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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阿米什改裝者的經驗

專家導讀

在高度現代化的美國,阿米什人的守舊傳統,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與盧德分子不同的是,阿米什人並非斷然拒絕使用流行的新技術,他們的做法是「如何平衡技術的好與壞」。

總體上說,阿米什人刻意與現代工業文明和技術保持相當的距離。他們拒絕使用絕大多數現代社會常用的技術裝置,特別是拒絕電力、汽車、互聯網和電話等,這些現代文明須臾不可或缺的技術。

阿米什人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守住底線。」他們按照自己的原則,有選擇地、審慎地考察新技術、選擇新技術,在享受技術的便利和益處的同時,對技術可能帶來的威脅、引誘保持警惕。

比如說,阿米什人有意識地使用改裝後的電力裝置,使用電池驅動的裝置。他們也使用殺蟲劑和化肥,但他們知道適可而止。

在選擇哪些技術可以有限度地使用時,阿米什人有一套自己的原則,比如「有限度地接受技術」,「根據經驗而不是根據理論來評估新事物」,「建立選擇的標準」,以及「作出選擇的不是個體,而是團體」。

在實地考察阿米什人的生活、工作,以及對科技的態度之後,凱文·凱利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對阿米什人來說,「干擾越少=越容易滿足」。阿米什人追求的並非那種沒有止境的、更高更快更強的炫耀感,他們追求內心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並非來自技術元素「為我所用」的貪婪,而是來自為他人提供好處的「群體意識」。

這種「群體意識」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待技術元素的基本態度,「與科技世界真正的親密接觸,意味著他們完全知道外界可以提供什麼,以及自己到底在拒絕什麼」。

不過,凱文·凱利的挑戰並未就此完結。下一章,他將給出更加開放的回答:與科技共進退,人類應當掌握何種原則?

在任何關於避免沉迷於科技能帶來什麼回報的討論中,阿米什人都是不能迴避的例子,他們提供了值得尊敬的第二選擇。阿米什人被認為是盧德分子——拒絕使用流行的新技術的人。眾所周知,最嚴肅的阿米什人不用電,不駕駛汽車,寧願用人力工具耕種,以馬和輕便馬車作為運輸工具。他們偏好的技術產品要麼是自己可以製造的,要麼是自己可以維修的。整體而言,他們生活節儉,相對自立。他們呼吸著野外的新鮮空氣,用雙手勞作,這種生活使他們受到坐在小房間裡用電腦工作的普通呆伯特們的喜愛。此外,他們極為簡約的生活方式正日漸興旺(阿米什人口年增長率為4%),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中產階層白領和工廠工人正遭受失業和破產。

郵包炸彈客不是阿米什人,後者也完全不屬於崩潰論者。他們創造的文化似乎提供了寶貴經驗,有助於思考如何平衡科技的好與壞。

然而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絕對不是反科技的。事實上,根據數次拜訪他們的經歷,我發現他們是天才的伐木人和工匠,徹底的製造者和自力更生者。令人吃驚的是,他們通常是科技的支持者。

首先,有幾點要預先說明。阿米什人不是龐大的團體,他們按照教區分配工作。俄亥俄州團隊的工作也許與紐約州教區團隊不同,但可能和艾奧瓦州教區的團隊相同,後者也許任務更繁重。另外,他們與科技的聯繫緊密程度不一。大多數阿米什人搭配使用傳統的和非常新潮的物品,和我們一樣。記住這一點很重要:阿米什人的事業最終是由宗教信仰驅動的,技術結果放在第二位。他們的決定經常不具有邏輯動因。最後,阿米什人的工作隨時間而變,並且以特有的速度吸收新技術,此時他們與世界同步。從很多方面看,阿米什人被視為守舊的盧德分子只是都市神話。

像所有的傳奇一樣,阿米什神話建立在若幹事實基礎上。阿米什人,特別是舊秩序派阿米什人——印在明信片上的老派阿米什人——確實不願意接納新事物。在當代社會,我們對新事物的預設回答是「接受」,而在舊秩序派阿米什團體中,預設答覆為「還沒有」。當新事物出現時,舊秩序派阿米什人會自動忽視它們。因此當新汽車上市時,很多舊秩序派絕不會說「好」。取而代之的是,他們乘坐輕便馬車出行,這種交通工具一直伴隨著他們。某些規定要求輕便馬車作為公共財產,這樣使用者——例如青少年——就不會受到誘惑駕車去私人領地閒逛,也有規定允許馬車私有。某些規定允許用拖拉機耕田,前提是拖拉機輪子是鋼製的,而且不能「偽裝」成汽車在路上行駛。有些團體同意農夫使用柴油發動機為聯合收割機和脫粒機提供動力,只要該發動機僅用於讓脫粒系統旋轉,不作為車輛推進設備,也就是說,這一整台冒著黑煙、聲音嘈雜的機械裝置是靠馬拉動的。有些地區允許使用汽車,但外殼必須完全塗成黑色(不含鉻合金),目的是防止教徒禁不住誘惑將這些車升級為最新車型。

在所有這些差異後面隱藏的是阿米什人鞏固社團的決心。當上個世紀之交汽車剛開始出現時,阿米什人注意到有車的成員會離開社區,前往其他城鎮遊玩和觀光,而不是在星期天拜訪家族成員或探望病人,或者在星期六光顧當地商店。於是他們頒布禁令,限制使用這種不受約束的交通工具,目的在於提高遠程旅行的難度,使成員集中精力建設當地社團。有些教區的規定尤為嚴格。

舊秩序派阿米什人的無電生活受到類似的共同決心驅使。他們發現,當鎮裡的發電機通過電線向自己家中供電時,他們與城鎮的節奏、政策和事務的聯繫越發緊密。阿米什人的宗教信仰準則是「存於世間,超然於世間」,因此他們應該盡可能與世隔絕。與電的聯繫使他們與外界發生關係,所以他們為了保持獨立而放棄電力帶來的收益。即使今天在很多阿米什家庭中,也仍然看不到接通的電線。他們遠離電網。沒有電和汽車的生活隔斷了現代社會可以提供的大部分便利。沒有電,意味著沒有互聯網、電視和電話,從而使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與我們複雜的現代生活完全對立。

可是當你參觀阿米什農場時,這種簡單性就不復存在了,事實上,在到達他們的農場之前就已經消失了。沿道路漫步,可以看見戴著草帽、身穿吊帶褲的阿米什兒童踩著溜冰鞋快速滑過。我發現一棟校舍前停放著一批踏板車,這就是孩子們的交通工具。而在同一條街上,滿是灰塵的小型貨車接二連三地經過學校。每輛車的後座都擠滿了蓄著大鬍子的阿米什人。這是怎麼回事?

