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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燈火闌珊處:文明崩潰之後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我要向莫裡斯教授致以謝意,感謝他趣味盎然、鼓舞人心、融會貫通、驚心動魄的駭人講座,我預測這個講座很快就會變成一個視頻遊戲,就像蛇梯棋[1]那樣,只不過這個遊戲裡的蛇要多得多。

先作個簡單的自我介紹。我是個小說家——這個稱謂一點兒也沒讓我臉紅,特別是自從大腦專家們透露,人類在更新世所發展的敘事技巧是進化的主要推動力以來,它甚至還讓我有點兒驕傲。沒有敘事的技巧,我們的語言天賦也就是《行屍走肉》[2]的水平,我們也就無法像今天這樣來討論人類的價值觀。因此,科學家和哲學家們,請你們不要嘲笑說書人。我這門學科才是真正的基礎學科。

但在著手寫小說之前,我是在一群生物學家中間長大的,自己也幾乎成了一個生物學家。我竭盡所能讓自己像個生物學怪人,一直很警惕生化昆蟲間諜、人造香腸肉、無頭小雞等等,如此種種,驅使我寫下了《羚羊與秧雞》等作品,在那部小說中探討了人類最新的玩具:基因工程。我們如今已經可以創造新的生命形式,並致力於從內到外地改造人類。(提示:一臉呆氣的生物學家會用生物工程設計出美麗的女性,在她們的基因裡嵌入對一臉呆氣的生物學家的慾望哦,等著瞧吧。)

我們曾一度為人類的天賦德行和才智自鳴得意,也曾以為人類賴以生存的生物圈無邊無際、無起無極,在我們生活的時代,這些都受到了極大質疑。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引自畫家保羅·高更)[3]很長時間以來,這些一直是人類的基本問題,但答案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

這很重要,因為對第三個問題(我們向何處去?)的回答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如何解析前兩個問題: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處來?研究神經元的傢伙們、DNA歷史學家們,以及一連串的相關研究者都忙著解答這些問題。那些登高博見的生物學家也不例外,比如在弗蘭斯·德瓦爾最近出版的《共情時代》(The Age of Empathy,2010)中,看起來我們不僅僅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很久以前便斷言的生性自私好鬥的下流坯;以及E·O·威爾遜近期出版的《社會如何征服地球》(The Social Conquest of Earth,2012)中,看起來在我們從覓食社會走向農業社會,再走向機場要一杯拿鐵咖啡這個漫長的過程中,與人類核心價值觀相聯繫的某些特性終得以倖存。(我要特意補充一句,威爾遜教授在其最近出版的《人類存在的意義》〔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2014〕中,稱人類不斷探索未知的關鍵是人文學科學而非天文數理,怕會令很多人大吃一驚。)

我們過去常常聽到人們談論「人類精神」,雖說莫裡斯教授提出的人類倫理價值觀的鉤環扣模式不免讓人膽戰心驚,我仍不準備放棄這種精神。我們的倫理價值觀似乎早已長成了連體嬰,而與它們密不可分的另一半,不管它們叫什麼,繼續點燃了人性之光,推動了歷史前進的車輪,又反過來深刻影響著我們,包括晚餐吃什麼,如果還有晚餐可吃的話:是生海豹肉、是《奧德賽》裡堆在桌上的細嫩光鮮的紅肉、是《聖經》裡雅各和以掃[4]的傳說中那樣一碗紅豆湯,還是我住的街角上小飯館裡的純素燉菜。與那些價值觀密不可分的還有誰來做這頓晚餐,如果還有晚餐可吃,且還有時間和心情烹飪的話:是媽媽,是奴隸,是巴黎的廚子,是像奴隸般掙扎於家務的媽媽,還是肯德基的高溫油炸鍋——如果不是自助餐,還有誰來上菜:是媽媽;是魚貫而入的半裸奴隸;是女服務生;是自助售貨機;您好,我是鮑勃,您今天的服務生;是穿著燒烤圍裙的爸爸;還是「機器人米爾德麗德」[5],等等等等。當然還包括誰會吃到晚餐中最好的那部分,如果有這樣的人的話:是「英勇的獵戶」[6];是「偉大的勇士」[7];是貴族地主;是家長制的商人爸爸;是現代女企業家媽媽;是被寵壞的孩子;是「小狗羅弗」[8];還是「機器人米爾德麗德」,等等等等。

這一切都令人神魂顛倒,特別是對於像我這樣有寫作習慣的人,我寫充滿樂趣、笑話連篇的喧鬧遊戲,其中的人類大都湮滅無蹤——但有些倖存了下來,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就沒有故事情節了,不是嗎?

