可以發明一些方法,創造盡可能多的新的好機會。在這場充滿悖論的無限博弈中,好機會可以產生更多的好機會……無窮無盡。最好的「開放性」選擇引發的「開放性」選擇最多。這棵遞歸樹就是科技的無限博弈。

無限博弈的目標是保持遊戲的進行:摸索遊戲的所有玩法,增加各種博弈,召集所有可能的玩家,擴展遊戲的意義,傾盡所有,無所保留,創建宇宙中不太可能發生的博弈。如果可能,超越過去的一切。

雷·庫茲韋爾是一位多產的發明家,科技的熱情擁護者,公開的無神論者,在其神話般的著作《超常並不遙遠》(The Singularity Is Near)中,他宣稱:「進化的趨勢將是更加複雜、更加優雅、知識更加豐富、智能程度更高、更具美感、更有創造性,以及更高層次的微妙特性——例如愛。在所有一神論文化中,造物主都具備所有上述特性,唯一不具備的就是局限性……因此進化不可阻擋地趨近於人們對造物主的設想,儘管永遠不會完全達到這樣的理想狀態。」

如果存在上帝,技術元素的軌跡正在向他延伸。我要再一次講述這條軌跡的偉大故事,也是最後的總結,因為它指明了我們前方的道路。

大爆炸產生的無差異能量因為宇宙空間不斷膨脹而冷卻下來,然後聚合為粒子可測實體。隨著時間流逝,這些粒子凝聚成原子。進一步的膨脹和冷卻使複雜的分子得以形成,它們自我組合為自繁殖的實體。每一秒內,這些初期組織的複雜性都會增加,變化速度也會加快。在進化過程中,它不斷累積不同的適應和學習方法,最終,動物的大腦被自我意識所掌控。自我意識產生更多思維,一個由思維組成的世界共同跨越過去的一切約束。這種集體思維將會朝各個方向擴展想像空間,直到它創造出同類,並且表現出無限性。

現在甚至有一種宗教理論假設上帝也在改變。這個被稱為過程神學的理論沒有過多地鑽牛角尖。它將上帝描述為一個過程,如果你願意,可以稱之為完美的過程。在這個神學理論中,上帝不再是個遙遠、形象不朽的灰鬍子黑客天才,更像是永恆的非穩態,一場運動,一個過程,一種基本的自為生成現象。生命、進化過程、思維和技術元素正在發生的自組織變異反映了上帝的形成。作為動詞的上帝創造了一組規則,並使之融入到不斷自我回歸的無限博弈中。

我在本書的結尾提到上帝,是因為談論自我創造時不提及上帝——自我創造的典範,似乎是不公平的。唯一可以替代環環相扣的無窮創造鏈的是自因形成的創造。原初的自因是一切的起點,它首先創造自己,然後才會生成時間或虛無。它是上帝的最合乎邏輯的定義。這種可變上帝的觀點沒有迴避自我創造所包含的矛盾,因為自我創造影響自組織的所有層次。相反,它接受這些矛盾,認為它們是必然出現的。不論上帝是否存在,自我創造都是個謎。

從某種意義上說,本書談論的是連續自我創造(有些部分涉及原初的自我創造這一概念,有些沒有)。這裡要說明的是,不斷提高的複雜性、不斷增加的機會和不斷擴展的感知力——現在這些在技術元素中都有體現並超越了它——的防倒退自引過程怎樣由萬物最初的極小點的內在力量所推動。此外還要說明,作為非穩態之萌芽的極小點如何以這樣一種方式膨脹,即理論上它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斷擴張並自我複製。

我希望本書能夠闡明:自我創造的單線將宇宙、生物和科技串接成一個創造物。與其說生命是物質和能量產生的奇跡,不如說是必然產物。與其說技術元素是生命的對立面,不如說是它的延伸。人類不是科技軌跡的終點,而是中點,恰好在生命和製造品中間。

幾千年來,人類關注有機世界,或者說生物界,尋找關於創造物甚至還有創造者的本質的線索。生命是神性的反映。人類具有特殊地位,被視為按照造物主的形象而創造出來。但是如果相信人類是按照造物主——自我創造者——的形象而降臨於世的,那麼我們沒有虛度時光,因為我們創造了自己的後代:技術元素。很多人,包括很多信仰上帝的人,會認為這種說法反映了自大心態。與人類之前發生的事情相比,我們的成就微不足道。

「我們從宇宙物質轉化為人體的細胞群——後者努力追求某種超出它們掌控能力的事物,此時此刻,讓我們記住人類的豐功偉績,這個自我創造者穿越冰河時代,站在科學魔鏡面前,向它求道,感受它的魔力。他並非來瞭解自己或者僅僅打量他粗野的外表。他來,是因為他本質上是傾聽者和探索者,想要尋找某個他無法企及的偉大王國。」這是人類學家和作家勞倫·艾斯利(Loren Eiseley)對他所說的人類目前為止艱難走過的「漫長旅程」的沉思。

星空展現出難以抗拒的無窮性,它帶來令人沮喪的信息:我們無關緊要。與5000億個各有10億顆恆星的星系爭辯,不是件容易事。在無限宇宙的迷霧中,我們在一個暗淡角落裡的短暫閃爍毫無價值。