事實證明,阿米什人認為使用和擁有是兩個概念。舊秩序派不會擁有輕型貨車,但會駕駛。他們不會申請駕駛證,購買汽車,支付保險,然後變得依賴汽車和工礦車輛,可是他們會乘坐出租車。由於阿米什人口多於農莊需要的勞動力數量,因此很多人在小工廠工作,他們會租用外人的貨車接送他們上下班。因此,即使以馬和輕便馬車為交通工具的人也會使用汽車——按照他們特有的方式。(同樣非常節儉。)

阿米什人還對工作中採用的技術和生活中的技術進行了區分。我還記得早年拜訪一位阿米什人的經歷,他在賓夕法尼亞州蘭開斯特經營木材加工廠。可以稱他為阿莫斯,儘管這不是他的真名:阿米什人不喜歡別人注意他們,因此不願意照相或者看到自己的名字見諸報章。我跟隨阿莫斯進入一座骯髒的水泥建築內。室內大部分地方依靠從窗口進來的自然光照明,環境昏暗,但是在一個非常凌亂的房間裡,一盞單獨的電燈懸吊在木製會議桌上方。主人看到我盯著那盞燈,當我注視他時,他只是聳聳肩說,這是為方便我這樣的拜訪者參觀而設置的。

雖然除了那盞孤零零的電燈外,這家大型工廠的其餘部分缺少電力供應,但是用電設備可不少。電磨砂機、電鋸、電刨床和電鑽等設備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使整個廠區都在振動。不論走到哪裡,都可以看見滿身鋸末的蓄須男子將木頭送進聲音尖利的機器。這不是文藝復興時期能工巧匠手工傑作的再現。這是一家借助機器動力製造木質傢俱的工廠。可是電力來自哪裡?當然不是來自風車。

阿莫斯領著我來到廠區後面,一輛運動型多功能車大小的巨型內燃發電機坐落在那裡。這是個大塊頭。除了油氣發動機,還有一個巨大的容器,我瞭解到這是用於存儲壓縮空氣的。油氣發動機燃燒石油產生壓力,將壓縮空氣送入儲氣罐。一組高壓管從儲氣罐出來,曲折延伸至工廠的每個角落。每台設備都有一根堅硬的彈性橡膠管連接到高壓管。整個工廠依靠壓縮空氣運轉,所有機器使用的都是壓縮空氣產生的電力。阿莫斯還向我展示了壓縮空氣開關,他可以像打開電燈似地摁下這個開關,啟動一些塗有干性油漆的氣動風扇。

阿米什人把這種壓縮空氣系統稱為「阿米什電力」。起初,空壓機被阿米什工廠採用,後來他們發現空氣動力非常有效,於是這種設備開始進入阿米什家庭。事實上,當地存在完整的家庭手工業體系,他們改裝工具和設備,使之適應阿米什電力。例如,改裝者購置重型攪拌機,取出裡面的電動馬達,然後用尺寸合適的氣動馬達取而代之,並加裝空氣壓縮連接設備,好了,阿米什媽媽的節電廚房裡現在有攪拌機啦。你還可以擁有空壓縫紉機、空壓洗衣機和乾燥機(用丙烷加熱)。阿米什改裝者們用壓縮空氣驅動電力設備,試圖在這方面超越其他人,展現了一種純粹的蒸汽朋克[1](應該說空氣朋克?)式的迂腐。他們的機械技巧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考慮到孩子們在8年級後就不再上學,這種技巧尤其值得注意。他們喜歡炫耀那種令人厭煩的改裝技能。我遇到的所有工匠都聲稱空壓機器比電力設備更優越,因為空氣更加高效持久,比電動馬達壽命長,後者經過幾年高負荷運轉就報廢了。我不知道這種優越性結論是否符合事實,或者僅僅是辯解的理由,但是這種評論總是反覆出現。

我參觀了一家改裝作坊,主人是嚴謹的門諾教徒。馬琳是一名矮小的無須男子(門諾教眾不允許留鬍子)。他的交通工具是馬和輕便馬車,沒有電話,但是住所後面的作坊使用電力製作壓縮裝置的零部件。與門諾教群體中的大多數人一樣,他的孩子們就在他的身邊一起工作。有幾個男孩身著與世俗之人無異的服裝,操作以丙烷為能源的金屬輪叉車(輪胎不含橡膠,這樣就不能在馬路上行駛)搬運一堆堆的重金屬原料,這些原料經過銑削,製成非常精細的空壓馬達金屬件和阿米什人最喜愛的物件之一——煤油爐灶。由於加工公差要達到千分之一英吋,因此幾年前他們在位於馬廄之後的後院安裝了價值40萬美元的數控銑床。這台大型器械與運貨卡車一般大小,由馬琳的14歲女兒操作,小姑娘戴著帽子,身穿長裙。借助這台數控設備,她製造出不靠電網靠馬力的生活方式所需的元器件。

