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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思想的局限

史景遷

在對伊恩·莫裡斯的坦納講座所做的回應中,我強調了我們這兩種學究式歷史研究方法之間的巨大差異。莫裡斯的研究工作架設在複雜的全球規模上,在遼闊的時空中前後穿梭,而我關注的始終是具體的個人,他們在局部層面抒寫著繁複糾結的人生故事,一切融合稍縱即逝,組成了過往的人類生活。對莫裡斯而言,過去和遙遠的歷史時空是可以精確計算的,可以排序和量化;這不無道理,因為莫裡斯的終極目標就是要創建一個人類社會發展指數,將所有的結構和空間囊括其中。其中的每一個片段與其他的成長和變化現象都有線性聯繫,對那些現象也會嚴格考察,目的是在實質上全面覆蓋時空。正是在該指數的這些分鏡頭中,我們才能致力於可以精確測量的數字,這反過來能夠幫助我們更加精確地繪製指數。

雖說各個類別必然在某種程度上發生重疊,莫裡斯似乎找到了四組與其指數及其範圍特別相關的數據。第一組是(至今仍是)「人均能量獲取」,讓我們得以看清在不同的社會,能量的提取和使用如何隨時間發生變化,並影響了那些社會的興衰起落。為了以論據支持這一主導理念,莫裡斯看到了特別突出的一組三個概念。對這三個概念,莫裡斯頗有為討巧地用押頭韻給它們命名為:覓食者、農耕和化石燃料使用者。為平衡和標準化測量他的計算結果,莫裡斯展示了傑出的研究技巧,從(僅舉幾例)天文學、地質學、海洋學、植物學、考古學、森林學尋找相關證據。在他的不同研究領域,這種折中主義或許是廣大普通和專業讀者所要求的,並深化了討論的動態趨向:例如「城市密度」作為一個主要因素出現在指數中,「發動戰爭的能力」和「信息技術」技能也是如此。這些不同的信息區段不斷累積,加入到復合指數中,也表明還有補充或改進的空間。

如果我對莫裡斯的研究工作有一點兒批評的話,當源自他的世界版圖在我看來過於溫柔了。他選擇承擔起最不同尋常的任務,因而讀者也做好了感情上的準備,在他的引導下去探尋世界的歷史。因此,莫裡斯需要足夠的明晰和膽量與其雄心相匹配,並確保他的主張足夠吸引我們的關注。正是這一點,我覺得儘管莫裡斯聰明過人,才學博通,但他的表格和敘述仍有脫節,討論範圍也過於簡化,或許可以稱之為「數據的中產階級化」。莫裡斯將他的研究所獲對讀者傾囊相授,卻獨獨沒有讓我們更加深入地體察歷史「是什麼樣的」,無論是在「側翼丘陵地區」,還是在被委婉地命名為「幸運緯度帶」的地方。也許命運本來就如莫裡斯暗示的那樣仁慈,無論對農耕者還是覓食者都是如此,但即使是這樣,我也懷疑在紛亂蕪雜的歷史圖景中,有同樣多的人屈從於野蠻或貪婪的誘惑。我自己對莫裡斯的判讀將我拉回到一個更加傳統的觀點,即戰爭、財富、育兒和疾病,所有這些需求和危險一如既往地存在,從未稍離——對於散佈在全球各個孤立的溫暖地帶的成千上萬,也許是數百萬人而言,這是一個冷酷的現實。

當然,那只是我的推測而非史實,然而過往的氣氛總是揮之不去,以歷史的真實呈現在我們眼前。因此,對數據本身的性質作一些反思,以此來對這些想法作些總結,或許更有建設性。當我們尋求將過往的模式套入現代框架時,就會遇到一套全然不同的挑戰,這些挑戰與術語的描述性用法有關。簡言之,問題在於詳細敘述,在於計算出一組描述日常生活現實的術語是否在事實上與另一組相契合。比方說,我們可以使用「農耕」或「有效」之類明顯很簡單的詞彙,而無須考慮某一特定關係或情境中所涉經驗的無數變體。反過來,在特定區域內,那些差異可能看來非常接近(多半是誤導)當前的做法,而又在意圖和執行上與後者大相逕庭。莫裡斯當然瞭解在較長時期內對勞動之定義的交叉,也知道在重疊術語的泥沼中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我只想試舉幾個例子,拿中國農村來說好了(這碰巧是我本人在歷史研究中感興趣的主要區域,不過其他的例子雖有不同,可能也會同樣有力地證明我的觀點)。如果我們只是要建立某種統計基數的話,特定時期的中國農村無須做任何註解。但為了比較生活質量,並且超越農耕者/覓食者之間的基本區隔,我們就必須對問題進行更為詳細的闡述並略作改變。工作是否是個跨越空間或性別的常量?女人的工作時間是否更長?她們在撫養子女時是否工作?家庭的居住空間有多大?足以養活一個家庭的土地面積有多大?在這塊土地上耕種的童工勞作模式如何?商業是否與農業勞動融為一體?紡織是否是個慣常的職業,而織布機是否在大小上做了調整,以適合女孩、男孩或老人使用?有權攜帶武器的是什麼人?從事徭役的是什麼人,每年干多長時間?誰有權參與國事,無論在哪一個級別?有多少個家庭需要週期性地借錢度過慘淡的月份?有多少焦慮的農民僱傭更窮的農民來照管莊稼和防盜?有多少農民用船把食物運到市場上去?誰來支付道路、橋樑和城牆的建設費用?這只是個簡短而隨機的因素列表,這些因素都可能影響像覓食或農耕這種更宏觀概念的含義,或有助於我們計算某一特定時間或地點的鄉村生活的某些參數。

有關莫裡斯的人類社會發展指數,最後一個需要思考的是:他的類別有多穩定?其中就算最大的類別是否能夠獨立存在?或者事情變化的速度可能比他預見的還要快?試舉三例,一是被列為其主要類別之一的發動戰爭的能力;二是信息技術遍及全球;三是化石燃料。還可以把網絡戰爭作為另一個因素。的確,單是近兩年來發生的事件和披露的事實,就足以警惕我們關注新聯盟的成形,以及諸多因素已然在改變我們曾認定為永恆的事物。全球集中的新模式是否已在形成?伊恩·莫裡斯建造了一座雄偉的理論大廈;但世界上沒有什麼思想可以阻止那座建築被修正,抑或被改變得面目全非。