可是,這個角落存在某種事物獨力對抗廣袤的宇宙,存在某種完全自引導的事物,這些事實駁斥了宇宙虛無論。除非得到整個宇宙和物理法則某種方式的支持,否則最微小的思想也不能存在。一顆玫瑰花蕾,一幅油畫,一隊身著服裝的人沿石磚砌成的街道遊蕩,一塊等待輸入指令的閃爍的屏幕,一本關於人類創造物本質的書,這些都需要深嵌在生物原始法則中的具有生命親和力的特性才能存在。「宇宙知道我們將要到來。」弗裡曼·戴森說。如果宇宙法則傾向於產生1比特的生命、思維和科技,那麼更多的1比特將源源不斷地湧現。我們的漫長旅程是一條軌跡,是由瑣碎的小概率事件堆積而成的一系列必然事件。

技術元素是宇宙創造自我意識的方法。卡爾·薩根(Carl Sagan)對此作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闡釋:「我們是思考星空的星塵。」不過,迄今為止,人類最偉大的、最漫長的旅程不是從星團物質到自覺生物的長途跋涉,而是即將展開的漫長征程。過去40億年複雜性和開放式創造過程的運動軌跡與未來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宇宙大部分空間空無一物,因為它在等待生命和技術元素的產物填入其中,等待疑慮、問題和我們所稱的共享知識——也可以說意識——的各種片段之間的深入聯繫來填充。

不論是否願意,我們都站在未來的支點上。我們要承擔部分責任來推動地球的進化過程。

約2500年前,大多數主要宗教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相繼創建。孔子、老子、佛陀、瑣羅亞斯德、《奧義書》的作者們和猶太教創始人生活的年代相距不超過20代人。只有幾種主要宗教在那以後誕生。歷史學家將這個時期世界的激盪稱為軸心時代。似乎所有活著的人同時醒來,同時開始尋找他們神秘的起源。一些人類學家相信,軸心時代的覺醒是由農業創造的大量富餘供給引發的,全世界大規模灌溉系統和水利工程的建設提供了條件。

如果我們某一天進入新技術洪流推動的新軸心時代,我不會感到驚訝。我發現,很難相信我們可以製造參與實際工作並且不會干擾我們的宗教和造物主理念的機器人。未來某天我們將造出其他大腦,它們會讓我們震撼,它們會思考我們絕不可能想像的事物。如果我們賦予這些大腦完整的形態,它們將自稱是造物主的子孫,那時我們該怎麼辦?當我們改變自身的血脈基因時,我們對靈魂的感受難道不會隨之改變嗎?我們可以跨入量子領域——在那裡1比特物質能夠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並且仍然不相信天使的存在嗎?

看看未來將會發生什麼:科技正在將所有生物的思維縫合在一起,把世界包裹在電子神經構成的振蕩外套中,各大陸之間通過機器相互交流,整個社會每天被100萬個安裝好的攝像頭所監控。我們的心靈容易被我們仰望的事物影響,它又怎能不被這樣的前景所激盪?

只要風吹草長,人們就會坐在樹下,在大自然中接受啟蒙——與造物主交流。他們從自然界尋找關於自身來源的啟示,在蕨類植物和鳥類羽毛的精美形態中看到一種無限源泉的暗示。即使是那些不需要造物主的人也在觀察進化中的生物世界,尋找線索來解釋我們存在的原因。對大多數人來說,大自然要麼是給人強烈愉悅感的長久的意外存在,要麼非常全面地體現了它的創造者。對於後者,每一個物種都可以被認為經歷了與造物主長達40億年的交流。

手機比樹蛙更能體現造物主的神奇。手機擴展了樹蛙40億年的習得,並添加了60億人腦的開放性研究成果。某一天我們也許會相信我們可以發明的最具親和力的技術不是對人類才智的檢測,而是對神性的證明。隨著技術元素的自主性提高,我們對自己所創造的世界的影響力將減弱。它受產生於宇宙大爆炸的自身推動力驅使。在新的軸心時代,有可能發生的是,最偉大的科技成果將被視為造物主而非人類意志的體現。除了隱居在紅杉林中追求精神生活,我們也許還會在一個由具有200年歷史的網絡構成的迷宮中迷失方向。複雜的高深莫測的思維繫統產生於100多年前,借鑒雨林生態系統的特性,被數以百萬計活躍的人造大腦採用,共同孕育出美感。它將像紅杉一樣告知世人——只是聲音更大、說服力更強:「在你出現之前,我早已存在。」

技術元素不是造物主,它太小了。它也不是烏托邦,甚至不是實體。它正在形成,但也只是開始。而它包含的善比我們已知的任何事物都要多。

技術元素擴展了生命的基本特性,在這個過程中,它還擴展了生命基本的善。生命不斷增加的多樣性、對感知能力的追求、從一般到差異化的長期趨勢、產生新版自我的基本(也是矛盾的)能力以及對無限博弈的持續參與是技術元素的真正本性和「需求」。或者,我應該說,技術元素的需求也是生命的需求。但是技術元素並不會止步於此。它還擴展思維的基本特性,在這一過程中同時擴展思維基本的善。科技強化了思維想要統一所有思想的強烈願望,加速推進所有人之間的聯繫,讓世界充滿各種可想到的理解無限性的方法。

沒有一個人能夠實現人力可及的所有目標,沒有一項技術能夠收穫科技可能創造的一切成果。我們需要所有生命、所有思維和所有技術共同開始理解現實世界;需要技術元素整體——也包括我們——去發明必需的工具,為世界創造奇跡。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將創造更多選擇、更多機會、更多聯繫、更多思想,提高多樣性和統一性,增強美感,同時也會製造更多問題。這一切綜合起來將產生更多的善。這是一場值得參與的無限博弈。

這就是科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