我說「無電網」而不是「無電力」,是因為我在阿米什人的家中不斷發現用電設備。既然在倉庫後面安裝了大型內燃發電機,給儲存牛奶(阿米什人主要的經濟來源)的冷藏設備供電,那麼使用小型供電裝置就無關緊要了。充電電池就是一個例子。在阿米什農場裡可以找到電池供電的計算器、手電筒、電圍籬和自帶發電機的電焊機。阿米什人還用電池為收音機和電話(安放在倉庫或作坊外面)供電,或者在乘坐馬車時為必需的前燈和轉彎指示燈提供電力。一位聰明的阿米什人花了半小時的時間向我說明他如何巧妙改裝馬車轉彎燈,使信號燈在轉彎完成後自動熄滅,就像汽車那樣。

今天,太陽能電池板在阿米什人當中日益流行。依靠這些設備,他們可以在遠離電網的情況下獲得電力,這曾經是他們的主要煩惱。太陽能基本上用於抽水機抽水這樣的有償勞動,但它將慢慢滲入到家庭生活中。大多數創新技術都會經歷這樣的過程。

阿米什人使用一次性尿布、化肥和殺蟲劑,是轉基因玉米的大力推廣者。在歐洲,這種玉米被稱為科學怪食。就這個問題我詢問了幾位阿米什老者。為什麼要種植轉基因作物?哦,他們回答,玉米容易受玉米螟禍害,這種害蟲蠶食玉米稈底部,有時會使秸稈折斷。現今的500馬力收割機無法處理這種蟲害,它們只是吸入所有作物,然後將玉米粒吐入儲物箱中。阿米什人採用半手工的方式收割玉米,他們用切割器具砍斷玉米稈並直接投入脫粒機。可是如果有很多秸稈折斷,就必須用手拾取後扔進脫粒機。這個工作量很大,讓人汗流浹背。因此他們種植蘇雲金桿菌玉米。這是一種基因變異作物,攜帶可殺死玉米螟的蘇雲金桿菌的基因,產生對玉米螟致命的毒素。被折斷的秸稈減少了,可以用機器收割,於是產量得到提高。一位讓兒子們管理農場的阿米什老人說,他歲數太大,沒有力氣拋投沉甸甸的被折斷的玉米稈。他告訴兒子,除非他們種植蘇雲金桿菌玉米,否則他不會幫忙收割。如果老人不肯幫忙,替代方案需要購買昂貴的現代收割設備,兒子們都不願意出錢。因此轉基因玉米技術允許阿米什人繼續使用陳舊的、得到充分驗證的無負債設備,實現保持家庭農場完整性的主要目標。他們沒有使用這樣的言辭,但明確表示他們認為轉基因玉米技術適合家庭農場。

人工受孕、太陽能和網絡是阿米什人至今仍爭論不休的技術。他們在圖書館上網(使用但不擁有)。事實上,有時阿米什人在公共圖書館的房間裡建立網站,為他們的事業服務。儘管「阿米什網站」聽起來像笑話,但的確有不少這樣的網站。他們對後現代創新技術——例如信用卡——又是什麼態度?一些阿米什人確實持有信用卡,也許起初是為了開展業務。可是隨著時間流逝,阿米什主教們注意到過度消費的問題以及由此產生的危險利率。農民背負債務,這不僅損害他們本人,也影響到他們的社區,因為家族不得不幫助他們渡過難關(這是社區和家族存在的意義)。因此,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後,長老們決定禁止使用信用卡。

一位阿米什男士告訴我,電話、尋呼機、黑莓手機和iPhone(是的,他知道這些產品)的問題是「你得到的是消息,而不是談話」。這大概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準確概括。亨利有著長長的白鬍子和形成鮮明對比的年輕的明亮眼睛,他告訴我:「如果我有電視機,我就會收看電視。」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簡單明瞭?

在所有模糊的規定中,沒有哪一條像是否應該接受手機這個問題那樣吸引阿米什人的注意力。過去,阿米什人會在車道盡頭修建小屋,放置鄰里間共用的應答機和電話。小屋為呼叫者遮蔽風雨,將電網隔離在外,而屋外漫長的人行道減少了電話的使用,使之集中用於至關重要的電話,而不是閒聊。手機是新花樣。它不需要電話線,也不需要電線。一位阿米什人告訴我:「站在電話亭中手持無線電話和站在室外拿著手機,有什麼區別?沒有任何區別。」進一步觀察,可以發現手機受到婦女的喜愛,既然她們不能開車與遠方的家人團聚,那麼可以通過手機與他們保持聯繫。主教們注意到手機非常小,可以藏起來,這對致力於反對個人主義的人來說是一種隱憂。阿米什人在手機的問題上仍然沒有定論。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他們認為「可能沒問題」。

對依靠電網生活的人來說,不接觸互聯網和電視、除了《聖經》之外沒有其他書籍的阿米什人見多識廣,這令人費解。對於他們不瞭解並且已經有看法的事物,我沒有太多可以解釋的。令人吃驚的是,在阿米什人的教區,大部分新事物都至少有一個人嘗試過。實際上,新技術早期使用者的熱情鼓舞阿米什人試用該技術,直到它被證明有害為止。

下面舉例說明典型的新技術採用模式。伊萬是阿米什團體中的技術高手,他總是第一個嘗試新發明或新技術。他認為新式的數據流調製器的確有用,而且相信它不違背阿米什社會的基本信仰。於是他去見主教,提出申請:「我想試用它。」主教回答:「好,伊萬,想做就做吧。但是,如果我們認定它對你沒有幫助,或者在危害其他人,你必須放棄。」於是伊萬獲得了這項技術,並加以改進,同時鄰居、家人和主教都在熱切觀望。他們權衡優點和缺陷。數據流調製器對社區將產生什麼影響?對伊萬又有什麼影響?阿米什人就是這樣開始使用手機的。根據傳聞,第一批請求使用手機的阿米什技術高手是兩位牧師,他們也是立契約者。主教不願意批准申請,但還是作出妥協:手機只能在有駕駛員的貨車內使用。貨車將成為移動的電話小屋。接著整個社區都在注視這兩位立下契約的人。手機似乎可以發揮作用,於是其他早期使用者加入。不過,任何時候,甚至數年後,主教仍然可能禁止使用手機。