但是,假設真的發生了像我在小說中寫到的,或是莫裡斯教授暗示的那樣的崩潰。你或許會覺得果真如此的話,我們中間的倖存者會選擇後退一步——從化石燃料的價值觀退回到農業價值觀,但在社會結構廣泛瓦解的情況下,我們更可能會即刻扭轉到早期的覓食價值觀,與之相伴的便是人際暴力。簡言之,當人性之光闌珊、警局網絡失靈之時,劫匪便會在24小時之內出動。農耕者尚有土地可保,因而有領土可衛,而城市居民丟掉例行工作就成了流浪者,他們賴以生存的不是自己種植的莊稼——從下種到收穫,那可是個漫長的週期,因而不得不走向乞討、盜竊和謀殺。

這些場景對小說家都是有價值的情節;實際上,這些都是當前流行的情節,《殭屍啟示錄》[9]即可為證。但和諸位一樣,我也想現實地考察一下人類的生存機會,不光是作為物種的人類,還包括人類社會。正如莫裡斯教授指出的,全球化意味著隨著供應和分銷網絡的形成,如今的世界越來越變成了同一個社會——一個社會實驗,這得益於化石燃料推動的電力互聯。我們正在創建的東西從太空中看起來很像一個巨型大腦,其中數不勝數的神經連接器閃閃發亮,或像個龐大的蟻塚,內含一個電化學通路網絡。所以,如果我們失敗了,那將是個一體化的大潰敗,其後果是過去的人類完全無法想像的。

社會的科技越複雜,規模越大,就越會由極其微小的錯誤導致重大失靈,火車失事的速度就越快,災難性後果就越嚴重。恢復運作也就越困難,因為再也沒有人知道該如何修復了。你的汽車、電腦和舷外馬達都是數碼的。如果我們的社會崩潰了,它不太可能重建,因為資源提煉和生產的組織運作所需的專業技能早已煙消雲散。

然而,假設世界不會崩潰。莫裡斯說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發展將呈現持續的爬升——這裡的「升」一詞只體現在圖表上。這種擴展是無法想像的:我們會住在巨型都會區,任何斷供都會造成巨大影響。因此莫裡斯說,就算沒有發生任何故障,也意味著我們的變化之巨,很快會將我們認知的五星級人類甩在身後,並且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我們如今認為的仁慈、正直與公正,未來可能會被看作愚蠢和反社會的特質。

正如莫裡斯教授指出的,一如既往,來自外部的衝擊也會對事件產生影響。他列舉了曾經加速或伴隨過大型文明崩潰的5種力量:導致世界末日的5位騎師。請注意,它們是天啟騎士[10],而不是天啟行人或天啟輪滑手:我們的確很喜歡有關馬的隱喻,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我頗為不悅地注意到,莫裡斯在他列舉的三個階段中遺漏了畜牧,因為如果軍事史學家約翰·基根[11]是對的,有組織的大規模戰爭均出現在無樹大草原上騎馬的畜牧者中間,並使人類價值觀發生了相當徹底的轉變,這至少應該得到莫裡斯的一點兒關注。

莫裡斯的5位騎師包括:遷徙失控、國家失效——即方向和基礎結構的崩潰、食物短缺、流行疾病,以及氣候變化(這一主題的其他寫作者曾指出,最後一個因素會影響食物供應和疾病的傳播,這是我們目前已經看到的結果)。

我想在這場末日崩塌中添上第6位天啟騎師:海洋的崩潰。在人類歷史上,我們扼殺的手指距離海洋從未如此之近,但如今我們早已來到它的跟前。我們高效的捕魚技術即將使該技術本身的存在無所依憑。我們在海底搜刮,毀掉了繁殖水域;我們傾倒了大量毒素,比如最近的墨西哥灣漏油事件[12];我們和頂級掠食者鯊魚開戰,導致其捕食對像鰩魚數量劇增,如今正在大規模捕食中型魚種。

還有更糟的。數十億年前,海洋藻類植物產生了人類呼吸的大氣,如今,這些藻類仍在產生我們所需的60%~80%的氧氣。如果沒有了海洋藻類,我們自己就無法生存。越南戰爭期間,大桶大桶的橙劑[13]被裝船運至太平洋的另一端。一旦那些船隻沉沒或洩漏,我們今天的討論也就不可能進行了。請注意:我們必須關注自己賴以存在的物理/化學根基。

還有第7位天啟騎師:生物工程。如今,我們不僅可以通過選擇性繁殖(好幾千年前我們就開始這麼做了),還可以通過改造DNA來改變物種。至於擺弄我們自己的身體和大腦,可謂潛力巨大:我們將無力抵抗改變自身DNA的誘惑。我們還會玩弄動物、植物和微生物的基因——當然,所有的亂搞都被冠以最崇高的宗旨,其中之一似乎是少數巨頭公司對世界種子市場的壟斷(順便提醒一句:大自然痛恨單一農作物)。

在我們發明的所有工具的協助下,生物工程既可用於我們所定義的「高尚」目的,也可以用於我們定義的「邪惡」目的。那麼我們製造的工具是中立的嗎?有效定義了高尚和邪惡的元素是不是我們的普遍人性及其價值觀——那些我們一直習慣於將其看作不變量的價值觀?