我參觀了一家製造著名的阿米什馬車的工廠。從外面看,這些馬車結構簡單,樣式老舊。但是當我查看生產過程時,可以看出它們是技術含量高、複雜程度驚人的設備。它們的材料是輕質量的玻璃纖維,通過手工澆鑄而成,內部配置不銹鋼五金器具和很酷的LED(發光二極管)燈。廠長的兒子、處於青春期的大衛也在工廠上班。與很多從小和父母一起工作的阿米什人一樣,大衛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成熟穩重。我問他怎麼看待阿米什人和手機的關係。他偷偷地把手伸進工作褲裡,拿出一個手機。「他們很可能接受手機。」他微笑著說,然後快速地補充道,他為當地由自願者組成的消防隊服務,所以才會有手機。(那是應該的!)他的父親插嘴說,如果阿米什人接納手機,「就不會有電話線穿街走巷進入我們的房子」。

阿米什人的目標是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與輸電網絡保持距離,在向這個目標邁進的過程中,有些阿米什人在內燃發電機上安裝了變頻器,連接充電電池,為他們提供110伏離網電壓。他們首先給電咖啡壺這樣的專用電器供電。我看到有一家人在起居室的家庭辦公室中擺放著複印機。現代家電是否會慢慢進入阿米什家庭,直到100年後他們擁有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而那時又將再次落後)?他們會接受汽車嗎?當外界都在使用個人噴氣背包時,舊秩序派是否仍將駕駛舊式的內燃動力老爺車?他們會接受電動車嗎?我問18歲的阿米什人大衛,他預計未來將會使用什麼交通工具。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的回答是機敏的青少年所特有的:「如果主教同意教區放棄馬車,我可知道自己要買什麼:黑色的福特460V8。」這是500馬力的汽車。有些門諾教規則使用黑色的普通汽車——沒有鉻合金或華麗外表。因此黑色的改裝汽車可以接受!他的父親,馬車製造商,再次插嘴說:「即使那種情況確實發生了,還是會有以馬和馬車為交通工具的阿米什人。」

接著大衛承認:「當我決定是否加入教區時,我想到未來我也會有孩子,他們是否將在沒有約束的環境中長大。我無法想像。」阿米什人當中流行一句短語:「守住底線」。他們都認識到這條底線在不斷改變,但是必須保留。

《無電生活》(Living Without Electricity)這本書用圖表標示了在其他美國人採用某項技術之後經過多少年阿米什人才會接受該技術。我記得,阿米什人的生活比我們落後50年。他們現在使用的一半發明是在20世紀出現的。他們沒有全盤吸納新事物,可是當他們真正接受時,這些事物已經是別人使用了50年的舊事物。經過這麼長時間,收益和代價已經明朗,技術穩定,價格低廉。阿米什人按照他們自己的節奏從容地接納科技。他們是慢動作高手。正如一位阿米什男士所說:「我們不想停止進步,只是希望放慢速度。」不過,他們緩慢接受新技術的習俗具有啟發意義:

1.有選擇地接受。他們知道如何說不,不害怕拒絕新事物。無視的技術多於吸收的。

2.根據經驗而不是理論評估新事物。他們讓前期使用者在眾目睽睽之下試用新產品,以此決定是否採用。

3.建立選擇標準。他們吸收的技術必須能夠鞏固家庭和社區,使自己遠離外部世界。

4.作出選擇的不是個人,而是團體。社區制定並強制執行針對科技的指導方針。

這種方法對阿米什人是有效的,但對於其他人是否可行?我不知道。其他地方還沒有嘗試過。如果說阿米什改裝者和早期使用者讓我們有所感悟的話,那就是新事物出現後首先必須嘗試一下。他們的箴言是:「先嘗試,如果有必要再放棄。」我們善於嘗試,不擅長放棄。要採用阿米什人的方法,我們必須集體提高放棄的能力——對於多元社會來說這是非常困難的事。社會整體放棄某件事物需要相互支持。在阿米什社團之外我還沒有見到這種支持存在的跡象,但是如果的確出現,將是引人注目的信號。

阿米什人非常擅長應對科技,但是這種行為準則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收益?他們的生活確實因為遵守這種準則而有所改善嗎?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放棄的東西,但他們是否收穫了我們想要的東西?

最近一個阿米什人騎自行車沿著多霧的太平洋海岸線來到我家,我有機會與他深入探討上述問題。他在種滿紅杉的上坡路上騎了很長時間,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我家門前。他將自己那輛製作精巧的大行牌折疊車停在幾英尺外。他就是騎著這輛車從火車站過來的。與大多數阿米什人一樣,他不坐飛機,因此從賓夕法尼亞州出發時,他將車存放在三日橫穿全美的火車上。他不是第一次來舊金山,此前也騎車遊覽過整個加利福尼亞海岸,在火車、自行車和輪船上度過的時光真正讓他大開眼界。

此後的一周,我們的阿米什訪客在臥室沙發上休息,午餐時向我們講述他在以馬和馬車為交通工具、遵守舊秩序的老實人[2]社區的成長經歷。我們的這位老朋友叫利昂,他是個很多方面都不平凡的阿米什人。我與利昂在網上結識。自然,網絡是最不可能遇見阿米什人的地方。可是利昂閱讀了我在網站上發表的關於阿米什人的文章,然後給我發了郵件。他從未上過高中(阿米什人的教育在8年級後就停止了),卻是少數上過大學的老實人中的一員,現在是一名高齡大學生(30多歲)。他希望研究醫學,也許會成為第一位阿米什醫生。很多曾經擁有阿米什身份的人也上過大學,或成為醫生,但沒有一個仍居住在舊秩序教區。利昂的非凡之處在於,他是老實人教區的成員,但也享受能夠在「外部世界」生活的樂趣。

阿米什人有一項令人稱奇的傳統:還俗。在還俗期的幾年時間裡,青少年可以脫下家裡縫製的統一服裝——男孩是吊帶褲和帽子、女孩是長裙和女帽,穿上寬鬆的褲子或短裙,買車,聽音樂,聚會,直到他們決定徹底放棄這種歡愉的現代生活,回到舊秩序教區。與科技世界真正的親密接觸意味著他們完全知道外界可以提供什麼以及自己到底在拒絕什麼。利昂屬於永久還俗的一類人——儘管他從不參加聚會,但是工作非常努力。他的父親經營一家機器製造廠(常見的阿米什職業),因此利昂擅長使用工具。利昂第一次來我家的那個下午,我正在浴室裡鋪設水管,他很快就接手這項乏味的工作。他對五金店裡的零件極為熟悉,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聽說過阿米什社區汽車技工的事跡,他們不駕駛汽車,但可以修理客戶的任何車型。

利昂談到只乘坐馬和輕便馬車的童年生活、上學時學到的知識和只有一個房間的校舍,這時強烈的渴望之情湧上他的臉頰。既然他選擇離開,也就放棄了舒適的舊秩序生活。在外人看來,沒有電力、中央空調系統和汽車的生活如同一種痛苦的折磨。奇怪的是,阿米什生活提供的安逸時光比當代都市生活更多。按照利昂的講述,他們總有時間進行棒球比賽,讀書,拜訪鄰居,從事其他感興趣的活動。

很多關注阿米什生活的人對他們的勤勞進行了評價。這種勤勞讓埃裡克·布倫德這樣的人深感驚奇,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生,放棄了工程學士學位,離開學校,與舊秩序阿米什(門諾教)社團一起生活,就是為了揭示這種生活方式給予人們多少閒暇時光。不是阿米什人的布倫德和妻子一起,將家中能夠捨棄的器具全部扔掉,盡可能嘗試像老實人那樣生活。他在《更好的生活》(Better Off)一書中詳細記述了這件事。在兩年多的時間裡布倫德逐漸接受他所謂的超簡約生活方式。超簡約生活使用「最少的必要技術製作某物」。像他的舊秩序阿米什(門諾教)鄰居一樣,他把需要使用的技術減少到最低程度:沒有電動工具和家用電器。布倫德發現,拒絕電子娛樂、往返長途汽車和煩瑣家務的目的僅僅在於維持已有的複雜技術,從而獲得更多的休閒時間。事實上,強制性的手工伐木、用馬運送肥料以及借助油燈做飯讓布倫德第一次真正擁有閒暇時光。同時,艱苦繁重的體力勞動令人滿意,值得去做。布倫德告訴我,他收穫的不僅是更多安逸,還有成就感。

溫德爾·貝裡是一位思想家和農夫,他採用馬這種傳統工具而不是拖拉機耕田,和阿米什人非常相似。如同埃裡克·布倫德一樣,貝裡從體力勞動和農耕成果的真實生活中獲得巨大滿足。貝裡還是一位語言大師,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出色地描述極簡約生活方式能夠提供的「禮物」。他的文集《優質土地的禮物》(The Gift of Good Land)中有一個特殊的故事描述了用最少的技術獲得的近乎狂喜的成就感。

去年夏天一個熾熱潮濕的下午,我們第二次砍伐苜蓿……一絲風也沒有。當我們把苜蓿裝入馬車時,潮濕的熱空氣似乎包裹著我們,黏在身上。在倉庫裡感覺更糟,錫質屋頂使溫度更高,令空氣越發貼身、靜止。我們比平常更加安靜地工作,沒有時間交談。這是令人痛苦的時刻,毋庸置疑。而且,在可觸碰的範圍內沒有風扇按鈕。

可是我們堅守崗位,甚至心情舒暢,這絕非未來主義式[3]的情感釋放。完成工作後,在大榆樹的樹蔭下,我們坐在樹樁上,講故事,大笑,長時間交談。愉快的一天。

為什麼我感到愉快?沒有人可以通過「邏輯推導」說明原因。它太過複雜和深奧,無法用邏輯解釋。首先,因為我們完成工作,所以開心。這與邏輯無關,但合情合理。其次,這種植物是很好的草料,我們把它們堆成很好的形狀。最後,我們相互喜歡,一起工作,因為需要這麼做。

就這樣,經過6個月揮汗如雨的工作後,1月裡一個寒冷的傍晚,我來到馬廄餵馬。夜幕低垂,大雪紛飛。雪花挾北風之力穿過馬廄牆壁的縫隙。我把畜欄固定好,在飼料槽裡放上玉米;然後爬到閣樓上,將散發清香的草料扔進飼料槽。我打開後門,馬兒進來,沿過道依次進入畜欄,雪花落在它們的背上。馬廄裡響徹著它們的咀嚼聲。到回家時間了。安逸的生活在前方等我:閒談,晚餐,爐火,一些書籍。同時我也知道,所有的牲畜已餵飽,正美美地休息,我的舒適因為它們而放大……我走出馬廄,關上門,心裡很滿足。

我們的阿米什朋友利昂提到同樣的等式:干擾越少=越容易滿足。他的社區時刻準備歡迎他回去,這種感受是顯而易見的。想像一下:如果需要的話,鄰居會替你支付醫藥費,或者在幾周內無償幫你修建住所,更重要的是,你可以為他們做同樣的事。對技術的使用程度最小化,不受保險或信用卡等文明創新產品的拖累,這些因素造成對鄰居和朋友的日常依賴。住院治療由教區成員支付費用,他們還會定期看望病人。被大火或風暴損毀的倉庫將以「倉庫建造」[4]的形式重建,不用申請保險金。同齡人提供金融、婚姻和行為方面的咨詢服務。社區盡可能地自力更生,並且僅僅因為它是阿米什社區才能夠自力更生。我開始理解阿米什生活方式對它的年輕人所具有的強大吸引力,也明白今天大部分人即使還俗後仍然選擇留下的原因。利昂發現,在他的約300名年齡相仿的教區朋友中,只有2~3人放棄這種高度限制技術的生活,加入略微寬鬆但仍不屬於主流的教區。

不過,這種封閉性和依賴性的代價是選擇有限。沒有人教育程度超過8年級。男性從業範圍很窄,女性只能做家庭主婦。對阿米什人或過著超簡約生活的人來說,要獲得成就感,必須從事傳統工作:農民、商人和家庭主婦。但不是每個人都天生具備農業技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完美地適應馬匹、穀物的生活節奏和季節的變化規律,以及與山村安逸生活永遠的親密接觸。阿米什人的生活規劃中會包含支持數學天才或整日沉迷於音樂創作之人的內容嗎?