莫裡斯暗示並非如此。我們製造工具,但工具同樣也造就了我們。獲取能量的工具就是一個反饋環路——如果你轉向農業,就會製造有助於農耕的工具,那些工具反過來會決定你如何看待誰該做些什麼的問題。在農業社會,性別角色和地位有著巨大的差異,部分原因就是使用農具需要很大的上肢力量。

在化石燃料時代,事情朝另一個方向發展——走向了更大的平等,因為需要不同的力量和技巧。閱讀、寫作和打字——從使用工具所需氣力的角度來看——是性別中立的,這樣一來,基於性別的工資差異就越來越難以存續了。

但是,如果還有未來的話,化石燃料時代之後會發生什麼——人類自身又會發生什麼變化呢?如果我們要維持當前複雜的社會結構大致不變,就必須採用廉價的能量獲取新形式,因為如果我們繼續按照莫裡斯的大規模圖表描述的速度燃燒化石燃料,必然會死無葬身之地,更不用提隨後發生的大洪水和饑荒了。

很多聰明人都在致力於解決這些殘酷的問題。在此期間,莫裡斯教授適時地指出,可能會導致我們潰敗的方式是前所未有的。他關注的是核武器,這的確是個隱憂。但是,切爾諾貝利的實例表明,暴露在中高水平輻射之中的大自然還會繼續發展,儘管會發生更多的變異,而人類自身的發展卻不太理想,我們會長腫瘤,身體也會垮掉。

但無論事情發展的走向如何——像圖中的曲棍球棒一樣直指向上也罷,倒栽蔥全部覆滅也罷——巨大的變化,包括某些我們認為是「好」的行為變化,就要發生在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物種,以及我們的星球上了。我同意,無人知曉這些場景會如何發生;變量實在是太多了。我作為一個小說家樂於見到的未來是開放式的,那樣我就可以自由地進行創作了。至少對我來說,那還是一線希望。

但我們的確熱愛推測未來,這也是有原因的。令人興奮的消息是,恩維爾·塔爾文(Envil Tulving)剛剛在《新科學家雜誌》(New Scientist Magazine)上發文稱,人類偉大的大腦中的情景記憶系統進化的目的和方向不是幫助我們記住過去,所以我們總也記不住車鑰匙放哪兒了。相反,這些系統的進化是為了幫助我們預測未來,掌控即將發生的事件。而那正是今天我們在會議室用偉大的人腦所做的事情。

人類在過去也曾經歷過一些艱難時刻,我們都挺過來了,存活至今,完全得益於我們的大腦。哦,偉大的大腦!如今,當即將發生的事件在我們面前投下一片陰影,嚇得我們魂飛魄散時,我們召喚你!我們需要你!你最好做些大戰略的思考。

再次感謝莫裡斯教授,響亮地喚醒了全人類共同的偉大的大腦。

[1] 蛇梯棋(Snakes and Ladders),源自印度的擲賽遊戲,棋盤上除方格外,還繪有梯子和蛇,以隨機的骰子決定棋子的步數,途中若抵達梯子或蛇的格子會移至其他格,遇梯則進,遇蛇則退,以抵達終點為勝利。

[2] 《行屍走肉》(Walking Dead),改編自同名漫畫的美國恐怖電視系列劇,講述了主人公身陷喪屍佔領的末日後世界的故事。

[3]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是保羅·高更在1897年所畫的生平最大幅作品。

[4] 據《聖經·創世紀》記載,以掃是以撒和利百加所生的長子,因為「一碗紅豆湯」而隨意地將長子的名分「賣」給了雅各。

[5] 「機器人米爾德麗德」(Mildred the Robot),出現在美國兒童電視節目《香蕉船冒險時間》(1968~1970)中的機器人女僕。

[6] 英勇的獵戶(Mighty Hunter),出自《聖經·創世紀》10︰9。

[7] 偉大的勇士(Mighty Warrior),出自《聖經·創世紀》10︰8。

[8] 小狗羅弗(Rover the Dog),羅弗是小狗的常用名。在1905年的一部英國黑白默片《義犬救主》(Rescued by Rover)中,一條名叫羅弗的狗引領著主人解救了被綁架的嬰兒。1991年還發行過一個電腦解謎遊戲《解救羅弗》(Rescue Rover)。

[9] 《殭屍啟示錄》(Zombie Apocalypse),2012年美國拍攝的一部講述末日世界的殭屍恐怖電影。

[10] 天啟騎士(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聖經·啟示錄》中所記載的四位騎士,傳統上被解釋為瘟疫、戰爭、饑荒和死亡,但對於四騎士的解釋略有爭議。

[11] 約翰·基根(John Keegan,1934—2012),英國軍事史學家,講師,作家和記者。其代表作《戰爭史》(A History of Warfare,1993)由中信出版社於2015年9月出版。

[12] 墨西哥灣漏油事件,指的是2010年墨西哥灣外海油污外漏事件

[13] 橙劑(Agent Orange),又稱落葉劑或枯葉劑,含有大量一類致癌物質。美軍在越南戰爭時期通過除草作戰方案與牧場工人行動執行落葉計劃,對抗叢林中的越南共產黨。在1962~1971年的行動中,美國軍用飛機把大量橙劑噴灑在越南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