我問利昂,如果所有孩子的教育程度提高至10年級而不是現在的8年級——僅僅作為嘗試,那麼阿米什生活的全部優點,所有令人舒心的互助行為、帶來滿足感的體力勞動和可靠的社區基礎設施是否仍然能夠保持?「哦,你知道,」他說,「孩子們的激素大約在9年級時開始分泌,男孩,甚至還有些女孩,就是不想坐在凳子上寫作業。他們要求既動腦又動手,渴望成為有用的人。這個階段孩子們參與實踐工作可以學到更多知識。」理由充分。我10歲時希望自己「做些真正的東西」,而不是被關在乏味的高中教室裡。

阿米什人現在表現出來的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嚴重依賴環繞這塊飛地的更高層次的技術元素,他們對這個問題有些敏感。製作割草機時使用的金屬原料不是他們採掘的,所用的煤油不是他們開採和處理的,房頂的太陽能電池板不是他們製造的,衣服裡的棉花不是他們種植和紡織的,社區醫生也不是他們教育和培訓的。他們還以不參加任何類型的武裝力量而著稱。(但要補充的是,阿米什人是世界級的志願者,活躍於外部世界。很少有人比阿米什人更頻繁地擔任志願者,更加專業,更富有激情,他們乘坐公共汽車或輪船旅行到遠方,在那裡為窮人建造住宅和學校。)如果阿米什人必須自己製造全部能源,種植製衣所需的全部纖維植物,採掘全部金屬,砍伐並切割全部木材,他們就會面目全非,因為需要操作大型機械、經營危險的工廠、涉足其他行業,這些都不是他們的後院能夠容納的(這是用來判斷某種技術是否適合他們的標準之一)。可是,如果其他人不製造這些物資,他們也不能維持和發展自己的生活方式。總之,為了保持現有生活方式,阿米什人需要依靠外界。技術最少化的準則是他們的選擇,然而使這個選擇能夠實現的是技術元素。他們的生活方式離不開技術元素。

長期以來我一直對這樣的問題感到困惑:為什麼類似阿米什人的非主流群體基本上只有在北美才能看到。(有親緣關係的門諾教徒在南美建立了幾處衛星定居點。)我用了很長時間努力尋找日本阿米什人、中國阿米什人、印度阿米什人,甚至伊斯蘭阿米什人,卻沒有任何結果。我發現以色列有些激進的正統猶太人排斥電腦,類似的還有一兩個小規模伊斯蘭教派禁用電視和互聯網,以及印度的某些耆那教僧侶拒絕乘坐汽車和火車。就我所知,北美以外沒有其他現存的大型團體以技術最少化為基礎確立生活方式。那是因為,在科技發達的美國之外的地區,這樣的理念似乎是瘋狂的。這種自願放棄式的選擇只有在有物可棄的情況下才有意義。早期的阿米什異端分子(也就是新教徒)與相鄰的歐洲農民沒有區別。由於受到教廷的極端迫害,阿米什人以停止技術升級的方式保持與「世俗」主流社會的隔離。今天他們不再受到迫害,但仍然是科技高度發達的美國社會的異類。個人再創造行為和進步所產生的持久推動力是美國的標誌,阿米什人的選擇與此相反,但也生機勃勃。他們的生活方式與中國和印度的貧苦農民非常相似,因此在那些地方不具有意義。對科技如此從容的拒絕只能存在並且起因於現代科技社會。

北美地區技術元素過於豐富,這也導致了其他自願放棄行為。20世紀60年代後期和70年代早期,數萬名自稱嬉皮士的年輕人蜂擁至小農莊和臨時公社過起與阿米什人差別不大的簡單生活。我是這場運動的參與者。溫德爾·貝裡是我們當時追隨的導師之一。我們在美國農村開展小範圍試驗,丟棄現代科技(因為它似乎壓制個人主義),手工打井,自磨麵粉,養殖蜜蜂,用自然曬乾的泥土建房,甚至製作不定期工作的風車和水力發電機,試圖重建新世界。有些人還從宗教中尋求安慰。我們的發現與阿米什人的知識相似:這種簡約性在團體中使用效果最好,實現方式不是完全拋開科技,而是只要部分技術,最有效的似乎是我們所謂「適當技術」的技術含量低的方案。這種扎染[5]式地、慎重地、自覺使用適當技術的生活方式一段時間內讓我們深感滿意。

不過,僅僅是一段時間。我曾經擔任過編輯的《全球概覽》雜誌是數百萬簡單技術試驗的現場手冊。我們翻閱一頁頁的信息,瞭解如何建造雞籠、種植蔬菜、凝固奶酪、教育後代、坐在稻草搭建的房屋內開始家中辦公。我近距離見證了對技術限制的初始熱情如何不可避免地轉化為焦慮不安。漸漸地嬉皮士們開始逃離他們精心設計的技術簡單的世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圓頂屋,回到乏味的車庫和閣樓,讓大家吃驚的是,在那裡他們將自己的「小即是美」技能轉變為「從小處開始創業」的企業家精神。《連線》雜誌的誕生和長髮程序員文化(想想開源的UNIX系統)均出自20世紀70年代反主流文化的輟學生之手。正如《全球概覽》的嬉皮士創辦人斯圖爾特·布蘭德回憶的那樣,「『做你自己的東西』輕鬆轉變為『開始你自己的事業』」。我丟失了與我有私交的數百人的講話記錄,這些人當時離開嬉皮士公社,最後在硅谷創建了高科技公司。現在這些人的故事幾乎已成為陳詞濫調——從赤腳漢到億萬富翁,就像史蒂夫·喬布斯。

早期的嬉皮士沒有保持與阿米什人相似的生活方式,是因為儘管在那種社區工作令人滿意、具有吸引力,但多元選擇的美妙呼喚更讓人心馳神往。嬉皮士離開農莊與不斷有年輕人離開農村的理由相同:科技撬動的機會日夜召喚著他們。回顧過去,我們也許會說嬉皮士離開的原因與梭羅離開瓦爾登湖的原因相同,他們的來與去都是為了體驗最豐滿的人生。自願接受簡單生活是一次機會,一次選擇,每個人至少在生命的某個階段應該經歷這樣的生活。我極力贊成把選擇性的貧窮和簡約主義作為絕佳的教育手段,尤其是因為它將幫助你挑選值得優先考慮的技術。但我也注意到,完全發揮簡單生活的潛力要求人們將簡約主義視為人生諸多階段中的一個(甚至可以是重複出現的階段,就像沉思時刻和安息日)。過去10年間,新的一代超簡約人士出現了。今天他們在城市裡過著自助式生活:生活簡單,從志趣相投的自助者建立的特殊團體那裡獲得幫助。他們試圖既享受阿米什人因熱情互助和體力勞動而獲得的滿足感,又擁有城市裡不斷湧現的各種選擇。

因為個人曾經經歷從技術含量低的生活過渡到選擇多元化的生活,所以我敬佩利昂、貝裡、布倫德和舊秩序老實人社團。我確信阿米什人和超簡約主義者比我們這些匆忙趕路的城市技術愛好者更有滿足感。通過慎重地對技術進行限制,他們指明了如何實現空閒時間、舒適性和確定性的誘人組合併加以優化,使之勝過不確定機會的優化。事實是,當技術元素產生大量自生成的新選擇時,我們發現自己更難獲得滿足感。如果我們不知道選擇什麼去充實自我,又怎麼能感到滿足呢?

所以,為什麼不引導大家都朝這個方向前進呢?我們為什麼不集體放棄多元選擇,成為阿米什人?別忘了,溫德爾·貝裡和阿米什人認為我們的數百萬個選擇都是幻象,沒有意義,或者表面上是選擇,實際是陷阱。

我相信這兩條科技價值觀迥異的路線——使滿足感最優化和使選擇最優化——可歸結為對人類發展方向的完全不同的理念。

只有相信人類本性是固定不變的,才可能優化人類的滿足感。如果需求在變動,就不可能獲得最大程度的滿足。極簡約技術主義者堅持認為,人性是不變的。如果從整體上評價進化,他們會認為人類在非洲大草原上數百萬年的生存史塑造了我們的社會屬性,這個過程使我們的內心不容易因為新發明而滿足。的確,我們那經歷漫長歲月的靈魂渴望不受時間影響的滿足感。

如果人性確實不變,那麼就科技支撐人性這一問題達成最優方案是有可能的。溫德爾·貝裡認為,用結實的鑄鐵手動泵取水遠勝於用套在支架上的桶汲水。他還說,家養的馬拉犁比人強,在他之前的很多古代農民正是這麼做的。可是對於用馬拖動農業設備的貝裡來說,任何超越手動泵和馬拉犁的創新都會有損人類本性和自然系統的滿足感。20世紀40年代拖拉機被引入農業時,「勞動速度可能提高,但沒有質量。」貝裡寫道:

考慮一下國際牌9號高速檔割草機這個例子。這是一款用馬拉動的割草機,性能肯定超過此前的所有工具——從鐮刀到國際牌系列之前的機器……我有一台這樣的割草機,用它在我的草地上鋤草,同時鄰居用牽引機割草機鋤草。我從自家門前新修整過的草地來到剛用牽引機割過草的草地,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儘管牽引機工作更快,但質量沒有提高。我認為,其他工具基本上都存在同樣的問題:犁、鋤地機、耙、穀物條播機、播種機、擴張器等……拖拉機的出現使農民可以幹得更多,但不是更好。

對貝裡而言,科技在1940年達到頂峰,這個時刻所有農業用具都發展到極致。在他和阿米什人看來,小型混閤家庭農場巧妙的循環解決方案是保證人類、人類社會和環境的共同健康和滿意的完美模式,在這個模式中,農民生產植物種子作為動物食物,動物提供糞便(這是種植更多植物所需的能量和養分)。經過數千年的忙忙碌碌,人類終於找到一種方式使工作和休息同時達到最優化。而現在我們發現,多餘的選擇打破了這種優化,只會使情況變得更糟。

在漫長的發展歷程中——我指的是過去1萬年再加上未來1萬年——人類的發明和滿足感的頂峰期竟然是1940年,這種觀點如果不是驕傲自大,就是純粹的愚蠢,當然,我也可能是錯誤的。這個時間點恰好是溫德爾·貝裡尚未成年時,當時他在農場生活,與馬為伴,這絕不是巧合。貝裡似乎接受了艾倫·凱(Alan Kay)對科技的定義。凱聰明博學,曾經就職於雅達利、施樂、蘋果和迪士尼等公司,他提出的科技定義是我聽到的定義中比較合理的。「科技,」凱說,「是在你出生後發明出來的某種東西。」1940年不可能是科技提升人類滿足感這一過程的終點,因為人性的發展還未停止。

我們對人性的馴服一點也不亞於對馬的馴化。我們的本性是我們5萬年前種下的有韌性的莊稼,今天仍在對它精心培育。人性的領域從來不是靜止的。我們知道,基因決定了我們的身體正在迅速變化,比過去100萬年的任何時期都要快。我們的大腦與文化正在對接。我們已不是1萬年前開始犁田的同一批人,這絕非誇張或者暗喻。由輕便馬車、柴火烹飪技術、混合肥料園藝和簡單工業構成的舒適的互鎖系統也許完全適合過去農耕時代的人性。可是對人類傳統生活方式的忠誠忽視了這一點,即人性——需求、慾望、恐懼、原始本能和最崇高的理想——不斷地被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發明所改造,而且這種生活方式排斥人性的新需求。我們需要新工作,部分原因是本質上我們已成為新人類。

我們的身體和思維不同於祖先。我們受過教育、知書達理的大腦按照新的模式工作。與過著漁獵採集生活的祖先們相比,我們更多地受到古人和現代人長期積累的知識、慣例、傳統和文化的影響。每天我們的生活充斥著無處不在的信息、科學知識、無孔不入的娛樂、旅行、剩餘食品、充足營養和新機會。同時,我們的基因也在快速發展,試圖跟上文化的步伐。我們通過幾種方式加速基因的變異,包括基因療法這樣的醫學干預手段。事實上,技術元素的每種趨勢——特別是不斷加強的可進化性——都會導致今後人性的加速變化。

奇怪的是,很多否認我們正在變化的相同的保守主義者堅持認為人類社會沒有進步。

我希望高中時是個阿米什男孩,製作物件,遠離教室,明白自己是誰。可是高中的讀書生活讓我見識了小學時從未想像過的可能性。那些年我的世界因為這些可能性而開始擴展,至今還未停止。在這些持續增加的可能性中,首要的是找到了舒展自我的新方法。1950年社會學家戴維·李思曼評論道:「整體而言,科技越發達,相當多的人越有可能想像自己具有他人的人格。」通過發展科技,我們可以找到自己的本來人格和衍生人格。

我對阿米什人、溫德爾·貝裡、埃裡克·布倫德和超簡約主義者足夠瞭解,知道他們相信人類不需要為了擴展自己而大力發展科技。他們終究是簡約主義者。阿米什人在展現固定人性的過程中獲得了難以置信的滿足感。這種強烈的滿足感是真實的,發自內心,不會枯竭,具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以至於每一代阿米什人都會為它添磚加瓦。但我認為阿米什人和超簡約主義者獲得滿足感的同時失去了探索能力。他們沒有認識到而且也不能發現自己的潛力。

這是他們的選擇,迄今為止表現不錯。正因為是選擇,所以我們應該讚美他們在這種選擇上的成就。

也許我不唱歌、看電視或者使用筆記本電腦,但是我肯定會因為其他人做這些事而受益。所以我與阿米什人區別不大,他們也因為外人都在使用電力、電話和汽車而受益。不過與那些自願放棄某些技術的個人不同,阿米什社區不僅限制自己,也間接限制別人。假如阿米什生活方式接受這樣的普適性檢驗,即「如果人人如此(像阿米什人一樣生活),會發生什麼情況」,他們的選擇所具有的最優性就不存在了。阿米什人只能接受有限的幾種職業,教育程度也被壓低,通過這些手段,他們不僅限制了孩子們的機會,也間接阻止所有成員接觸更多的機會。

假設你現在是網絡設計員,你能擁有這份職業只是因為成千上萬的同齡人和前輩們擴展了可選機會的範圍。他們超越農場和家庭作坊的局限,研發出適合電子設備的複雜環境,激勵人們掌握新的專業知識和思維方式。如果你是會計,不計其數的前輩創造者為你設計好了會計所需的邏輯和工具。如果你是科學工作者,你的儀器和研究領域是別人開發的。還有攝影師、極限運動員、麵包師、汽車機修工、護士,無論什麼職業,他人的工作讓你有機會發揮潛能。他們在擴展自身的同時也在擴展你的機會。

與阿米什人和簡約主義者不同,每年湧入城市的數千萬移民也許會創造某種工具,增加他人的選擇。如果他們做不到,他們的孩子也可以做到。人類的使命不僅是從技術元素中分離出完整的自我、獲得充分的滿足感,而且要為他人擴展機會。更先進的技術可以讓我們施展才能,同時它也會無私地釋放其他人的潛能,包括我們的後代,以及後代的後代。

這意味著當你接受新技術時,你是在間接地為未來的阿米什人和超簡約自助者工作,即使他們的貢獻比你少。你使用的大部分技術不會被他們採納。不過,每次使用「某種現在還不能完全發揮作用的東西」(丹尼·希利斯對科技的定義),這種「東西」最終都會發展為適合他們使用的工具。它可能是太陽能穀物乾燥機,也可能是癌症療法。任何正在從事發明探索、擴展機會的人都會間接地擴展他人的機會。

儘管如此,阿米什人和超簡約主義者提供了重要的經驗,告訴我們如何選擇應該接受的事物。和他們一樣,我無意擁有太多設備,那不會帶來真正的附加收益,只會增添煩瑣的日常維護事務。我倒是希望可以慎重選擇需要花時間瞭解的事物,希望可以丟棄不能工作的物件。我不想要限制他人選擇的事物(例如致命武器)。我的確想要技術最少的生活,因為我已知道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有限。

阿米什改造者給了我很大幫助,因為通過接觸他們的生活,現在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技術元素的困境:為了使滿足感最大化,在生活中我們力求技術最少化。可是為了使他人的滿足感最大化,我們必須使世界上的技術最多樣化。事實上,只有當其他人創造了足夠多的機會可供選擇時,我們才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最少工具。科技的困境在於個人如何做到一方面使身邊的物品最少,另一方面在全球範圍內努力增加物品的種類和數量。

[1] 蒸汽朋克是合成詞,由蒸汽和朋克構成,屬於非主流文化,通過新能源、新機械、新交通工具等方式,努力營造懷舊特色。——譯者注 [2] 阿米什人喜歡自稱老實人。——譯者注 [3] 發端於20世紀的藝術思潮,其支持者憎惡陳舊思想和文化。——譯者注 [4] 聚會以幫助鄰居建造穀倉,這是美國俄亥俄州和賓夕法尼亞州農民的一種習俗。——譯者注 [5] 染色時部分結紮起來使之不能著色的一種染色方法,是中國傳統的手工染色技術之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